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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为女班长造像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要放大一张我表妹的照片。

——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有段时间,某种东西对我持续产生一股吸引力,充盈着奋不顾身的莽撞。难说清缘由,只是感觉到它的存在,包围着我。我隐隐承应这极其自由的力量,力量之奔放使人跃跃欲试,必定无可把持。这般,令我心驰神往,见到一个人会误作同一个人。天啦!她真是美极了!不止我发出这样的赞叹,郑秋男也会,小伍还有其他人都赞叹。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或者说秘密迟早有公开的一天。我们私下进行过激烈而和谐的沟通,极快地达成一致。是她,程娜,我们的女班长。于我们,程娜就是希瑞,举着长剑无端地闯入我们的梦乡,赐予我们力量。当我们白日做梦,沉溺于虚妄之美时,她又实在得触手可及,在阔叶的荫庇下,与我们交换南方新鲜的空气。深呼吸,我就会逐步看清教室长廊上匀称且健康的程娜。郑秋男提醒我们注意她脚步的移动。我有特别注意,和正常人并无二致。你们不觉得她走路的步伐相对缓慢么。缓慢?谁顾得上缓慢,我们已经七零八落地对女班长喊,赐予我力量吧。郑秋男还在思考缓慢,他突然说缓慢多好。郑秋男这家伙思维比较异于常人,反映到现实中就是经常莫名其妙地冒出些不知所以的词汇。是的,优雅。说着,郑秋男也这么走了几步。看上去挺好。由于郑秋男话说得奇怪,和我们交流更多靠行动表达,动辄挥舞拳头,因此练就了一副结实身板。这纯属歪打正着的运气,我和小伍都以为不可强求。我们也为自己可惜,要都跟郑秋男一样身板,那就和程娜般配了,幸福了。

就在程娜往人群走来,由远渐近,即将赐予男孩们力量的神圣时刻,男孩们不争气地一哄而散。强悍如郑秋男也未能幸免,可见我们虚弱到何等地步。郑秋男糟蹋了自己的资源,年少时便有副崇高的形象该是多难得的优势。而程娜,我们的女班长,居然跟在我们后面问,你们都在喊什么呢。如今想来,她原来可以这么调皮。当时我却是口不择言地讨好,回答小伍在喊喜欢你。小伍自然否认,他大步退回我面前,瞪着我,瞬间睁大的眼睛似乎要吃了我。很明显这起不到什么作用,哪怕小伍还伴以龇牙咧嘴。我告诉小伍,喜欢就好,又没什么,然后还打了几声哈哈。小伍狠狠地说小心郑秋男揍你。又不关他的事。班长的事就是他的事,小伍接着说,郑秋男说他拥护班长,热爱这个团结的班级。哦,团结的班级,我们都拥护班长好不好。此时我们的女班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实在的,在朦胧的爱慕面前确实没什么可以分享,何况朦胧的爱慕跟我们本身一样年幼。就算情投意合的兄弟,面对心仪的美好,也断然做不到团结一致。无法独占又觉得理所当然地拥有,为自己倾心的人,我们已然自私地与任何可能为敌了,哪怕结果是要在她面前落得,落得,落荒而逃。

谁也招架不住女班长的青睐。仿佛只要相看一眼,就立马被曝光。此后,不仅茶饭无味,连睡觉都不安稳。原先睡觉大可作为最大的乐趣,后来却容易失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这么多人中,她一眼看到的只有我?天真地把一切弄糊涂,预示我要近视的征兆。中招了。可惜我当年没如何注意,不久视力真不行了。无论如何,确有种力量在盲目推进着我的成长。我知晓,这感觉大多是自己心理作祟,依附着肉身,一并发育。而源头在别处。我的心思全放在程娜上,她真可爱,只顾让人眼花缭乱。譬如程娜偶尔穿着雏菊花瓣一般的短裙,明亮得不知所措。接着怎样才能在这短裙下行动自如,这也让她伤脑筋。如果刮来一阵风,她就用手拼命压住裙裾,侧着身子红着脸,十分别扭地保护自己。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终究帮不上什么忙,有七手八脚也没用。田老师教导过我们,从小要互帮互助互相关心。我帮不上忙,但是我可以一直关心她。她头发特别健康,梳成两条麻花辫子,我小心拉扯过,她也不生气。既然她这么好脾气,老师们喜欢她,我们也爱戴她,那她就该是我们的女班长了。那时我们肯定五年级,而且夏天快要到了。因为天气已经热得要命,一点风都没有,心情常会不自然地烦躁。只有这个时期,大家才需上补习课,晚上还接着继续上,很多伙伴抱怨,我却无所谓。女班长说,老师都是为我们好。女班长都这么说了,我听她的。

如今我对夏天充满了感情,尤其是这种临近夏天的日子。自从看见女班长五月天就穿着雏菊样的裙子,我就老想种一地的雏菊。郑秋男家中就有几片,我是在找他上山打鹧鸪时发现的。原来他也喜欢雏菊,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几大片,铺在阳台上让人晃眼。谁也料不到,雏菊后来会成明日黄花。当时就觉得雏菊美好,小得不起眼却异常吸引人。大片的雏菊,好像凝聚了某种神奇,散发着诱惑。它生有如此平凡又无穷的力量,让人陷入纠缠不清的境地,扑面而来漫山遍野的金黄。现在我的窗前还铺着些,都是从家乡的羊角巅上采摘,从省城到蕉城到岑石镇再到我们的村庄朵村,往返有上百里路程,一整天的奔波,所幸雏菊的生命力顽强。眼前这些雏菊没开起来,还不是时候。学校在山下,校舍简陋。我摘回大把雏菊后,下去验证过记忆里的班级与座位,发现没多大变化。太容易让人想起过去。过去,我是和郑秋男一起结伴上学。与一个早于同龄人发育的家伙为伴,我就不会受到欺负,除非这欺负本身来自于郑秋男。但应该不会,在两边多是干草的小路上我们已经培养了极好的感情。途经空了的三清观,我和郑秋男就会坐在观前石阶下休息,三清观的附近堆着碎石。我会问女班长怎么走得这么慢。应该快到了,还要不要躲起来?先别,要是别人看到就笑话了。你说她也会一路上踢着石子么?应该不会吧。

学校依旧如现在报上常登的急需帮困扶助的红砖青瓦房,室内光线极其昏暗。瓦上对称地放着六块玻璃,以便更好地采光,除此教室里只有两盏黄炽灯,挂得很高,距离甚远。更远的下面是操场,程娜课间会在操场上踢毽子,毽子是铜片做的托,托管上扎三根艳丽的鸡毛。程娜可以脚内侧踢,脚外侧踢,脚背踢,脚跟踢,悬着脚连续踢。一口气能踢好多花样,女班长真不简单。快上课了她便和几个我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女孩在走廊上唧唧喳喳地笑闹着回来。临夏的空中渐渐地夹杂暑气,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阳光炙热。我期待有风的夏天,肆无忌惮地吹着,撩拨人的感官,要是所有的风都朝女班长吹,我就会享受风间灼热的温度。感觉要大汗淋漓,四处的虫子开始鸣叫,知了知了。由于村电网负荷量小,村里经常停电,电压低得连电视都看不成。要是谁家想用电动机干点活儿,就得等夜深人静,全村人都熄灯睡觉了电动机才能启动。课本上说有了电多方便,电的用处真不少。只是在晚间的校园,没了电反而有别的乐趣。乐趣不是种实用的功能,但生活不能缺少它。正是早年的乐趣让我现在都回味。没了电,我们要找些事情来折腾,一时没了学习的环境,玩耍同样是成长的范畴,我们总能够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对于不时的漆黑,大家早有准备:手电筒、蜡烛、火柴等。在课间,田老师不可能留在教室和我们吵闹,讲了一节课,和粉笔打交道并非是美事。他要回教职工宿舍发呆,间或看些自己也认为无聊的书,还有喝水,他妻子会在灶间为他煮上宵夜,因为我们都没进去吃过,也就不知道宵夜具体是什么。不过,那些被罚站在田老师宿舍门外的个别人,都传言味道鲜美。在长身体的时候,食物是最美好的牵挂。我们乡村的老师都爱这岗位,每次季度的年级会议,他们都表了决心,要好好培养下一代。郑秋男听到课间广播里传来的决心并不以为然,他有足够的能力培养自己,首先从身体做起。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对的。毛主席也是这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尽管挑灯夜战太消耗我们的精力,我不明白,程娜为什么还有机会茁壮地成长,野生植物一样。原来她们按规律比我们先发育,真是便宜了她们,害我们当时自惭形秽。

