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能钓鱼?”她问。
“哎,好像这儿不是用来钓鱼的。”
“这里我来过。”
“什么时候?”
“妇女节。”
“你也算妇女?”
“妇女是成年女子的通称,所以我是名副其实的妇女。我不是傻瓜,早就已经猜到是谁让你带我来的,你整天就喜欢做这种事,也罢,有一天要是你把自己妹妹给卖了我一定不奇怪。”
番茄告诉我,到“PHOTOGRAPHYISPROHIBITDED”的地方我就可以走了。我找到了禁止拍照的标志,旁边是油漆画出来的大坝示意图,在前方光秃秃的山麓与水坝之间,有两座炮台一样的装置,可能是防空炮,也可能是大坝功能性设备。我到处寻找番茄,找了五分钟也没看到。我对南方女孩说,我要去上厕所,请她在这等等,转头打电话给番茄。我问他在哪,他妈的至少得露个头吧!番茄先对我表示感谢,告诉我他的头就在五十米外,现在有点紧张,他已经看到我了。我说茅台记得送过来。他说没问题。
我骑上摩托离开,在两公里外的河岸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坝上游的沙洲扁平散落在平静的水面,隔着耸立的输电塔,我能嗅到印度河的味道,河面一群褐色的野鸭吸收着冬日柔和的日光,兀然飞起,不久降落在另一片河面,它们纷飞的姿态让我想起过去南方街道那些小照相馆的褐色胶片,在我眼前微微震动着。我摘了一把树叶放在口袋,加大油门骑着摩托车往回走。
晚上番茄送来了茅台,外加喝了一半的天之蓝。我叫他留下来喝一杯,他说不了,有事要办。我说,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他摇摇头,走了。这时室友回来,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拿出两个酒杯倒满了。我们一人喝了两杯,他跑出去从其他宿舍弄来了一盘卤牛肉、两根火腿肠和一碗番茄炒鸡蛋,笑嘻嘻开了茅台,而我竟然没有阻止。我们把茅台喝了一半,我拼了老命才把瓶盖拧上。
“啊,世界上有因为女人发动的战争,像特洛伊战争,有因为钱发动的战争,有因为面子发动的战争,那么,到底有没有因为酒发动的战争呢?”室友问。
我想了想,说:“小规模的我知道一次。”
“哪一次?”
“1788年,奥地利军队占领了罗马尼亚的考兰谢拜西平原,这时候,来了几个卖朗姆酒的吉普赛人。几个骑兵跟他们买了一些酒,随后几位步兵上前想让骑兵请他们喝几口却遭到拒绝,双方因此发生冲突,没过多久,冲突升级,这些来自德国和瑞士各个地方的雇佣兵抽出了军刀,有的朝对方开枪。”
“这不算战争,只能算是事故。”
“可能是算不上战争。总之,等他们的敌人,土耳其人赶到时,平原上躺着9000具奥地利士兵的尸体。这本来就没他们什么事,可怜的奥地利人不过是想帮盟友沙俄一把,在平原上阻止土耳其人前进。”
“这他娘的不算战争。”
我室友是个一丝不苟的天津人,三十岁,妻子是个护士。一开始他对我散漫的生活作风相当不满,后来酒喝多了就渐渐习惯了。他是那种不至于摔大跤的人,相信一切事情都讲究循序渐进,以他的学历而言英语不错,爱看美剧,眼下正努力还房贷。去年五月他结婚后三天就过来了。今年三月休假摆了酒席,十二月打算回去生孩子。他跟我顶头上司,也就是我那胖子师傅是老乡,在同一个伙食团,平日一起吃饭,我离开前两天他们决裂,差点动手。
十二月室友回国休假。十二月我很忙,但相比过去我的处境好了许多,我要不停的工作,加班,没有时间想任何人任何事,因此也就没有时间为任何事所困扰,但这种美妙本身却让我深感不安:我一步步成为他们,像他们一样安详——这帮安详的杂种!番茄在十二月终于得偿所愿。将近有一个星期他脸上都挂着几乎发呆的幸福表情,总是无端发笑。当有人问他笑什么时,他就说:“你们不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妙吗?这世界不值得我们欢笑吗?”所有人都觉得他脑袋坏了。
可刚到十二月中旬番茄却开始无精打采。周六晚餐他们弄了一只老鹅,番茄没来,南方女孩也不见人影。打他们电话都没接。
“同时不接电话,难道正在办事?”有人说。
“时间会不会太早?”
“情绪来了管他娘的什么时间,就是天刚亮也得上。”
“直接把他宿舍门踹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浩浩荡荡跑到番茄那儿,看到的结果却大失所望,宿舍门大开,他正歪在椅子上抽烟。我问他怎么不来吃饭,他说已经吃过了,然后爬起来扔掉烟头。晚上他手提两瓶啤酒找到我。他痛苦地说,她和南方女孩睡了一晚。我说我已经猜到了。
“我保证这是真的。我知道白衬衫说楠跟他做过,你我都知道那是造谣。她打算把心交给我,才跟我上床。”他像一个地狱爬出来的鬼魂,对我抱怨他在那鬼地方遭受的一切。
我把啤酒收起来,藏到衣柜顶上,想了想,把还剩三分之一的茅台拿出来。我说:“就是啊,在水坝那用了什么绝招,有时间也教教我。”
他根本就没听我说的什么,猛喝一口酒,眯着眼说:“但是……从那之后她就没再到我那去过,已经8天了。为什么呢?我他妈的什么都没跟人说!我做错了什么?怎么突然之间就对我这么冷漠呢?我脑袋都想破了就是搞不明白。你明白吗?”
