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雨菡见莫秋离神色惶恐,便握起了他的手,但她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捱得片刻,蛟精居然呼吸渐匀,也不再抽搐不止,面色也已回暖。莫秋离大喜过望,心道侥幸。又听得蛟精有气无力的道:
“我……我肚里难受……”
莫秋离欣喜不已——能说得话,那就还有救。忙问:“那……那镜子在你肚子里,你先别着急,我们想想办法。”
蛟精此刻也别无他法,只觉得自从铜镜落肚,自己腹中就难受之极,忽而如烈火烤炙,忽而又冰寒刺骨,忽而又似千万只钢针扎进了自己的腹中一般……各种苦楚一一尝尽,却是毫无对策。
莫秋离虽不知他所尝的百般滋味,但见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却也知道他一定好受不了。但从蛟精腹中取东西,对一个凡人,又谈何容易?他冥思苦想,可想到一个法子,立刻又摇头予以否决,想来想去,也找不到真正管用的办法。
正一筹莫展间,蛟精却又开口了:“这位小兄弟……”
“怎么?是不是觉得好点了?”莫秋离连忙凑近了问。
“好……好是好点了……其实,刚才你们把我救到船上以后,慢慢的,我就觉得,好像比刚开始的时候好了很多了。”蛟精说话时仍然气息微弱,但较之片刻前,确是有所好转。
莫秋离欣喜的点点头。
蛟精又道:“我问问你……你这镜子,到底从何得来?这好像是件法器,你平日里怎么修炼它的?”
莫秋离一怔,轻叹口气,道:“不是我瞒你,实在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从何来,我只知道,从我懂事起,这镜子就在我身边了,那时候大人都当它是个护心镜,整日就挂在我胸前。后来长大了些,我跟一个道人修习道术,他告诉我说,这是个通神的宝贝,又教了我一些启用的诀窍。说来惭愧,我从来没刻意修炼过它。”
修道中人往往会炼制一些法器宝物,与自身一同修炼,身愈强,器愈强,道行也就随着器物的修炼,与日俱增。而依莫秋离所说,他从不修炼这铜镜,就实在叫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蛟精听了,也是大奇,又问:“那……那你平时怎么用它?怎么会这么厉害?在我肚里……翻江倒海似的,那分明是法器被外人夺走后触发的抗力,而且很是凶猛。”
莫秋离道:“我也用的不多,想用时,只要自己运起真元,集中心念,它就能跟我呼应,只要我真元一停,它也就无声无息了,跟普通镜子没什么分别。”
“什么?”
这一声问,竟是蛟精和辛雨菡同时发出的。
“小道姑,看来你也知道……”蛟精勉力挤出一丝笑,对辛雨菡道。
辛雨菡点点头:“嗯,我们的宗派注重炼器,门人最用心的就是这些炼器炼宝的要诀。我曾听师傅说过,世上法宝种种,但最厉害的,却不是历尽艰辛炼出来的法器,而是一种叫做‘与生器’的,同持有之人一同降世,永不离身的神秘法器,只不过我从前只是听说,却还从未亲眼见过。”
蛟精叹道:“小道姑果然是出自名门,博闻强识,能说的出这‘与生器’的名头,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说亲见……嘿嘿,不瞒你们说,我枉活了几百年,到今天,也才是第三次瞧见真正的‘与生器’呐。”
蛟精一番夸奖,辛雨菡倒觉受用,这等于是夸了她的师门,比单夸她一个人,都更令她自豪。
莫秋离这时哪在乎什么与生器与死器的,他一心只想着别叫蛟精死了。
“你们先别说这些,就说说,这个什么‘与生器’,它和别的法器有什么不同?我怎么能把它给弄出来……”
“我只知道,这‘与生器’与主人的元神息息相通,不需要任何修炼,别的,我也不知道了。”辛雨菡摇头道。
蛟精也是无奈的苦笑,示意自己所知也不多。
莫秋离开始冥想:“法器与元神相通……实情确是如此,刚才镜子落入蛟精肚腹,我的真元也消失了大半。现在想起来,就仿佛自己丢了某样东西,怎么也寻不着了一般。那想必对镜子来说也是一样。这样说来……要让镜子找到我,我才能拿回镜子,可怎么让它找到我?蛟精是半神的仙体,他的肚子,就如牢笼一般,将镜子与外界相隔……”
莫秋离突然兴奋得大叫:“有法子了!”