炎热的五月之夜,在操场上用手电筒互相照射,扮鬼脸吓唬女生似乎是威风的事。程娜喜欢微笑,这有点像我。程娜对每一个人都热心报以微笑,而我只对程娜微笑。小伍说得没错,总是微笑当然很好,可是用一天不微笑,也美好。他的意思是有时要冷若冰霜,我说可有什么办法呢?突然地给她一个惊吓,让她生气。小伍觉得程娜生气的样子一定很可爱。就这样,趁着停电的时候下手。手电筒打在小伍的脸上,他还伸长了舌头,翻着死鱼眼。这当然会把女班长吓坏,她就微笑不出来了。郑秋男觉得小伍太不是男子汉了:小伍你可以去死了。我们就这样开始在黑暗的校园内追逐,谁也没考虑到,安全。嗯,是安全。程娜开始清醒了,说怎么可以这样呀,太不安全了。可谁顾得上安全呢。小伍已经被逮到了。大伙冲上去打,七手八脚,场面混乱,校园里的杨树叶子抖晃到我们身上,更多的是在小伍的身上。叶子是从我们的身上掉到小伍的身上,越来越多的叶子砸在小伍的四周。小伍在叫妈,妈——妈。可是他家在朵村的长亭街尽头,而学校则是在长亭街一端的山坡上。距离产生危险。郑秋男说让你叫你妈,让你叫你妈,他一边嘴巴抖动,一边手没停下。校园太危险了,女生们吓得捂着眼睛,有的还“咿唔”哭起来。程娜的勇气有点来的莫名其妙,她居然想把打架的众人推搡开来。她的手还没碰到我,我整个身子都要散架了。在她面前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我要精通加减乘除,满嘴秋天的叶子,春天的微风。其实打架本不是我的长处,卷入打架的漩涡之中,那是因为跟风的缘故。我的本意也就凑凑热闹,这是任何一个小男孩的童心。可能我的童心带着大人的算计。在众人之间,我躲在背后浑水摸鱼,似乎这突然的偷袭构成莫大的便宜。小伍哭着骂人,我们见他真哭了就散了,可大家散了他还在骂。郑秋男说你有完没完呀。小伍警告说,要跟田老师说,说你们打我。郑秋男盯着小伍,你敢。郑秋男还是怕田大榜的。那时候,我们都叫田老师,田大榜,这是《乌龙山剿匪记》里老奸巨猾的角色。不止郑秋男怕田大榜,我也怕,大家都怕。我忙说我没有打,小声凑近小伍的耳朵,悄声通风报信:都是郑秋男干的。现在想来,我那时多无知,这还用得着我来说么?郑秋男不高兴,撅嘴问我,罗玉东你没打么?你妈的,我看你趁着慌乱没少占便宜,少卖乖。听听,这又是郑秋男嘴里吐出的莫名其妙的词汇。卖乖什么意思,我毫不示弱,你嘴巴放干净点,什么你妈你妈的,什么卖乖。郑秋男还在骂我妈,他说你小子打人还不老实,眼睛老往班长那儿瞧什么。一听到他说我眼睛总往班长那儿瞧我慌了,但我知道怎么反击,乱说你没瞧班长怎么知道我瞧班长。郑秋男说我不明白你讲什么,我就要打你。真会装糊涂这人。我看不对,示弱地顶嘴,我说自己打没打,又不关你的事。郑秋男的身体就是好,耳聪目明的。他说你以为你嘀咕什么我不知道。我说你可别乱来。这时候我们的女班长到哪里去了,我该怎么办呀。小伍早不哭了,他甚至在微笑,这起哄地微笑是一种很可怕的表情。大家跟着小伍念:你打我我不怕,我去北京找我爸,我爸变成奥特曼,把你打得稀巴烂……

这该死的小伍,我只恨自己刚才站得太靠后,没怎么使上劲。现在和郑秋男单挑,我心里忒紧张。郑秋男比同龄人高大强壮,我们都知道不是他的对手。郑秋男找定我的麻烦,为我的多嘴,要和我打架。开始先是摔跤,缠绕着绊脚,用胳膊死命地夹着对方的脖子。最后是我被打趴在地。他们起哄说脱裤子,小伍说我来帮忙。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这些有没被程娜看见了。我顾不上他们的拳脚,四处在找程娜,我的女班长你在哪里?你一定不要看到这些,不要看到我可怜的屁股。我四处伸手,又护着脸,又忙着抓住裤子。我的手太不够用了。突然前面射来强烈的灯光,是村里渔船上常用的高亮度的探照灯。人群随之闪开一条路。大家都怕这灯光照在自己身上,拼命闪躲,唯恐也被暴露。在强光中,我看见暴露的是无数的灰尘。程娜在灰尘中指引着田大榜。她说老师你看,都是郑秋男干的。看着光芒中的程娜,我顾不上田大榜的高大形象,记得电视里田大榜应该是瘦弱而精悍的。最主要的是,我都忘记把裤子扯上了,我光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如今想起来都还害羞,都怪程娜义愤填膺的样子太迷人。

不是!不是!不知道怎么了,只会说不是。本来我有很多话要跟程娜解释。我当然尴尬,但也有些喜悦。女班长生气的样子都是为了我。任何收获总要付出努力,牺牲有时也是必要。只是,郑秋男也死定了,我光着的身子成了最好的证据。是不是,闻讯而来的田大榜不是糊涂人,一切看在眼里。郑秋男,你又搞怪,课间的作业你做了没?郑秋男没有言语。你比他们年纪都大,应该也更懂事才是。郑秋男头低下,可他长得高,我能看得见他一脸的无所谓。你要我怎么说你好,说你们好,田大榜开始把我们都批评,不安心读书,唯恐天下不乱。也奇怪,郑秋男并不记恨程娜,郑秋男狠狠盯着我下边看。我才记起来,快穿裤子。裤子都被扯得宽松,我得小心用手不时提携。

我以为情爱只是发生于815路上无事可做四处溜达的浪荡子和惯于暴露自己的姑娘们身上,这种蠢事绝不会纠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学生。我低估了自己的决心。程娜的母亲还生了个弟弟,程普。因为家就在附近,他常来找我玩,有时一道到山上打麻雀和鹧鸪,有时一道到山上什么也不打,抬头对着天空。在山路间行走,我感觉程普似乎更喜欢在我家摆弄我的文具:绘有变形金刚里擎天柱的铁笔盒,笔盒里面的各式小长画纸、五彩弹珠和纯黑色弹珠、粗糙的橡皮擦、几把HB铅笔和唯一的一支英雄牌钢笔。我鼓励他悄悄带走其中我最心爱的英雄牌钢笔,对这冒险我大可放心。很明显,程普他还小,勾不起一起玩耍的兴致,要是郑秋男看到,他会笑话。但程娜多好,我们可以一起跳房子,我收集的任一纸片、柿子的核、砸扁了的啤酒瓶盖都能让她觉得新奇。这要是被郑秋男看到,他就笑不起来了。不好意思,我想象过自己从朵村小学学习回来,程娜已经在家中为我备好餐饮。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可有件事情的确按照我的想法进展,很快,程娜就把英雄牌钢笔给我送还回来了。我尽量显得很惊讶,它怎么在你手上?程娜为她的弟弟难为情,她嘱咐我,别告诉她爸爸。程娜的父亲是一个理想化的人,这影响了自己的妻子。程娜的父亲希望孩子以后能够成为该地的头头脑脑,所以程娜的母亲逢人便讲自己的孩子以后是要当官的。可能因为当过兵的缘故,这些退伍下来没分配岗位的男人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更要出色。程娜当然出色。对了,程娜的母亲长得也漂亮。我说没事,我绝不会说。我握紧英雄牌钢笔,钢笔你弟喜欢就给他吧。其实我大可放松些。我明知郑秋男送她喷花镶边的镜子她都不要,要知道女孩应该是多么喜欢照镜子的啊。大概她也知道郑秋男是我们这条815路上的强盗,和我们打牌斗地主他都要耍滑头,他甚至还欠小伍一罐纯黑弹珠。一罐,而且还是纯黑的。他总有理由拖欠,以致当事人很快就忘了这回事。我当然不会忘,我还替小伍他们记着。一切都记在本子上,这是母亲让我培养起来的良好习惯。每当我看见郑秋男和小伍的兴趣由弹珠、方块画纸片转移到兴冲冲地腰上别着弹弓要到羊角巅上,我就不时提醒小伍他们,我说小伍,弹珠。我说小伍,那些方块画纸片呢,我还和小伍谈到了别的可能,比如之前打下的麻雀落到了谁的口袋。奇怪的是,郑秋男并不因此熄灭了对我的热情。他有时还会建议我把程普也带上羊角巅,郑秋男说程普不是很喜欢站在高处看山下通往县城的大路的么,你叫他一起来吧。

说起来我们家和程娜家的关系比较密切,我爸勉强算是程娜他爸的领导。我爸说那是在越南战争快要开始前,越南战争刚开始他们就被退伍了。还没退伍前,我爸也是班长,跟程娜爸爸不一样的是,我爸是炊事班班长,而程娜他爸是炊事班的司机,要跟着我爸四处购买价格实惠的食物。退伍前我爸本来有升迁的机会,只等着部队上发送给镇里的政审通过。不幸的是政审迟迟才通过,等政审的资料抵达部队的办公室,它们自然过期了。这样耽误人的事是有预谋的,我的父母知道谁在背后搞鬼,但到今天都没告诉我是谁。无论如何,迟到的终究无济于事,我爸错过了升官的时机。这样也好,我妈等我爸回来就很快生下了我,不然估计我很难见到程娜。至于政审被耽误的原因后来我也了解过,还是程娜他妈到我家串门提起这事的,当时我该七八岁吧,这我都忘了。可我记得她说那时你爷爷可了不得。这我知道,那时我爷爷是朵村的村长,有极大威望的老人。程娜他妈问我妈,也不知道当时谁在背后说咱们老村长的碎嘴,栽赃哦。还说这人全家要遭殃的。我妈说过去的事算了。我妈叫我进屋做加减运算练习,她还说等阿姨走了就来考我九九乘法表。我站在门后,听说有人赖我爷爷仗势欺人,说我爷爷仗着村长的权力把羊角巅上最好的一片木林给砍伐了,名义上说农田翻耕,其实把上好的木材卖了,中饱私囊。好像你爷爷还说是他们要求农田水稻亩产超千斤。这从何谈起呢,我妈说。后来她们谈论清明节祭祀应该如何摆设,又关心村里耕地按劳动力的重新分配。最紧张的事情是临近的村委选举。程娜他妈说有人已经开始为了拉票,给她家送礼了。她说这都什么事呀。问我妈老罗有打算参选的想法么,他可是好党员,好领导呀。我妈只是摇头笑笑,很快我因为背不出九九乘法表被竹条打了。

从部队转业回来,程叔靠着熟练的技术搞起运输,和村里几个人筹钱买来了大客车,从朵村到蕉城,途经十几个村落。很快程叔出了车祸,那是台风过去后的第一天。路面仍满是泥泞,易打滑。程叔开着大客车不幸地从盘山公路跌落山脚下,跟其余的几个乘客一起死了,在运往蕉城人民医院的路上就死了。我家养有黑色的大母狗,这是我强烈要求养的,目的是恐吓郑秋男:小心我家有条大黑狗。这大黑狗产了几回崽,每回三五只不等。程娜的母亲曾来领过一只,也是纯黑色的。家里没了男人,小黑狗需要快速成长才行,长大了才能给人安全感。程叔过世后,家里的重担压在程娜母亲刘阿姨一人身上。家里三口人,因为刘阿姨娘家单传,到刘阿姨这代就她一个姑娘,本来程叔还指望不久再尝试看看,看能不能让刘阿姨再生一个带把的娃,好过继给刘家。如今,倒也省事,刘阿姨直接把程普过继给娘家,改名刘普。刘阿姨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程叔兄弟在村里还是有几个的。可是她娘家就不同了,就她这独苗,原本指望和程叔再生个男孩过继给娘家。现在好了,也没法传宗接代,刘阿姨就在815路上开了家理发店。因为程娜会过去帮忙,所以我在那里剪过几次头发。最近这次小伍告诉我,郑秋男说你剪得跟马桶头似的。我把小伍说的都跟程娜讲了,我问程娜说是不是呀?很像马桶么?程娜说,你和郑秋男还没和好么?

