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的夏天总算是过去了。陆云荒骑着一匹青驴,慢悠悠的去往千年寒。他左手轻轻扣在缰绳上,右边的袖管儿空空荡荡。
按照他目前的状况,马已经骑不了了,一头小驴还算好对付些。他从江州出发,打算绕过中州,而从途州和朔州走,直接到辽闵,再从辽闵扎回千年寒,顺便路过惊蛰城,还能看一眼。
但刚到途州,他就遇到了麻烦。许是他高调,不肯亏待自己,沿路住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酒楼,肆意挥洒苏不期给他的抚恤金。
一个骑驴的断臂大款,真是引人注目,有个满脸痘的胖子,总想找他搭话。
这胖子个儿不高,年纪轻轻就谢了顶,满脸的痘,鼻子和额头亮的要滋出油来。陆云荒见他形容抱歉,也没什么跟他说话的欲望。那胖子也不急,沿路跟着他,找机会同他说话。
陆云荒是个好脾气,那胖子问他问题,他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有些他不想说的,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陆云荒叫他小胖,一开始还不大待见他,后来越聊越觉得这人颇有些才华。
“胖儿,你说这世上真有龙吗。”陆云荒跟他闲聊。
“嚯!你咋知道,我最近正打算改个笔名出一本儿《龙史稿》。”小胖眉飞色舞道。
“改个笔名儿?你是写书的?”陆云荒来了兴致。
小胖微微一笑,“我是牧嘉阳。”
牧嘉阳,大端最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之一,作品本本畅销百万。他的文风温和柔善故事却艳丽奇诡,令人心惊肉跳。这种反差迷倒了不少少女,或许也有一些少年。连陆云荒都看过他那本出名的《我有一壶酒,足可灌醉一个狗》,简直文不对题的标杆,整个故事和酒或者狗都没什么关系,而是行文华美的古典言情故事,温柔的将军和跋扈的公主,一场繁茂的花事。
平心而论,故事写的蛮好,描写的足够细腻,耐看。饶是陆云荒这样凉薄的人,也被结结实实的感动了一下子。不过感动过后,又隐隐觉得自己被耍了。
“说我耍你有些严重,不过……这一切确实都是套路,我知道怎么让人感动。”小胖,也就是牧嘉阳平静的说。
“那么你自己呢,有没有感动。”陆云荒扦起一块牛蹄筋儿,放到嘴里愉悦的嚼着。
牧嘉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歪着头一笑道:“陆先生,我跟了你这么多天,纯粹就是为了听听你的故事。我是个作者,需要有趣的故事,可你却总问我问题。”
陆云荒:“不讲。”
牧嘉阳委屈的揉揉鼻子道:“你真是冷酷无情。”
没得到故事,牧嘉阳不想善罢甘休。他一路尾行陆云荒,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变态。为了贴近陆云荒的生活,他也买了一头驴,一坐上去那驴就矮了半寸。
陆云荒一路连吃带玩儿,牧嘉阳跟着他,历经一个秋天,终于到了朔州国境线。
“嚯!陆大侠要出国呀!”牧嘉阳有点儿激动。作为大端的国宝级作家,敌国最好还是别去,所以他从来没有去过辽闵。
“别这么叫我。”陆云荒有些烦躁,牧嘉阳这段时间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他和许宴惊的事,由奉承流改成了激怒流,整天气他,比如管他叫“陆大侠”。
陆云荒烦得要命,这要是搁在从前,这小子哪还有命在。又丑又聒噪,也就是有点儿小才。辽闵算是敌国,最好是这个牧嘉阳害怕了,别跟着过来。
牧嘉阳总说陆云荒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遇见这个胖子才是最有趣的故事。
进了辽闵的国界,他二人一路向西,始终保有一定的距离。牧嘉阳还是跟了过来,执着的很。在即将进入惊蛰城时,牧嘉阳突然凑过来,特别贱的说:“我知道你和这座城市的渊源。”
陆云荒白他一眼道:“你就气我吧,你越气我,我越啥也不说。”
牧嘉阳作严肃状道:“其实,我现在觉得,我已经不需要你说什么了。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气你,这简直是太贱了。”
陆云荒无言以对,纵驴而去。
现在,惊蛰城中,有一半都是辽闵的贵族或是富商。百里止任城主时,将惊蛰城治理的井井有条,环境和经济发展良好。当时的确是穷,但只要注入资本,城市很快就变得繁华起来,是以吸引了大批辽闵人来此定居。
大端人在惊蛰城过得并不好,他们在富有的辽闵人手底下做事,受尽了欺负却也无从反抗。他们被故国抛弃,一切就都回不去。
陆云荒在酒店吃饭,看到本地的店小二被辽闵食客呼来喝去,一个不小心就会遭受拳打脚踢。夜晚经过繁华的街市,招徕客人的大端女子穿着暴露的衣服,口中是娇媚的揽客话语。他手持着酒杯,眼底有无声的叹息。
牧嘉阳坐在他的对面,看到他神色里微末的悲哀。
“你好像不是特别难过。”牧嘉阳道。
“因为早就想到了。”陆云荒淡淡的说。他又想起那个女孩,她也想到了吧,没准还看到了。
难为她了啊。
牧嘉阳看着陷入沉思的陆云荒,罕见的没有打扰他。
“牧嘉阳,千年寒是极寒之地,出了惊蛰城,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陆云荒道。
“不不不,”牧嘉阳摇头,“我已经打算和你一起生活了,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目的就是跟着你来千年寒住上一段时间,把你的故事都挖出来。放心,千年寒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冷。”