我说我不太明白。其实我最不明白的是,他为何总在我这儿倒苦水。他给我拿酒时往往随身带着满腹牢骚,我喜欢他的酒,因此可以忍受他那些自怨自艾,他却误以为我是无条件地喜欢他的牢骚。有点像条件反射。还好他多少有点觉察,所以从来不会把酒给忘掉。
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我室友的床上,盯着酒杯叹息一声,接着,他躺了下来,凸起的喉结在他脖子上跳动了一下。
“我永远没法真正胜利,你说的那什么,把一面旗帜插在她那里,告诉别人她是我的。哪里能买到这样一面旗帜呢?没有,全世界都没有。我所有胜利都是一时的,只有那么一晚她属于我。那一晚当然很美妙。我20岁之前就已经很了解女人。我感觉自己表现不太好,最多只能算及格,比想象中差多了。第一次面对她,这非常重要,我想发挥到最棒,不能太野蛮,也不能太温柔,我想得太多,在这种压力下我做得已经不错了。她非常灵活……你不知道她有多灵活!”番茄沉浸在回忆中,语气中带有甜蜜。
我喝掉杯里的白酒,说:“我不知道,我他娘的当然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彻底拥有了她——我醒过来,她就这么躺在我旁边熟睡、呼吸,我简直控制不住我的心,我的意识告诉我,我要疯了,脑袋好像都要飞起来!我提醒自己不要相信她就在我睡在我旁边,我这才冷静下来没疯掉。我花了好几天消化这一点,做完备的心理建设。可是,等我准备好,情况又完全变了。”
“现在情况真有那么糟吗?”
“她叫我别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给她,不进我房间,不跟我单独说话。”
“搞不懂,你确定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我说。
“绝对没有。”他哀愁地说。
“不妨等等看,或许她是欲擒故纵之类的,女人的战术,她们无聊时就会从杂志或是网站上学以致用,搞得男人晕乎乎的。”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可能我缺乏那种针对她的致命吸引力,一瞬间把她吸引过来的魅力。”
这几天他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辩证学者和精神分析师,把他和南方女孩的关系从社会学、生理学乃至心理学层面分析了个遍,而正如辩证法的一贯传统,得出的结论奇形怪状,你根本就不明所以,他就像一个理论家,辩证地分析辩证法本身。
元旦晚会对番茄是无情的折磨。他心爱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大跳热舞,搭档主持晚会,他却只能在下面看。番茄也参演了一个集体舞,戴着墨镜摇摇晃晃,没什么看头。南方女孩和那个人的舞蹈确实精彩,应该是晚会最大亮点,反正第二天所有工人都说“那个妹子带劲,真有味道!”不能说他们的舞蹈编排多么有艺术性,多么有冲击力,多么有创造性,就算有我也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的,就是他们服装很合身很漂亮,看起来很贵,当然,舞蹈也很流畅,认真看能发现讲诉了一段古典爱情故事,其中甚至包含着一丝现实的暧昧。南方女孩身穿黑色套裙,修长的小腿裹着黑色袜,她那江南水乡浸润的身体紧贴那个人的胸膛,忽远忽近,脸上肌肉处于紧绷状态,展现出一种带有节制的严肃感。她的搭档则是一身白色套装,除了头上那顶帽子有点滑稽,其他一切都还不错,身材颀长却不乏肌肉,与南方女孩的柔美对比起来更显阳刚,结尾动作是他把南方女孩深情搂在怀里。我在舞台侧面,看到南方女孩的脸确确实实接触到那个人的胸膛,他们气喘吁吁,这动作持续了半分种之久。两个节目之后轮到我上场。我二话不说,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木吉他装模作样地吼了一首Walkingthedog,只听到下面一片“啥玩意儿”“瞎**唱”之类的。老实说我倒是觉得挺开心的。最后是抽奖环节,奖品是1万8千卢比的飞利浦电动剃须刀。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奖票,然后想起来我他妈根本就没把票丢进抽奖箱,于是我把那把破吉他扔给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独自离开了这个闹哄哄的地方,去找可怜的番茄。他很早就离开了,他所参加的那个集体舞荒诞无趣,是晚会第二个节目,他倒是很愿意睁大眼睛看着南方女孩和一个男人在舞台上近乎调情的表演,让自己能受到的伤害最大化,以此感受对南方女孩的爱有多么强烈。但他还是离开了,因为恰巧这时候他肚子里翻来覆去,他不得不回去——带着对神圣爱情的痛苦,匆匆走进厕所。
我找到他时,他正躺在床上闭眼听AFineFrenzy的Almostlover,此刻痛苦和虚弱让他自觉优雅,他是昏暗灯光下受诅咒的痛苦灵魂,有着修长的身体、迷人的外貌,和缺乏血色的脸庞——这种自怜自恋审美传统正在安慰他。他见我来了跳了起来。
“怎么才来?”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