是的。我跟郑秋男还在闹别扭,彼此不说话,也不一块回家。虽说同时下课,可放学路上,很默契地一前一后,看似没什么联系,又好像被紧紧系在一根弦上,风吹草动都能在上面拨弄出动静。女班长或许过意不去,或许是班长的职责要求她做中间人,撮合我和郑秋男。毕竟,团结的班级才是优秀的集体。程娜在放学的路上,送给我一块带有香味的彩色橡皮,可把我高兴坏了,晚上补习期间,我的眼珠子围着她转个不停。郑秋男坐在她的右侧,同样盯着程娜,手上拿着同一块橡皮。这算什么,两边扯平么?我递了纸条给她。女班长回复了纸条,上面写着:各送一块橡皮,抹去所有的不快,我们都是好朋友,友谊要好好珍惜。没意思,我举起橡皮端详,瞥见郑秋男看过来,我朝他貌似无意地晃动橡皮。不就橡皮么,我也有,晚上回去的路上,郑秋男在我身后说着。程娜跟我们顺路,她肯定也听到了,笑得很大声,一点也不注意形象。她说你们两个过来,我有个想法。

这样,女班长和我们约好周末一块去长屿钓鱼了。从所在的朵村到岑石镇要经过一片海滩,两公里长,贪图方便的人可以用一块钱搭上去省城的小私营客车。我曾和刘普爬到羊角巅上俯瞰过海滩边的公路,居住附近的人管海滩边叫长屿,回忆起口音地名大概如此。村里的人在那里晒海带,拖拉机托运着长长的海带,随时可能会像之前车上垒得过多的红砖掉下一两条。冷清的海产品加工厂边散落的冰块在融化,带着杂质的冰水渗湿地表。如果不想一直绕着海滩边的公路走去镇上,那么就得在一小段路后爬上横跨村镇的丘陵。丘陵青翠小松下是一些零散的坟墓。钓鱼于我只是一个外出游玩的适当理由,重要的是和女班长在一起。游玩的对象很容易影响我们的心情,比如郑秋男,要不是因为女班长的邀请,我是不会那么快就和这个强盗同在一个石礁上对着海面,还要陪着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秋男,其实我不怪你。都怪我不耿直了。他只会打哈哈,也不说点什么,我想他该是知道自己也错了。可他居然还对着程娜笑,傻笑,眼睛都缝合起来,貌似一副钓鱼能手的品相。程娜问我们怎么办呀,都大半天了,也不见个鱼影。我急得说不要着急,今天天气可能太好了。就是,幸好我带来了顶帽子。我看见程娜从军绿色挎包里掏出白色的帽子,有着夸张的圆帽檐。虽然帽檐比较夸张,却把程娜独特的气质,和她俏皮的笑容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注意到郑秋男也会不自觉向她看过来。郑秋男面前,海面无所不在而又视而不见,我问郑秋男你这个样子能钓得到鱼么。程娜微笑着说郑秋男不是钓得都顾不上说话了么,哪像你。我已经把钓鱼本身视为渔竿一样的工具,这工具就是为了接近女班长。许多事情看似纷纷扰扰,根本却是相同。譬如小伍在晚上打着手电筒照在脸上吓唬女班长,他做着鬼脸,本意也不是吓唬女班长,可能那样会更加引起女班长的注意。要是小伍吓到的是别个女生,可能郑秋男会说没看到。当然郑秋男也可能会对吓坏的女生说,哎呀你看,鬼呀。我们那时候跟着郑秋男对小伍动手,并没有谁提议,说男哥我们动手吧。在女班长面前,我们下意识地要保护她?谈不上保护的问题,好像事情的发生遵循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我们被赐予了力量,就像突然间,原来小伙子们都是些多血汁的易冲动的人。何况,炎热的夏夜逼得我们要发疯,白天的课程夜里还要继续。短暂的停电,足够男孩们在黑咕隆咚的校园里穿梭,大家会为学习以外的原因茫然而兴冲冲地走进操场,为迟迟未来的下一节课欢呼,胡乱拥抱。甚至为能在黑暗中游荡而感到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认可,冲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前面说,我在这儿。小伍当然对那天晚上身后穷追不舍的影子们感到不满,尤其是“迅速扩大”的影子。我当然有必要提醒他,是郑秋男。唯有郑秋男的身躯可以覆盖住其他对小伍倒打一耙,对程娜投机钻营的分子,他觉得谁都有可能浑水摸鱼。

田大榜说过多吃鱼利于大脑发育,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当然喜欢吃鱼,虽然麻烦于嘴里残留的鱼腥味。我曾经看过一段描叙,里面描述了一个孤独的钓鱼人,他很会钓鱼但却厌倦了鱼腥味,常是把鱼钓到了就放生,后来他死了。程娜听了说一点都不好玩,有点悲伤。受困于长屿岸边礁石的近海会有什么鱼呢?可能是鲫鱼,也可能是鲈鱼,谁知道。反正我食用过许多叫不出名的鱼,它们还真被郑秋男钓到了。程娜说什么鱼呀,这么活蹦乱跳的。郑秋男说,是呀谁知道呢。我的薄鱼线迎着海风根本甩不出去,很快小铅坠和饵一会儿就被海浪冲回来,绞着海带或紫菜叶片什么的。郑秋男带来的蚯蚓还剩一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郑秋男不得不以收获者的、又不乏忧郁的心情接受一个建议:这鱼还太小,不如把它们放生了吧。我附和程娜的建议,它们还太小,我们回去吧。头顶月亮满盈,由于起风了,潮汐涨得更快,郑秋男叫程娜快些走,来,把手递给我。我觉得浪花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打,我的心眼都掉到了水里。小心礁石!程娜回头嘱咐我。无论如何,我决定不钓鱼了,它愚弄了我的耐心。水都把我的蓝色T恤衫后背弄湿了,女班长在前面抱怨,我发现我们还谈论到即将要开始的升学考试,可能这太扫兴了,我喊郑秋男,要是不用升学考试多好呀。我其实都没什么问题,倒是挺为郑秋男担心,他四肢较于我们过早发达了,他是和女班长们一块发育。我听见他问女班长,你晚饭吃了什么。米饭呀。你到时还会坐在我旁边吧?我看见程娜明显地耸了肩膀,即使是简短的回答也没有。我觉得臂膀酸痛,我问郑秋男你还好吧。他在前面点头,没有停下来等我,程娜跟着要被带远了,我后悔对这海边并不熟悉。我很少下到海边。我家里已经有大片的雏菊,旁边还会有猫,它比我都慵懒。如果我们都想吃鱼,我们可以去渔市。升学考试面前,杂事都变得简单,这段准备时间里刚好我的变声期到了。

不能再大声喊希瑞赐予我力量了,歇斯底里的事都被禁止。在圆桌前完成田老师的数学作业,桌上的杯子是空的,我变得不停喝水,然后按时睡觉。好几次程娜关心我说话的语音:口气还好怎么说话怪怪的。我没意识到说话的腔调,倒是郑秋男的模仿提醒了我。镇上唯一一所中学叫做格致中学,格致是取自格物致知的校训,意思是说保持对事物的兴趣并分析和了解它们。由于能入学的中学就这么一所,所以没有什么填报志愿之类的考虑。如果不是中学规定了四个级别的分数线,末两个分数级别的同学要交出昂贵的学费,那么大伙本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一团和气地接受义务教育。最低一级的分数线所交的学费高出第一级分数线的一倍,低于最低一级分数线的学生自然无法升学。郑秋男的数学不好,经常会因为路程问题或者植树乃至果子的分配问题弄得直挠头。郑秋男不会要求田大榜安排女班长和自己坐在一块,除非那天该考试了。而郑秋男和女班长同桌的事实是由田大榜一手造成的,无可避免。田大榜对郑秋男说,你的数学很不好,要多向程娜学习。郑秋男向田大榜点头说是,还回头对我们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程娜总是随遇而安,对她而言好像和谁坐在一块都是一样。我跟田大榜反映过自己的算术也是不好,好几次盯着试卷上的题目无从下手。田大榜的热情真是吓人,他说你中午还有傍晚都可以过来找我补习。为了显出自己真的对什么路程问题的无能为力,我曾积极去过田大榜宿舍几次。后来觉得郑秋男现有的位置已经根深蒂固,我只好放弃了。那时候我是在吃过饭后才去找田大榜的,我说过,任何收获总要付出努力,牺牲有时也是必要。田大榜曾出于礼貌地留过我吃饭,我一律说吃过了,冲田大榜请我吃饭,后来座位的问题我也没怪田大榜了。说实话,郑秋男是比我更需要帮助,一学期才三四门考试,他可以都不及格,其中自然课、思想政治课允许开卷考。