蛟精也随即欣喜不已,问道:“是什么好办法?快说说。”
莫秋离问辛雨菡借过青钢利剑,提剑走回蛟精身旁,对蛟精道:“劳驾蛟兄张开嘴。”
蛟精惶惑,惊问:“你……你干嘛?你不是……不是要剖了我,好拿镜子出来吧……”
莫秋离笑道:“龙兄放心,绝对不伤你分毫。”
蛟精本是将信将疑,可想到镜子不取出,自己迟早也是个死,即便莫秋离趁他如今法力尽失,一剑杀了他,也是落得个痛快,于是依言张开他嘴。
莫秋离右手将剑举起,蛟精把心一横,索性闭了眼不去看他。随着“嘶”一声响,蛟精便觉得一股液体从口舌间流入,丝丝清甜中又带几分腥气。诧异下他睁开了眼,却见莫秋离手中长剑带血,而他抬起的左手上,一道鲜红的创口,鲜血顺着手臂滑下,又从指尖滴落,直落到自己嘴里。
而一旁的辛雨菡,其惊恐丝毫不亚于蛟精自己,她原本也以为莫秋离借剑,是在蛟精身上打主意,断然没想到他会如此自残躯体。一时间,竟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蛟兄,这办法可使得吧?既然这镜子和我元神相通,我就想,我们凡人的元神,其根本就是气血,气血一旦贯通了,元神不就通了吗?所以,委屈蛟兄喝点我身上的血,味道好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蛟精又是感激,又是钦佩。莫秋离不但肯救他,而且不惜自身,实在是他所料未及的。他一向看轻凡人,总觉得凡人懦弱无能,往往见了妖精也当神灵一般跪拜,自己这个半神,也能在人间处处受到顶礼膜拜。直到见到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只觉得他与自己几百年来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凡人都不同。
莫秋离虽然左手剧痛,但也感觉到自己的真元在回涌,体内如同有无数小蛇在四处游走一般,麻痒难当——这正是真元重新凝结激发的征兆,不禁也喜上眉梢。
辛雨菡又惊又喜,莫秋离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半晌才缓过劲来,可见他受创后面色反而渐渐红润,便知道,他的办法成功了。一待莫秋离最终放下左手,她便拿出早已备好的手绢替他包扎了伤处。
莫秋离慢慢坐下,闭眼开始运气,辛雨菡也退到船边,生怕自己扰了他心神。
蛟精在一旁,也目不转睛的望着莫秋离,目光里满是关切——如果说片刻之前,他有可能关心莫秋离这个凡人的话,那一定是为了要让他取出腹中的宝镜,然而现在,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心起这个讲义气、够朋友的“兄弟”。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当莫秋离再次睁眼时,口中大喊:“成了!”
“什么成了?”蛟精奇怪道。
“蛟兄,你张开嘴,我现在能取出镜子了,保管不伤你分毫!”莫秋离双目闪着精光,与刚才的他,似乎大有不同,可他自己却似乎并无察觉。
蛟精见了,却知道他得知自己那镜子是罕有的“与生器”之后,又为了替自己解除腹中的痛楚,穷尽心思,竟于不经意间让自己与铜镜之间的感应加深了不少,这就等于是他的修为精进了一层,甚至可能是很大的一个跨越。
蛟精笑着张开了嘴。
莫秋离轻笑道:“蛟兄,小弟这就又要得罪了。”说着,坐到了蛟精跟前,伸展双臂,一掌击在蛟精胸口,便听他哼了一声,肚腹中接连传出几次怪声后,莫秋离手掌上移,渐渐挪到蛟精喉头,十分迅捷的一抽手,便见一道赤光从蛟精嘴中射出,又落在了船板上,原来正是那面铜镜。
莫秋离捡起铜镜,捏着鼻子道:“蛟兄,你今天可吃了些什么?这般腥臭……”又将镜子在江水中洗涮了一番,才重新收在身上。
蛟精讪讪道:“我……还不就是吃些鱼虾吗,可不比天天有人供奉的那些个真龙啊,今天倒是运气不错,尝了一尝这法宝的滋味,只可惜没尝清楚就滚进肚里了。”
三人顿时笑作一团。
笑声中,辛雨菡突然惊叫起来:“不好!”
莫秋离和蛟精俱是不解,辛雨菡又道:“咱们在这里闹了个天翻地覆,那些水贼们怎样了?”