陆云荒有些惊奇,他看起来不像夸下海口。成吧,随他去吧,大家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世界的第一条规矩叫做生死有命,除了你自己,没人会对你负责了。
冬天,自然是千年寒最冷的时候,也是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云彩灰暗,像铅堆一样在天上叠来叠去。
小青驴耐不住寒,已被陆云荒放归。他和牧嘉阳慢慢地走着,这胖子果然不怕冷,一路谈笑风生,讲他那本《龙史稿》。牧嘉阳凭着一己之力,拍拍脑袋编出龙族的谱系,他给每条他空想出的龙取名字,还说要请画师画出它们的样子。
这是个巧合吗,陆云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千年寒的边缘,一座小屋静静立着。陆云荒上前敲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连脚都无法移动半步。牧嘉阳瞧见他的异常,上前查看,也同样被惊得呆立在门口。
一个美人,全身一丝不挂,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冰壳里。她的长发披散,每一根青丝都完好无损的凝固在冰中;唇色嫣红,胭脂新鲜的像春天的芍药花瓣;指甲圆润而有光泽,皮肤是淡淡的象牙白。
她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洁白,鲜嫩,清澈,像一个高贵的洛神。
牧嘉阳的呼吸几乎停滞,这是不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
陆云荒走近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一定是活不了了吧。苏湍,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连死亡都要和别人不一样,这么离奇又这么美丽。
“你朋友?”牧嘉阳试探着问。他见陆云荒面色沉郁,也不敢多讲话。
时间如同静止,牧嘉阳小心翼翼的提建议:“要不,我们先把你的朋友埋了?毕竟入土为安……”
为什么要埋到土里去呢,这样不好吗,陆云荒想。千年寒这么冷,水都会结成冰。苏湍就这样,永远也不会腐烂,更不会老去。入土为安,陆云荒仔细的想着这四个字。苏湍是哪里人呢,云州人吧,入土为安。
于是他上前,把手掌覆到冰壳之上,精纯的内力从从丹田游向左臂,源源不断的涌入冰中。大量的白气上浮,冰壳化冻,水一滴滴落到地上又重新结成冰珠。
冰壳完全化掉,陆云荒的手掌轻轻压在苏湍的腹部。许是感受到了那一点点的温度,苏湍的眼皮动了一动,鼻腔呼出一股白气。接着,她缓缓睁开眼睛。
左眼瞳色是盈盈的绿,带着远山的气息。而右眼,湛蓝如海。
苏湍赤身裸体的站起来,神色如一个娇媚的君王。牧嘉阳简直要被这艳光逼得俯身下拜。倒是陆云荒反应快,解下自己的衣服一下子就将苏湍裹了个严严实实。
“低下头去!”他冲牧嘉阳施令。
苏湍像个孩子那样看着陆云荒的脸,忽的轻轻笑出声来:“你来啦。”她说。
陆云荒箍着她的肩膀,让衣服不至滑落。他坐到床上,顺势带着苏湍坐在自己大腿上,在她耳边低语:“你干嘛呢,这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叫人给冻上了。”
其实已经很不对劲了,简直太不对劲了,但还好她是苏湍,本来就不对劲。
苏湍把手搭在陆云荒胳膊上,指甲刮擦过去,带着一股凉意。“你怎么会以为,现在的我,还是我啊。”她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子嗔怪。
“是不是又如何。”陆云荒把头搁在苏湍的颈窝上,鼻尖缭绕着她身上清甜又冰凉的味道。
“你不是人吧”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牧嘉阳忽然道。“史书里曾有记载,龙找到合适的容器后,附身于她,再醒来时,眼色或蓝或绿。这是龙踏入人世的唯一方法,放弃所有的力量,得到一副驱壳。”
“你说的不完全对。”苏湍轻叹。“我不只得到了躯壳,我还得到了她的灵魂。苏湍就是我,我就是苏湍,我拥有她全部的、四百多年的记忆和四百多年的感情。我就是她。”
“四百年?”牧嘉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是你啊。”听到四百年这个数字,陆云荒的内心终于确定,她或许是条龙,但她依旧是苏湍。味道,语气,姿态,统统一点都没有变。于是陆云荒的左臂微微收紧,这是他最后的故人,最后的故人。
“知道千年寒为什么一直这么冷吗,”苏湍自顾自道。“因为我在这片土地的地底住了太久了。我是条不受待见的冰龙,苟活至今都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我出来了,所以千年寒再过十年就会完全化冻。到那时,我也要再往北走啦,去寻找更冷的地方。”
苏湍的目光越过那扇小门,飘向很远的地方。“陪我待在这儿吧,最多十年,你在乎这十年吗。”
陆云荒似乎已经有些困了,他懒懒的,把头完全放到苏湍肩膀上道:“好啊。”
苏湍笑起来,声音如冰块儿雕成的风铃。兜兜转转,多少人来了又去,最后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