我和小伍探讨过,除了体育,郑秋男那智商吃吃饭、聊聊天还可以,听课就不行了。解决快车和慢车从甲地到乙地二次相遇的问题,田大榜授课的进度是匀速的,他不可能单独顾及到郑秋男。很快郑秋男像鱼被晾在沙滩上那样,只能干瞪眼,慢慢睡着了。好几次,程娜推醒他,他都抱歉地笑笑,强打精神对着黑板。每逢考试,郑秋男的打算是还要和女班长坐在一起,雷打不动。女班长是个乐于助人的人,田大榜把程娜安排在郑秋男旁边,程娜似乎就有帮助郑秋男的义务。于是每次考试前郑秋男就会对程娜说,到时你把试卷尽量摊开。郑秋男会从羊角巅上摘来许多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花送给程娜,虽然是看上去很美的花,但我们都觉得是野花。其中一种野花,开着特大的鲜红花瓣,有时候也会是白色。郑秋男叫女班长放心,我不会百分百抄你的,我只抄一部分。你要知道,我如果一直都不及格,老师也会怪你,你应该帮助我。程娜“噗哧”地笑了,但就是没答应什么。有一回隔壁班的乔飞宇老师主考数学,一进门就说郑秋男,你坐后面去。我们听了很满意,可郑秋男似乎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乔老师急了,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郑秋男,然后指着后面说,你到那边去!郑秋男还是稳稳坐在那里,回答说这是我的位置。聪明的乔老师侧过身微笑着对程娜说,那你坐到后面去。我们的女班长当然就起来,可郑秋男跟着也起来了。木椅子端起来很方便,郑秋男可以随手端起木椅,小跑着跟在女班长后面。程娜坐到哪儿,郑秋男就跟到哪儿。程娜脸都红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不愿意了。郑秋男对乔老师说求求你了,就让我坐她身边吧,否则我绝对不及格。我保证不会全抄,就抄那么一点,我保证!我们也知道郑秋男就抄那么一点,及格就好。要不然就算女班长默许,我们还不答应呢。如果郑秋男抄多了考出好成绩,我们在父母面前是没法交代的。开考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些,教室里几乎乱成一团。最后还是田大榜来了,他走过去跟乔老师商量。看见乔老师点头,我们知道,他们没办法只好将就郑秋男了。想想也是,郑秋男跟一把装有活动滚轴的椅子似的,为了及格厚着脸皮在女班长身后跟来跟去,一点都不容易。

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有几次考试,我早早就来到教室。倒不是说家里人要出门忙事催我早起,或者我意图在桌面上预留一些珍贵的历史资料,而是我单纯地觉得自己要早点来到教室。其中有一次天还没亮,我是打着手电筒来到学校,我向老妈要手电筒,这都把家里人吓到了。他们有理由感到莫名其妙,天还没来得及亮呢。我的母亲关心我是不是当天值日。我顺水推舟,当然说是。她也将信将疑,考试这天还要做值日生?路上都还习惯,经过三清观时会有些紧张,晨风穿堂而入又在执大刀的塑像前徘徊,想到这儿我心里就发虚。当我跑进学校时,校园里空无一人,这样很好。没有教室钥匙也没关系,我可以轻快地从窗户铁栏间侧身钻进去。终于,我可以坐到女班长的位置上。我甚至有了用铅笔刀在程娜桌子上留下点痕迹的想法,直到簌簌的开门声打断我的冲动。我赶紧溜回到我的座位,在郑秋男右边前面两个桌子。我这样也不容易呀。所幸没人发觉,进来的值日生感叹我这么早进来临时抱佛脚,仿佛他都知道我刚刚才抱过什么。我得意极了。

岑石镇格致中学招生考试之前,我还和程娜一起去镇上的中心小学参加小学生作文大赛。岑石镇大概有十几个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确切的数字,在考试现场能感觉到人数不少,这会是激烈的竞争。在坐拖拉机过来的时候,程娜对我说,郑秋男考试一直那样的话肯定只会耽误了他自己。我问她有什么办法呢。程娜也没办法,她就觉得真正的考试肯定投机不得。听了后我也担心郑秋男升学考试时怎么办。很快我又窃喜,程娜问我你怎么笑了,我是不会告诉她为什么的。能不能升学,郑秋男就看你自己了。我和程娜都很准时到校园,等田大榜安排,和同年级其他班的选手一道出发。从学校步行到村上的汽车站,中间要走过长亭街,然后是不断的石岩阶。汽车站的大榕树有三个人抱起来那么粗,大榕树的根须覆盖着地面,钻入地表。那天我们经过长亭街,发现有电视摄制组在拍连续剧,剧组旁围着好多人,可惜我们不能停下凑热闹。据说还请周围的人当群众演员,群众演员既可以上电视还可以拿到十几块钱,为此大家都争着打起来了,这是我们参加完比赛,郑秋男告诉程娜的,当然,郑秋男骄傲地说,没人敢跟我抢。回来时我们聊过,如果我在场应该也可以当群众演员的吧,我问郑秋男。你不行,郑秋男简短地否决。你声音都怪怪的了,班长就肯定可以。幸好程娜得和我在一起。朵村汽车站的场地上被摄制组的巴士占了许多空间,程娜指着后面巴士窗前的挂牌说,罗玉东罗玉东,你看呀,省电视台的呀。我们谁也没料到这里后来居然建了个影视城,但是我们顾不上多看几眼,带头的乔老师找来了辆拖拉机。村子的班车虽然是私人承包经营,却也是准时发车。乔老师看着汽车站里停留的许多摩托车,拒绝了他们,乔老师对我们说,考虑到时间的紧张,我们只好坐拖拉机了。一个年级七个班,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车里。背靠着车子横杠,衣服摩擦着车子的绿色粗布,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我就坐在程娜身旁,还记得程娜说,你现在这样子要多吃水果才好。

程娜真好,什么都懂,我会不停吃水果的。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在夏天这个时令么?我喜欢香蕉。嗯,香蕉利于消化。芒果怎么样?可以令皮肤富有弹性。多吃猕猴桃,可以很好地提高免疫力,避免感染疾病。西瓜我很少吃,它有太多的籽,一不小心还让人腹泻。程娜捂着嘴巴笑了。拖拉机上的同学们开始对水果展开喜恶之争,后来还延伸到食物上。吃饭成了大家头疼的事,确切地说,吃饭我觉得应该成为大家头疼的事。今天早上我吃了半个馒头就吃不下去了。我关心程娜的胃口,该不会肚子里长蛔虫了?可以的话,去买些驱虫彩糖呀,我吃过的。你肚子才有虫,程娜不高兴了,她接着说,可能是昨晚没盖好被子,头晕晕。我觉得女班长还是有点娇气,她应该是坐不惯拖拉机。拖拉机开到了岑石中心小学门口,程娜跟着我下车。在乔飞宇的带领下,各自找到了贴着自己名号的位置。教室里早已有人在场。监考老师自我介绍,我叫叶端,叶子的叶,末端的端,叶端就是叶子末端的意思。同学们听了他的介绍,愉快地笑着。能令我骄傲的是我的作文写得不错,可跟程娜比起来还是气短。我和程娜去镇中心小学参加作文比赛,结果我考得不好而程娜获得一致好评。回来后,老师重新布置了这道作文,我只得及格分。原来我所描写的并不是作文的侧重面,我只是在铺陈细节,而细节离题太远。在考场,监考老师已经对程娜表现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好感,好看的小女孩加上天资聪慧,定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叶端相当喜爱程娜,考前就详细询问,你是哪个村的?朵村的。哦,那是乔老师带你们过来的,我和你们乔老师以前是同学。等会儿开考了,你紧张么?不紧张。不紧张好,不紧张好。你会考出好成绩的。作文比赛时,叶端常在程娜的桌子周围绕圈圈,不时俯身看程娜笔下的300字方格纸。我是很用心在写,极致地渲染我笔下的环境,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细节的着迷达到了不可形容的地步,我以为这不是过错而是必要的呈现。很容易我就洋洋洒洒写了千把字,本来数字要求在800字左右。我以为800字的限定是考虑到我们还是小学生,他们有理由怀疑小学生对语言的把握,所以对字数进行了限制,以此照顾我们。我觉得自己更要多写些,以纠正他们的偏见。写作的过程中,我也会对程娜抱以担心。无论哪个天赋极高的人都会对身边驱逐不得的搅扰感到厌烦。考试时间结束,叶端叫住了程娜,他说我觉得你作文的立意很好。可是老师我的作文你还没看到的呀,程娜装作不解。我看了大概。哦,程娜貌似明了的样子。叶端说你们乔老师有福气,有你这样乖巧的学生。程娜说,哈,乔老师肯定听到了,他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叶端转头看见乔飞宇,便迎了上去。程娜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我考时的担心并不是多虑,程娜看见我就在旁边,马上不停地说,我肯定考砸了。怎么会,你那么出色。程娜说,我一点写作的感觉也没有,叶端老在我身边转悠,弄得我心神不宁,也不知道怎么把文章写完,晕乎乎。程娜重重地说,我都觉得自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一般。乔飞宇和叶端点过头后,大步迈向校门外的停车站。同学们,都过来,我们再坐拖拉机回去。等大家零散地蹦到车里,乔飞宇问考试的感觉如何,本次作文获奖的同学,升学考试可以加分呢。这可在我们中间引起喧哗。加多少分,加多少分。一等奖20分。只有一等奖才有加分。程娜听了脸色惨白,她对乔飞宇说,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我怕是要晕车。乔飞宇说,这样吧,让司机迟点开车,我们都休息片刻。片刻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程娜似乎并没好转。程娜说,老师,我不能耽误大家的。乔飞宇说不行的话,你就不用和我们挤了,你坐摩托车回去。红色的大功率摩托,发出“嘟克、嘟克”的招呼。我对乔飞宇说,老师,我家就在程娜家附近,一条路,815路。老师,还是我送程娜回去吧。我陪她等回村的大客车。乔飞宇看着程娜,像是在征求程娜的意见。嗯,看得出来,程娜没意见。

午后的太阳灿烂得不知所以,程娜说我不想再晒太阳了。她看着我,你还要再等下去么?我摇头,然后跟着程娜逛了几家文具店,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岑石中心小学。学校的铁门依然紧闭。程娜说早上那个监考老师真讨厌。我知道她说的是叶端。小妹要坐摩托么,校门口骑摩托车的中年人远远地喊过来,戴着黑色墨镜,镜片反射的阳光太刺眼,他驱车到我们跟前,旁边还跟着好几辆。我心里一百个愿意,但是得看程娜脸色。程娜脸色不是很好,这一整天,尤其作文比赛后脸色更是惨然。意外,程娜说乔老师他们该都到家了,也只好坐摩托车。她问一趟多少钱?看你们还是学生,兄妹俩3块钱。我和程娜互相看了眼,这敢情好,价格还算公道。中年人的厚底高帮军用胶鞋踢了一下,摩托车就“嘟克、嘟克”地响起来。我和程娜坐了上去,程娜手里抱着书包护住自己,我双手压着摩托车后垫把杆。程娜的汗水把衣服都浸湿,我看得心疼,恨不得自己撑开身子,如同一把硕大的太阳伞。那天晴空万里,我却希望独有一朵白云在女班长头上飘荡,我以为那也能遮阴。摩托车从长屿经过,附近的人在太阳下翻晒海带,在远处的礁石上我们钓过鱼,尽管只有郑秋男钓到了鱼,但是,你看,你看,程娜呀,我们在那儿钓过鱼。程娜兴奋地点头,风中她的头发向我铺天盖地地袭来,有股沁人的味道。我们谁也没想到,郑秋男已经在村里汽车站下面的大榕树旁客串了一回群众演员。