蛟精笑道:“别担心,他们啊,被那个姓秦的一股脑的抓了。”
莫、辛二人讶异万分,忙问究竟。原来,那姓秦的,其实并非另一路水贼,而是朝廷的水军将领,居汉水副都督之职,负责巡防汉江一带。在各大江大湖,以及沿海设置巡行水军,也是本朝开国以后的一大新政,目的本是防患水寇海盗。只是历经百年,国势大不如前,军政腐败不堪,以致水军纷纷与水寇勾结,鱼肉各地渔民百姓,像这姓秦的,就公然冒充水寇,打劫过往商船,犯案以后再疏通上级衙门,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
“对了,蛟兄,那你怎么和这姓秦的勾……啊在一起的?”莫秋离问道。
“嘿嘿,你想说,我和他勾结是吧?”蛟精爽朗一笑,“我不恼你,其实说勾结也不错——那姓秦的自己扮水寇抢劫,可对真正的水寇,却是又恨又怕,若在平时,他还真不敢和这些水贼硬来。一来,水贼都是些亡命之徒,而他手下尽是些酒囊饭袋,十个‘假水贼’,也未必斗的过一个真水贼;二来,水贼们年年都有孝敬,他们也没少收财帛美女。”
莫秋离还是有些疑惑,又问:“可是……今天他们怎么敢来找水贼的麻烦了?怎么还真的抓了他们去?”
蛟精叹道:“嗨,这说来就惭愧了。那姓秦的小子对我倒也是虔诚的紧,他在他的水军营寨外,还给我盖了座庙,那庙……唉,不提了,都是我一时糊涂,贪慕这点虚荣。就说这次吧,我是想来找……找小道姑的麻烦,他姓秦的见有机可乘,就假托来助阵,实际是想借我手除去一众水寇。我虽然知道他的用意,却也不揭破,反正我只管拿我要的东西,别的,随他们去。”
“你到底想要什么?”经蛟精再次提起,莫秋离才又想起这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我初时以为你是来抢我的宝镜,不过后来你说要什么牌子……”
辛雨菡道:“莫大哥,都怪我,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其实,蛟大哥要的是这个……”说着,她从腰间解下一物,捧在手中。
那是面木牌,镌刻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不大清,只依稀看到末尾是什么“圣祖皇帝御赐永世万年”。莫秋离更是大惑不解,忙问起原委,于是,辛雨菡和蛟精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开来——
那木牌,是太一教炼器宗门人独有,而且只有教中出类拔萃的弟子才可能拥有。而蛟精之所以要抢木牌,竟然是源于五十年前的一场纠葛。那时的炼器宗掌教华清真人,与蛟精在长江边一场恶斗,结果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蛟精气恼自己斗不赢一个凡人,于是开口相骂,不料华清反而讥笑他无能,又说出自己门下精干弟子皆能与蛟精一斗的大话来。他拂袖而去,可蛟精从此却记恨在心,立誓要斗倒今后遇到的每个太一教的弟子。
之后他又得知,太一教中杰出弟子都身佩师门木牌,于是每次有佩此木牌者,他都将其打倒,抢夺木牌。四十余年来,已经抢到木牌共计一十三块,而辛雨菡的那块,正是他计划中的第十四块。
听完了这段往事,辛雨菡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两年前师门小较,我胜了好几位师兄师姐,当场就颁了木牌给我,后来师傅他又私下告诉我,要仔细收好,不要遗失,还说数十年间教中已有不少弟子因遗失木牌而遭责罚。”
蛟精听了,不禁开怀大笑,口中连呼过瘾。辛雨菡知道了个中缘由,也心道太师傅他老人家说话太过张扬,确有不妥之处,是以也不为之气恼。
反倒是莫秋离对这木牌兴趣最浓,借了来把玩。他将木牌凑到眼前,才看到上面的小字,说的文绉绉,懂也难懂,但大意似乎是太一教的什么人,帮个什么人打了胜仗。可他不愿询问,以免显得自己没学问,于是不懂装懂的点点头,说着“原来如此”,又翻来覆去看了看,便还给了辛雨菡。只是,那上面所述的,究竟是个什么故事,却不得而知,实在叫他心痒痒。只是面子事大,也只好先忍一忍了。
蛟精休息了一阵,也渐觉恢复了气力,随手一扬,远处水面便是一道水龙窜起。
“好了,总算是舒坦多了。”蛟精活动活动身躯,不无满足的道。
“对了,蛟兄,我……还有一事相求。”莫秋离拱手道。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