所拍录的电视剧,经过四方打听好像是《九斤姑娘》。我们问郑秋男具体的剧情是什么。郑秋男语焉不详。能确定的是,女主角是一个极具风韵的姑娘。我当时就是头披发鞭身着马褂从她面前经过,看得可仔细。程娜不以为然,说我才没兴趣听这些。我要回家复习功课,快要升学考试了。郑秋男在背后说,今天我可是赚了三十块钱。程娜你等等我。我跟在郑秋男身后,我说我们去买水果吃吧。郑秋男轻易就摇头否定,一个男的吃什么水果。该怎么解释呢,我太需要水果了。我说程娜喜欢吃芒果。这个主意似乎也得到程娜首肯,她看着我们不多说什么。为什么是芒果呀,芒果太贵了。芒果营养好,对皮肤有好处。郑秋男说,哦,养颜。挺奇怪能不时蹦出些时髦词组的郑秋男学习怎么就是不行。小伍的理由是不行就是不行。这值得考虑。老人说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很快我和程娜都吃到了该有的芒果。关于芒果我没有更多要补充的,好吃,营养也好。回到学校,我们一边剥芒果皮,一边解决猴子分水果的分配问题以及两人相遇的路程问题。等这个季节的芒果跌价了,小学升初中的升学考试临近。期间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程娜自己觉得意外的,程娜说太出乎意料了,田大榜在班级宣布,程娜的作文获得了岑石镇小学校际作文比赛一等奖。程娜升学考试可以加20分。我期待了半天听到田大榜只提到程娜一个名字。这也是我的坏消息呀。接着,田大榜给每个人发了准考证,就是一张盖了公章贴有照片的白纸片。拍照片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先是升学考试用的单人照,大家轮流走到学校临时搭建的蓬台,背景是鲜红色。然后就是在学校灌木林前的合影,青涩的面孔仿佛身后的叶片。从郑秋男手上拿过准考证,经过比较,我以为自己比郑秋男上相,毕竟大头照只负责头部,不考虑四肢。我还和程娜交换了准考证看,美好的东西需要被分享,程娜光洁的额头天气一样清爽,淡淡眉毛下的一双小眼睛显得智慧,我本来还要多端详几眼,郑秋男已经从我手里将照片抢走。你们小心点,要是撕破了我就不理你们了,程娜紧张地上前。听得见她的呼吸,热气使我觉得她的耳郭和额头上的绒毛都透明,无法把握的干净。拿准考证比较后,我们发现,三个人的考场各不相同。

去考场那天,是我的表哥陪我去的。表哥相当不容易,复读三年终于考上省城的农林大学,准备读完再回朵村种植芒果树,带乡亲种芒果致富。他向我保证过,他种的芒果树只会结出大芒果,这大芒果的果核只会薄如纸片。表哥说都可以在上面出考卷。我想有着芒果香味的考卷还算诱人,来不及做完题目就直接吃试卷好了。升学考试那天早饭我天没大亮就吃了,因为榨菜丝饭前就吃光,我只好往粥饭里多加点糖。我爸妈要忙着海产养殖,他们并不担心我的升学考试。真叫人害怕,夏季是生产的好时节。表哥也是“嘟克、嘟克”地在我家门口接我,有摩托车真牛。会更牛的,羊角巅上就要“呼哧呼哧”冒芒果树了。我当真想象了一番,在考场禁线前和郑秋男介绍将来的一片芒果林。我表哥说他要“呼哧呼哧”冒芒果树呢。井喷,郑秋男举着大拇指。表哥拍着郑秋男的头笑出了声。笑声中叶端出现了,短袖上别着红袖章,监考官。这叶端表哥认识,他说叶老师好,这是我表弟,罗玉东,考场11.我跟着说叶老师好,我参加过您监考的岑石镇小学校际作文比赛,我说这么算来您就是我的第一位中学老师。我对自己的表现至今相当满意,因为后来我的考试居然还是他监考,这样他会习惯地在我附近转悠,虽然感觉不自由,但叶端在我卷面上的指指点点确实让我受益匪浅。我还以为自己会一直对他心怀感激,诚如前朝的举人对恩师的毕恭毕敬。

七月我从校门口的摊子上买来了当年的时运,记得是终有善果,只需等待时机。我看了几页想不买了,要把书退还给老先生,老先生戴着墨镜显得高深莫测,一脸摆着不高兴。师傅这个我都不知道里面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你只需等待时机就是。那我不买了,我等着。可你刚才都买下了,你看都看了,我不会退钱的。老爷子接着说你没买的话我是不会递给你看的。我开始后悔,一块钱可以买十颗弹珠,再加一块钱可以看一下午的街头录像,又再加一块钱就能买个风筝,程娜就喜欢放风筝,最后一次春游我们就曾在羊角巅上放起了风筝,那风筝就是我和女班长还有郑秋男人手一块钱买来的。没办法,一块钱要不回来,我就换了本狮子座的星相书。程娜的生日要到了,她就是狮子座。本来我不是买这本狮子座的,虽然我不知道该买什么礼物,但我知道不是要买这本星相书。这本红红的封面贴着憨憨的狮子头,并没有可爱的地方。结果书到了程娜手上,她倒有莫大的兴趣,翻阅着,顾不上招呼上门的同学。我松了口气,意外之喜。她点头说,是这样,受人尊重,做事相当独立。这本书的背面着重突出了“最具有权威感与支配能力的星座”,字黄澄澄一串像根玉米棒子。程娜叫我们到她家过生日,她家好久没这么热闹。我要凑热闹,可我的父母似乎并不顾及旧情,可能都把老战友遗忘了。母亲说你少凑热闹。这不是夏天了么,这不是都读完小学了么?等他们电视看得入迷我就捧着小红皮书出来。我家虽然离得近,可我还不是早来的人。郑秋男早早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班上的同学都有参加,陆续来了。郑秋男还准备唱歌,他问我唱什么好。我说唱生日歌最好了。他扭过头,后来真起身唱起了歌。他唱的居然是《一封家书》。头脑还不简单,我告诉自己要注意了。尽管程娜还不时翻阅小红皮书,可旁边围着那么多人。班长唱歌呀,有人开始鼓动。唱歌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听过她唱的“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总难分”,但歌名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很快程娜要唱了。她还是唱“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总难分”。我不会唱歌。为此,我自己一个人去岑石镇上逛街,我要买个小宝贝,磁带机,我们都叫它小宝贝。钱是母亲早就答应了。她年年都说等海带收成了就给你买。小学毕业这年终于给钱了,我买了小宝贝,还用零钱买了郑智化的一盒磁带。磁带的封面是他坐在轮椅上,看来他的形象也不是高大的,真是同病相怜,我向老板再要了一盘。我的同学都喜欢唱“我的口袋只有三十三块”,还有“你那美丽的麻花辫”,我在路上听了半天,都有听到,没错就是他。

去看升学考试成绩的八月底,我就记得是八月底,我哼着歌,我的口袋有三十三块,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美妙。一整个夏天除了感觉浑身有力量,就是注意如何保护声带。充足的睡眠之外,尽量喝水,在炎热的七八月天,这一切我轻而易举地做到,耳边回响的磁性男中音足够我用两个月的时间模仿。要想保持一天的心情愉悦,需要看天意。我在格致中学的几块通告栏间如愿遇见程娜,早上经过她家时我就知道会遇上。她妈也这么说,小东子起得不晚呀。那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八月底呢。她家门前的芍药叶子松散,蓬草一般。我到了大榕树下,刚好搭上准点的客车。两旁松林沐浴晨光,一面向上的是羊角巅,透过车窗只看见满面扑来的绿色,另一面可俯瞰海面,船只离沙滩三五百米开外。到了岑石镇上,似乎并没有更宽广的选择,直往格致中学里去。郑秋男交代我帮他留意成绩。我也知道,尽管他不报以希望但仍有所希冀,人都这样。我前天晚上就爽快地答应了郑秋男。通告栏前程娜的兴致很高,她看见我说,我已经把这八个通告栏都绕遍了,你才来。你又不跟我说好一起来。但是我们女孩子一起约好了的,你总不会——当然不会,反正至少现在我还是心情很好的。程娜问我难道你就这么有把握?怎么跟她解释呢,我凑到通告栏前了,虽然这一块上并没我的名字。还好,这一块上的名字可要额外加学费的。我知道自己的自信并不是盲目的,我想叶端已经出了力,现在等的只是结果了。程娜朝我笑着,你再看仔细呀,说不定你的名字就在这张红纸里呢。乌鸦嘴,我这么说她反而笑得开心。女生就有种莫名其妙的脾气。她说你还是跟我来吧。我跟着一身白色夹红色细竖条纹的连衣裙后,晃动的还有两根扎着红头绳的发辫。程娜说了实话,我们的成绩都不错。郑秋男也不错么。是呀,我们的成绩都不错。郑秋男至少不要留级了,他不过要多交些学费,而且只要交开学这一年的,那就是说以后我们还是交一样的学费。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我还是很高兴。我知道把情况跟郑秋男说后,郑秋男肯定带我们去长亭街上吃两碗扁肉,我还知道,清汤上漂浮小葱花很是美观。

格致中学开学前天,大家还要再去看通告栏,找到所属的班级,安排好各自的位子。这次程娜、郑秋男和我是一道坐三轮摩托过来的。三轮摩托车篷因为郑秋男在场而显得狭促,郑秋男只能屈坐在我和程娜对面。黄色的通知单上写着凭成绩分班,郑秋男显得无奈,还有可能在一起么。我和程娜都以为到了学校再说。到了学校,郑秋男走路磨蹭,仿佛不肯接受某种结果,我却满意地低头。我和程娜还在同一个班。叶端比我们先到班级,我和程娜急急找位置坐下,前后隔着两张桌子,仿佛隔着两个天地。叶端看见程娜进来,说很好,我们的女秀才也在这个班。程娜,起立,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叶端这么说,我就很自然地探出头,要仰视程娜了。叶端帮她介绍了,这是我们今年岑石镇小学部作文一等奖获得者,程娜。我决定了,程娜任我们班班长。程娜,你等会儿留下来,带几个男同学到教务处领回本学期的课本和作业簿。程娜不知所措的样子,跟她在风中压裙边时一致。可想而知,我会留下来帮忙。

教务处在新办公大楼,从教学楼过去有一段路,还有层层台阶。我觉得和程娜一块去拿回这学期的课本与作业簿是应该的,程娜当上女班长也是应该的,她本来就是我的女班长。同行的五个男生却不乐意,凭什么叫上我们。他们也跟我埋怨,你说是不是,凭什么就得听她的。石子在我们脚下踢来踢去,跟着我们前进。要知道,这可是四十几个人的课本与作业簿,才六个人搬运,村里搬砖头的都没这么累。我提醒他们,应该是七个人呀。他们头也不抬,继续踢着石子,她也算一个?根本就构不成劳动力。你说凭什么她就能当班长,为什么不是你,不是他,不是我。可能她成绩好,我解释,这时候程娜已经落后我们了。她成绩又不是最好的。作文谁不会写,我们随便写写都能成作家呢,不信你试试。我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试过了),我没好意思说出我压根就没机会得奖。我写的作文连鼓励奖都没,算及格分。大伙并没放慢速度的意思。这时有人提醒我,你鞋带松了。我靠在校园的松树下,弯腰系鞋带。我的回力篮球鞋带确实松了,松得恰到好处。我细心系好鞋带,白色的鞋带在刚才已经被踩出土黄印子,跟我想的一样,等我系好鞋带程娜已经赶上来。我们和他们有段距离。程娜不解,她问,你们怎么都不等等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只好说石子踢得太远了,他们要赶上石子。程娜接受了这解释,接着问我,你觉得班主任人怎么样。你是说叶端怎么样?本来上回作文大赛他整场考试似乎只监考你,我对他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现在呢?不是现在,升学考试时我就已经改变对他的看法了,我觉得他蛮义气的。你说老师蛮义气?你怎么跟他讲义气了?我说啊,啊,他们走得太快了。我说程娜,我们也走快点吧,不然他们意见更大了。他们意见更大?什么意见?我说啊,啊,这个。我说,他们大概觉得七个人搬一整个班级的课本与作业簿太辛苦。程娜点头,是辛苦,可这是为班级做事呀。我心想,班长当然可以说这是为班级做事,但他们凭什么要去做呢。我说,也是,开始第一天,为班级服务是好事。我们都加快了步伐,已经在新办公大楼下。在楼梯间我们都听到了骂骂咧咧的声音。程娜终于也听到了,原来他们不走了,他们骂他妈的,凭什么呀。我想他们怎么不走了。我跟在程娜后面,埋头爬楼梯。楼梯这么高,他妈的。他们竟然不走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这女班长是不是跟班主任有一腿呀。就是,他们好像认识。不是好像吧,是很认识。就是有一腿。七嘴八舌全都灌到我耳朵里来了,更不用说走在我前面的程娜,都听见了。程娜扭身,跑了下楼。我一把没扯住,可怜的女班长跑远了。

处境尴尬,我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如果追上去,他们该怎么说我。如果停下,或者继续上楼梯融入他们的队伍里,可那是我的女班长。我举棋不定,而他们继续在我的头顶上起哄,他们在楼梯处的大窗口上望着女班长的背影,哦——哦——这时候的天气是晴暖的,天空蔚蓝,三里开外的海风要把人陶醉。云朵不是在走,它们是在追逐。阳光要把我们照耀让我们都明媚。在明亮的光线下,我的确不知所措,我看见自己被飞舞的尘埃包围。要是在羊角巅,定然有满山的野兔,也可能不是野兔,是猫,或者类似猫科的动物,还有我们打下的鹧鸪,可能它们曾被我们打下。滋味鲜美的不仅仅是这些。山上的果子都没有自己固定的主人,我们大可随手采摘,酸酸甜甜的滋味刺激着怒放的味蕾。有小葡萄籽一样,让郑秋男满嘴乌黑的果子,女班长说是黑加仑,我还是听她的,黑加仑就黑加仑。她跟在郑秋男身后,刘普也跟在郑秋男身后,我们在羊角巅转悠,也拾柴火。连坟地郑秋男都敢过去的呀。现在我看见他过来了。望着女班长消失的路径,大伙已经不吱声了,他们并不留意郑秋男的到来,他们等着的是女班长的回来。郑秋男没跟我打招呼,径直上楼。忽然,上面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哎呀”了一声,接着又有好几声。开始有人往楼下跑,叫我也快跑,去找叶老师呀。我木然站着,被所有孤立,似乎所有都在隔离我。有个男孩往我这滚,快到我脚边就停住了,他滚得满脸的眼泪鼻涕,有着血色的眼泪鼻涕。我眼见着正午的太阳在对面的教学楼上晃荡,有种醉酒的姿态。校园里面很静,除了哭声,就是人群跑动而掀起衣角的声音。我站在阳光下的楼梯间,发现新办公大楼周围还在施工,似乎在建学校的新教学大楼,卷起的尘埃伏在老教学楼的一间间教室、一张张桌子、一张张椅子上。大家肯定在想,当初要是跟在女班长身后,现在应该人手几本书籍和作业簿。

郑秋男跟以往打架斗狠的同学一样受到该有的处分。记大过,写检讨书,还要叫来家长。郑秋男的家长后来似乎并没有来,反正我没在校园里亲眼见到。倒是他写的检讨书在做完第八套广播体操后,在喇叭里大声宣念。听上去改过自新的决心很大,但又据说这检讨书是程娜捉刀代笔。我不敢去问郑秋男,他似乎在生着我的气,而程娜开始躲着他。少了我们,这直接导致了郑秋男逃课行为的无限恶化。而逃课行为最大的恶果,不是学习成绩的低下,而是交往空间狭隘,脱离班级,丧失请教女同学女班长的机会,最终直接导致郑秋男在最朦胧的青春阶段不但没有成熟的爱恋,仿佛更是扼杀了原本萌芽的爱意。郑秋男该绝望了,粗暴而简单的解决方式虽然利落,但效果正相反。被打的几个男生,明里不敢对女班长再怎样,但是私底下尽说程娜坏话。说是班主任的女人,说是郑秋男的女人,说是一切男人的女人。我一个人年幼无力,也不愿也被人误会。根据他们的逻辑,谁去帮助女班长,谁就是女班长的相好。由于程娜还是班长,她于我已经构成莫大的威严,我变得小心应付。做操排队,打扫卫生,凡是程娜要求的,我都达到。我唯恐做得不完美,为此战战兢兢,而程娜其实是要跟我亲近。郑秋男找过程娜几次,程娜没给他好颜色,她怕是只依赖我了。车床打磨轴承一样的下课铃声响后,同学们在食堂里一块吃饭。可我都要推迟去吃饭。周围没有别人,和程娜在一起吃饭才可放松。除了食堂里买来的清汤、青菜,我还从家里带来油炸的酥脆海带结和鳗鱼片。

叶端在食堂门口开了家小卖部,里面商品五花八门。程娜会去购买方便面和火腿肠,看来女班长的胃口也不可小觑。叶端在他教授的政治课课堂上给我们交代过,在商品社会,消费是必要的环节,你们可以到我那适当消费,交代完他憨厚地笑着。最不老实的就是这种貌似憨厚的人,还是原来的店主好。表哥跟我说过,学校小卖部的主人原来是他的英文老师,后来她生孩子去了。你不知道,这英文老师有多童贞。我觉得表哥说错话了,如今我都觉得他是不是有恋师倾向。我纠正表哥,不是说童真吧。表哥开心地对我描述,是童真,通常你给她五块,她会找你十块,还附带你买的东西。每当我手头没钱,都会试着去英文老师那买水。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后来怎么转让给叶端了?我不是说她要生孩子去了么。我是说怎么不是转让给其他人,比叶端资历老的教师大有人在。这是学校为照顾和安抚县城来的新老师,能服从分配的老师不多了。学校本身也从小卖部榨点油水,小卖部由叶端承包,每年得上缴一定的承包款,都是应该的。听叶端在班级上说,每年要两三万,所以同学们要支持我。叶端头脑本就灵活,接手小卖部后,弄来音响和彩灯。流行音乐以及瑰丽的色彩容易打动女生,尽管所引起人潮的涌动跟校园向来的安静并不搭调,甚至相反地破坏了校园原有的秩序。小伍说过,哪怕夏末了,算是初秋吧,在小卖部转悠,即使弄不出艳遇,也能在第一时间地享受春光乍泻,而且春光全是正值妙龄。小伍以为全校的男生们都对小卖部里的艳遇有无穷的希冀。我知道有例外,郑秋男就没报以希望,他几乎跟秋后的蚂蚱一样,无精打采,靠点刺激维持生机。家长都明白校内的小卖部是销售学习用品或课间食品的,不明白的是叶端还会暗地里向学生售卖香烟以及扑克、纸牌,甚至还有仿真气枪和铁制飞镖。郑大伯都答应郑秋男的要求,认为儿子还在发育,吃喝总免不了。而我已经可以从郑秋男身上闻出烟草气味。当然,我不用多说,程娜想必也知道。

程娜喜欢漂亮的小饰物,往那一站就是大半天。她已经相当迷恋小卖部的长条柜台,站在柜台后仿佛自己就是个柜台小姐。我看见的小饰物有红黄蓝绿青橙紫七彩的风铃,风铃的最上面有一个方形的东西,中心向里凹,像是一朵花,四周则有一圈小孔,细如蚕丝的白线从中穿过,上面挂着三个透明的形状各异的塑料珠子。在七八串珠子形成的圈里,有一串大的珠子。它的最上面有一个薄片似的东西,中间也有一个大眼,从眼中穿出几条线,连到一个均匀分布着小孔的大环里。从大环的小孔里垂出七八根细线,连上了四根紫色的金属空心管和四条最长的珠子,整个形状犹如一个吊灯。离远了看,白色的丝线根本看不出来,就像珠子中了魔法似的浮动在半空。女班长本身就是一串有神奇魔力的风铃,叶端非常需要小卖部里程娜的存在。他常让女班长到小卖部汇报班级的情况,无论学习还是生活。这时候什么事情都是朦朦胧胧的,程娜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得常来小卖部说,如此反复程娜倒也开心,毕竟是琳琅满目的货品。唯独郑秋男来了,她才会紧张得要躲到货架后面。程娜跟我说郑秋男向叶端赊账了。在叶端的生意经里谁都有赊账的权利,叶端自信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欠着不还的,而我们也极少会去行使这权利。是啊,谁愿意当老师的债户。我们只是满足于喊,叶老师来瓶水,然后口袋里的钱往往会像流水一去不返。润了润嘴唇,然后我一口可以喝大半瓶。大多数人都会一口喝大半瓶。有时候叶端不在,会有附近的大嫂帮忙做钟点工,挺老实的一个大嫂,其实她不说我们也知道,小卖部的东西往往比外面贵很多,比方说外面两块这里卖两块五,外面卖两块五这里买三块。但没有办法,在人群中谁会为点小钱舍近求远。

你是女生,你去买牛奶,叶端会反复问你要不要热一下;你去煮包面,叶端会问你要不要加蛋,他说鸡蛋对女生身体好,还告诉你,不要只吃泡面,没营养又高热量。男生里面已经在流传,不是我说的,叶端对我们态度真是有够恶劣的,他说一碗鸡汤排骨面三块。不是我说的,小卖部门前几张供人泡方便面的桌子是用拖把擦的(还好我没在上面吃过泡面)。不是我说的,叶端对他班上的女班长动手动脚,把那女的都吓哭了,忒吓人了何必呢。我只对外说了,小卖部里最好的还是那个大嫂,因为她连我喝什么牌子的矿泉水都知道。我表哥说,小卖部还是以前的英文老师好,你给她五块,她还会找你十块。我只在小卖部里买过磁带。尽管海带的收成很好,我妈给的零花钱逐渐增多,但是正版磁带的费用还是昂贵的,所以我经常在磁带柜前耗时间,捻着几张钞票反复比较两三盒磁带。为了省钱,我还购买盗版的磁带,叶端的店里不乏盗版的磁带。很快盗版的磁带就在我耳边彻夜地来回转动,有时候是绿岛小夜曲,有时候是风筝。我是风筝高高地飞,我是风筝我无所谓,青春注定短暂凄美,风停之后就要坠毁。反复地响着。磁带响的时候我总能进入梦乡看到女班长。她是那么快乐地微笑着。我喜欢微笑的她。最近我整理朵村老家里的百宝箱,百宝箱是我父亲亲手用樟木做的木箱子,他说樟木好,可以防虫蠹,我父亲做完后还给木箱涂上红漆,我很喜欢红色的木箱,就依杜十娘的叫法,叫它百宝箱好了。它就像犹太老头为了给他心爱的女儿物色丈夫而挖空心思勾勒的魔桶。我之所以整理百宝箱是为了寻找在程娜手中买来的几盘叶倩文的磁带,这次回到家中打开百宝箱,果然磁带还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有股亲切的熟悉。我还找到了小宝贝,为此我到815路上唯一一家杂货铺买来一排南孚电池,将两节电池填充进小宝贝的腹中,我便又能听到郑智化的歌,郑智化在磁带中发出一种真实粗糙的温暖。

我的口袋有三十三块,初秋的天气慢慢潮湿而不安,下起雨也能接受。走出食堂时,湿漉漉的阔叶出其不意地抚摩人的脸,有些凉意又是温柔。班上的男同学常把磁带互换着听,程娜跟我说过,叶端的小卖部新到了叶倩文的磁带,正版的哦,一盒十块钱。程娜喜欢听叶倩文的歌。后来我还跟着程娜到小卖部买过几张叶倩文的大海报。我妈也看见我挂在墙上的叶倩文,她叫我安心读书。她开始要求我少跟程娜家联系,我妈说很多事你以后才会明白。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又很快忘却不对,郑秋男把他的磁带都送给我,他说你的变声期已经过去了,这些磁带留给你学着哼哼,你会哼得不错。不久郑秋男就去和别人玩牌九还有摔色子,经常为了输赢争执起来,虽然才几毛钱的事,他们还是打了起来。有时我和程娜从食堂出来,就被他带到小卖部买水喝,他说得趁着手风还好。程娜紧张地跑开,我不是很愿意喝,我总觉得我的周围都是班上的同学。我觉得他们肯定都发现了。

后来喝水的话,我都一个人去小卖部。那天从看店的大嫂手中接过汽水,咬开盖子喝了大半瓶就停住了,教务长和几个男老师让我先停下喝水,他们说,小家伙你去叶老师宿舍叫一下他,跟他说我们下午还要打篮球对抗赛的,悠着点。宿舍在食堂右侧的教工楼,我稀里糊涂地沿路找上门去了,我听见身后发出莫名其妙的小声地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我已经在叶端的宿舍门口敲着,我有礼貌地分三次敲,每次中间有短暂的停顿,而且都敲两下,前轻后重。真的敲完三次,门才打开,叶端穿着裤衩光着身子靠在门上,他挡住了我往屋里探索的视线。尽管如此我还是看见房间里面有穿乳白色睡衣的女人。我跟叶端转达了教务长的精神,下午还有篮球赛。他说知道了,面无表情,没责怪我的意思,因为很快他又关上了门。我们教学楼的对面是块山坡,秋日的山坡富有干草,会有羊群路过吃些宽而薄、不带刺的叶片。我们男生在窗口看着它们随时可能的斗角,斗角会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音,我学得来这种沉闷的碰撞声,可惜无法为你们形容。叶端和特地从蕉城下来看望他的女友就惊吓过这些可怜的觅食羊只,它们跳跃互逐,退出大伙的视野。我们能看见的只剩下他们俩了。叶端现在还是住在教工集体宿舍,他急需一场婚姻来争取学校分配的房子。我们的楼上楼下,还有隔壁原来都有无聊的看羊吃草的家伙,因为四面八方传来声音,色狼!色狼!女生们挥舞小拳头,什么也没喊但还是也发出尖叫,刺激得我当时就兴奋地模仿羊只斗角的碰撞。不是清脆的砰——砰,而是一种沉闷的转瞬即逝的声音。

入学许久才知道,办公大楼附近正修建的并非新的教学楼,而是校方以低价把土地出让给省电视台即将完工的影视培训大楼,听说是为了和建在朵村的影视城配套。而省电视台委托校方组织经办影视培训班,所谓的影视培训班,我们都知道是城里人下来度假,寻欢快活的形式。我到新建的影视培训大楼闲逛过,大楼还在装修中,隐隐有大气派。正因为它的空旷(仿佛小舞蹈员们的练功房,四周的玻璃扩充了空间),成为极好的作恶现场。据说程娜是被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推搡进去的,程娜怎么认识这个男的不得而知,我愿意理解为这些浪荡子慕名而来,早对程娜垂涎三尺。这就是处心积虑一手策划的。可能他是在观看教职工篮球对抗赛的人群中发现了鲜艳的程娜,也可能是在叶端的小卖部买包烟或者要了些铁制飞镖时动了念头。或许他本意并不如此,然而,邪恶的念头就像是吸了一口大麻,刚开始还觉得不好接受,多冒出几次就对这念头着了迷。根据目击者所言,当天程娜还穿着条裙子,他们说太便宜了那个小子。程娜当天是否穿着裙子我如何也回忆不清,隐隐中她该是穿着严实的牛仔裤,印象中她又似乎总是和裙子联系在一起。男生们觉得很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想。都说了嘛,她就一骚货,一切男人的女人。程娜在未装修的影视培训大楼被不知名的男青年上了就是验证他们的逻辑,都说没有谁能随随便便就当上女班长。所以,在程娜惨遭不幸的时候,并无人挺身而出。等我知道事情的时候也已经晚了。在课间的休息时间里我寻找郑秋男,他留给教室的是空了的坐椅和不良口碑,可想而知,郑秋男再次逃课抽烟去了。郑秋男抽的烟大都劣质,连他嘴里出来的气味都无可避免的劣质。当天下午他没来上课。我该怎么办?远远看过去,是看不见新建的影视培训大楼有什么动静的。也不知道这事情能否表面平静地过去。郑秋男后来知道所有版本的传言。他来找过我,还要打我。他劣质的言行举止惹恼了我,我骂娘了。我说你他妈的人怎么就不在。我说我满教学楼里找你,你他妈的怎么就不在。你没资格打我。知道不,没资格。你他妈的抽烟抽死好了,有本事抽大麻去呀。我们都玩完了。郑秋男有什么资格说老子跟你没完呢。

再见到程娜,她似乎和所有人都形同陌路,不闻不问,来去也不定。她似乎乐于接受轻飘飘的生活轨迹,仿佛再面对我,再面对郑秋男,只能是再面对沉重的压迫。没有言语,躲着我们,我们已经失去她了。几次我迎身上前,抱以希望,才发现自己天真得像要亡羊补牢的牧童,找来零星的木块,却听见程娜的心脏在她左边的小乳房里噼啪破碎,她是要一意孤行了。我恨程娜不会勇敢地去反抗,不敢去公众场合指认那个男人,让他身陷囹圄,让他付出代价。她开始时对周围同学有畏惧,后来又对所有人麻木得让人难受。听着磁带里熟悉的声音,我会想,如果当初多点勇气,事情是否会变得美好?比如以一己之力去改变命运的无常,从老教学楼到新建的场馆,走路可能要十几分钟,但是跑过去,急切地跑过去,根本不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听到消息,我要是抄起教室里的椅子,直奔事发的地方,应该来得及阻止,至少,能拖延些时间,让女班长有机会逃脱。甚至,我的这股勇气还会激起响应,会有持续不断的支持。而事实却是,知道危险发生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会去阻止的人并不在其中,他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抽着烟。当下午教学铃声响过,班级里不见女班长的身影。叶端似乎并不在意听课人数的多少,班长的缺席显得很自然。接着几次听说郑秋男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进了镇上的医务室。值班的医师不奇怪郑秋男的受伤,他是常客。这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对他没显示出多大的怜悯,仿佛第一次呼喊狼来的小孩,他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谅解,第三第四次,人们便丧失了耐心,哪怕会因这耐心的丧失而造成悲剧,比如生命的被剥夺。郑秋男现在跟谁都没完。他的步伐有时踉跄有时踏实,无论怎样他都陷进了人生悲苦的漩涡。

镇上医务室里的中年妇女们可能也会懊恼最后一次自己的放弃,正如我现在懊恼的这样,不是懊恼,是在忏悔:如果时光能倒流该有多么的好呀!虽然明明知道想之无益且可鄙,却不可自控。看教科书也罢,看左右的人流也罢,看着无边的天空,无论如何麻痹自己,一回神总觉无地自容。那无力的自己,被我痛恨的不争气的自己。瞧,不去为程娜做点什么的畏缩样。从我不作为的那个时刻起,我和程娜间已经形成了一道无法填补的沟壑。无论我此后如何说服自己,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多么可悲。甚至,我们怎么连平日习以为常的惯用角色,通风报信的人也做不了。难道心里有着顾忌,以为会因此招来祸害?可能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学校并不能给我们安全。在我们面前他们有着不可低估的威严,在社会的市侩面前,他们也有怕事的一面。而在有可乘之机的情况下,他们也会积极争取,不放过满足自我的可能。至少,叶端是这样的,这个身为人师的老男人,他在政治课上经常就小卖部的经营发表一些联系到国计民生的推论,等着大家齐声附和的时候,我就特别心烦。

刘普来过格致中学几次,他说找不到秋男就来找你了东哥。他向我打听影视城的演员住哪儿。我哪里晓得。有一回我看见他在校门口候着。还有一次是在街上,我们一起吃饭,要了两份拌面。拌面店里还经营烤羊肉串和鱿鱼串,我又向老板各要了两份。很快学校根据教师的人事调动以及学生的学习情况再次调整班级人员。郑秋男进了唯一的一间分流班,我和程娜进了不同的普通班,此外还分了两个快班。叶端说班级人员的调动还是根据学生成绩进行,只有考入高中有困难,以升入中专、职专为目标的技术性人才才去分流班。郑秋男到现在还认为自己进的不是分流班,而是风流班。开着摩托车的时候,郑秋男回头说,其实我到现在还没风流过,真的。我点头表示相信。当时教务长解释,重新调整班级是为了调整教育结构,全面提高教学效益,优化全体学生的素质培养。我妈听说我进了普通班,牵着我去找叶端。我说程娜也是普通班呀,我还解释这个分班并没什么真正的效果,主要还是看自己。我嘴里这么说,心里清楚,程娜是自暴自弃了。我妈毫不顾及我的脸面,将我一路扯到叶端的宿舍门口,这一路一点也不轻松,好几里远。我妈坚持普通班是一般学生的集中地,是一般老师的实验田。我妈甚至还会为郑秋男可惜,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了要被分流出去的多余的人。她倒是一点也没想到程娜,我想程娜应该进快班的。我妈带我一块去找叶端,她并不知道叶端宿舍的所在,最后还是我带她过去,就是在一排松树后面的宿舍楼的第三层第三间。我们在叶端的门口一起敲了半天,没人响应。我妈以为白找了,准备改天再来。在不得已下楼,快走到松树下的时候,楼上的门打开了。而我听见的却是程娜的声音,她说,上来吧。我妈一点也不惊讶,她顾着给叶端红包一点都没注意到程娜。程娜什么时候都透明了?我妈说他表哥快回来考乡镇干部了,他表哥一直向我夸你,叶老师。这样我就被分到快班去了,快得我都无暇顾及别的。有几回放学回家,看见小卖部里程娜埋头吃方便面。还透过村里大客车铺了蓝色背景的窗玻璃,看见叶端开着摩托车送程娜回朵村。而当我在叶端宿舍看见程娜穿着蕾丝睡衣,所有迹象都指向一个事实:叶端,他的内心如他的外在一样丑陋。

学校里一直传言,程娜是破鞋。这种话是进不得郑秋男耳里的,谁说他就跟谁急,动辄开打。他还和叶端斗过嘴,打过架。同学们说是郑秋男被关在屋子里打。有人说他是因为赊账,欠钱不还被打。最后叶端要代表学校把他从分流班的名单里直接勾掉。他退学那一天,喝了些啤酒回班级喊了一个中午,他突然找我胡言乱语,看他醉酒的样子,他的硬汉形象才从我心里开始崩塌。郑秋男说我只希望你好好照顾女班长。本来我觉得照顾好女班长绝对不是问题,可如今我们面也见不到几次,除非我常去叶端的小卖部,可我连磁带都不买了。要想照顾程娜,除非她踏出小卖部。我没有跟郑秋男说这么多,他喝醉了。酒我也能喝,但中午我就喝了一口,喝了一口意思就到了。我了解人生悲苦跟喝酒没啥关系,而且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我没试着安慰郑秋男。倒是郑秋男自己先开口,他对我说,罗玉东,你他妈的要好好读书,将来给程娜幸福。给程娜幸福?我不知道有无这个可能性。课本描写,生物多样性总是在交界或者环境变化的地方最显著,比如说草地的边缘就比草地的中间要丰富。郑秋男开始完全脱离集体独自活动。那天中午他会过来找我谈天,而此后就没了一点机会,他变得一个人独来独往。我确实已经把心放在学业上,大家注意的,热于传言的反而引不起我关心。有人说看见郑秋男在长屿钓鱼,也有人说他在羊角巅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为了方便学习,我要求配上眼镜,树脂眼镜比较昂贵,是我的母亲带我到蕉城配的。蕉城是我们的县城,叶端就是从蕉城师专毕业。我一配就是300度,后来也是戴着树脂眼镜考上了省城,所幸度数保持不变。如今蕉城师专已经扩并成蕉城师大。蕉城并不是以盛产芭蕉闻名,蕉城就是叫蕉城,命名的缘由已无从考证。有一次,从省城放假回来。冒雨经过蕉城,还要继续往岑石方向走,路上看见雨打芭蕉,本来这边芭蕉很少的呀。羊角巅上也很难找到芭蕉树,倒是有漫山的浆果,我和郑秋男、刘普都吃得满嘴乌黑过,程娜说那是叫黑加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现在我知道,那灌木丛间结有的深褐色圆果确是黑加仑。在岑石镇下车,进去看了格致中学,虽然逢暑期,校园依旧拥挤,新旧建筑石块一般堆积在狭小的空间。透过门口铁栅栏我看见郑秋男问两个女生,小妹要不要坐车?她们摇头从榕树下绕开。我的出现肯定让他回不过神,半天才说上来。“嘟克嘟克”的摩托车经过长屿时,大海美丽的颜色并不叫人欣喜,海浪还是沉闷地拍打着礁石。他说他已经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孩。郑秋男说出海太危险,几次台风天,死了不少村民。前不久村里刚忙过丧葬,还请来了镇上的道士,在三清观办的法事。他还说程娜也结婚了,嫁给邻村一个出外做生意的老男人。这我听我母亲说过。我母亲说早料到她家会这样。我要给郑秋男车费。他坚决不要。他说开始后悔自己没文化,只能干体力活。我说自食其力好。他还说刘普杀了一位演员,因为他还未成年,被判劳教。刘普怎么也这么冲动。郑秋男说还是被你表哥抓去的。我知道表哥没有种植芒果,而是当起了警察。我想到郑秋男说生了个女孩,就随口问郑秋男,小女孩什么名字,读几年级了。他说叫郑娜,顺耳,听上去跟真的一样,读五年级了。都五年级也懂事了。摩托车停下来时,他说他不要我的几块钱。他转身客气地递给我一根烟。我点头,伸出右手夹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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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已签约《炮灰之咸鱼要翻身》;(无CP)林锦陷入一个循环同样死法的怪异现象,然而在某一次死亡后意外与一个智脑契约后,进入一个又一个似梦非梦的世界;而她则是与那群幸运的祈愿者相爱相杀,最重要的是活着;且看林锦如何逍遥自在的在这个新次元生存下去。(本文呢,只是兴趣爱好,再加上作者是的小萌新一枚,所以,亲们放心的看,全文免费;只是小萌新作者偶尔会有犯懒病,拖一拖,但是,我会坚把这部写完的,当然希望亲们喜欢拉.)
  • 傀儡公主的专属守护神

    傀儡公主的专属守护神

    传说白族双生子会给魔族带来危害。果然,姐姐柳蓝儿带走了魔王,弟弟柳夜羽带走了不可缺的巫师傀儡公主卫小眠……………………
  • 一切刚刚好的爱情

    一切刚刚好的爱情

    他追,她躲,她的深情全部给了别的男人,他不忍看她一次次的受伤,但却无可奈何,终于,他想放弃了,她却勇敢的站在他面前,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问她为什么,她不说,但心里回答,我在等自己死心,不让怎么爱你。
  • 无限绝学

    无限绝学

    先天功,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天山六阳掌,混元无极功,降龙十八掌,一个个高深莫测的绝学,只要达到系统要求便可学到。在这个盗匪横行、妖魔遍地的世界,钟云正借着《无限绝学系统》一步步的崛起。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无敌从被迫开始

    无敌从被迫开始

    荒古系统:【发布终极任务】【踏平生命禁区】【任务完成后晋级红尘仙】叹了声气,周昊颇为无奈。很多时候,他都是被迫的。其身一晃,迈入东洲剑冢。剑冢内,剑气直冲九霄,传来古之大帝愤怒而又惊恐的咆哮。一日之后。他已无敌。……咳咳,这是一本玄幻小说。作者君已有两本完本小说,诸位看官可放心阅读。
  • 露露娜卡的工作室

    露露娜卡的工作室

    客人你好,这里是露露娜卡的工作室,请问你需要点什么呢?这里的商品任君选择,价格实惠,童叟无欺。若果需要定制产品,如果能有那个耐心等待的话,我也会尽快双手奉上。哦?客人你想要一些更特别的东西?那就更好了。在下露露娜卡,是一名炼金术师,能制作一切的你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物件……同时也热爱着一个事业,那就是炼成英雄、霸王、女王、圣者、圣女、魔鬼……请问你想成为哪一种人呢,客人?备注:非游戏同人。露露娜卡更顺口。变态老太婆没有爱情。七月份继续更新也许并不需要存在的书友群:796180459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