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梁少辉的妈妈从家里打来的。以往,每年的中秋都是一家人在一起度过,今年他却是独自在外。刚刚接通还没说几句话,妈妈就哭出了声来。他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家里这么长时间。在妈妈眼里,他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吃饭穿衣都需要照顾,都放心不下,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问这问那,然后叮嘱个不停。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尽管他离家三百里都不到,可是母亲心中的挂念却一点也不会减少。在家里的时候,他最烦的就是妈妈在耳边絮叨起来没完没了。现在有了孤身在外的经历后,他能体会到妈妈对自己那深深的惦念,因为他也非常的想念家里的亲人。
梁少辉在接电话,简洁早就悄悄的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静静的躺在他怀里听他说话。买了手机后,他也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都是简单的报一下平安,最多说一点工作上的趣事。关于简洁,以及和她一起在外面租房的事,他一直没提过,不是想隐瞒,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简洁的面给家里打电话,看着简洁躺在怀里盯着自己的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梁少辉突然觉得自己很心虚。可能真的是母子连心,他刚有这种感觉,妈妈那边就已经体会到了:“少辉,你边上是不是还有人在?”
“嗯,是有人在!”梁少辉正好就这机会把这件事说了,他妈妈似乎知道他话没说完,没有插话,等着他继续。
“妈,我在这交了个女朋友。她叫简洁,是从山西出来打工的。我们俩从我刚到北京的第二天就认识了,我们一起找的工作,她现在是我的同事。我们,在外面租房,住在一起有四个多月了。……”说到这,梁少辉停了下来,想让妈妈消化一下他刚才的话。
他的目光和简洁的眼神接触,从里面看到了复杂的内容,一时间很难体会清楚,总之里面以欢快的情绪为主,让他暗暗的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母亲在那头说道:“儿啊,你把电话给你那个女朋友,我和她说几句话。”
“我妈要跟你通话,给我留个面子啊,拜托了,大小姐!”梁少辉捂住话筒,小声的用普通话对简洁恳求道,说完小心的把手机放到她耳边,自己的脑袋也贴了上去,明摆着要监听她的通话。
简洁抓住他拿着手机的手,黑亮的眼睛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把手机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然后从他怀里站了起来,跳下床去,这才对着话筒说:“伯母您好,我是少辉的女朋友简洁,祝您中秋节快乐!……”后面的声音,梁少辉就听不到了,因为简洁用手势把他驱逐出了屋子,并且插上了门。
今晚的天气很晴朗,明晃晃的满月挂在天空,银色的光辉照射下,院子里面显得很亮堂。其他的三户房客都没人在家,不知道在哪里庆祝着节日,院子里面很寂静,只有角落里的蛐蛐们在欢快的歌唱着。
透过房东家双层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老王头坐在那张据说有几十年历史的摇椅上,摇头晃脑的张嘴唱着什么,王婶则在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嘴里不停的唠叨着。他们家的那台21英寸的彩电里,播放的正是京剧的名剧‘赵氏孤儿’。梁少辉听不见里面的人物咿咿呀呀的唱词,不过他在家的时候没少受爷爷和父亲的熏陶,对一些经典的剧目也算有点了解。
在院子里面站着没事,他就看着电视里的人物动作,想象着他们的唱词,跟着瞎哼哼。梁少辉并不喜欢京剧,但是也没有多少抵触情绪,经常听着别人唱,时间长了他也能装模作样的来上几句。不过这个比唱流行歌曲可难多了,他一般不敢在别人面前唱,怕被人笑话。
他正在这自得其乐的时候,王婶端着个铁簸箕出来倒垃圾,见他这副模样,笑着说:“小梁,怎么在外面站着,不进屋去呀?”
“简洁在给家里打电话,把我赶出来了!”梁少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撞破似的,脸有点红了,好在是晚上,不用担心被发现。
“呵呵!你王叔喝高了,正撒酒疯呢,我受不了他,出去串个门,你进屋找他下棋吧!”王婶笑着对他说完这几句话,就晃悠着肥胖的身躯走出了院子。
“……都只为了孤儿舍亲生!连累的年迈苍苍受苦刑!眼见得两离分~~!”一走进屋子,就听见老王头的大嗓门唱的声音。看他那一脸陶醉的模样,梁少辉就猜他刚才肯定喝了不止二两,不然他老婆也不会出门避祸了,看他这劲头,没几个小时酒劲下不去。
老王头正晕的乎的唱的高兴呢,忽然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仔细一看是那个小房客梁少辉,自己的老伴不在屋里,准是又出去串门子了。
虽然喝了不少酒,基本的礼节还没有忘掉,别人来到自己的家里,总要招呼一下:“小梁,怎么想起到我这儿串门来了,被老婆赶出来了吧,……被我说中了吧!我一猜就是,你们俩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不然大晚上怎么舍得出来!哈哈~!……”
“王叔,咱俩杀两盘?”梁少辉赶忙插话,化解自己的尴尬,不然他还指不定冒出什么好话来呢。
“我是求之不得啊,两盘儿怎么够!上次五盘儿定输赢,被你侥幸得逞;这次咱们来七盘儿,我得让你小子知道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哈哈~!”老王头一听说有棋下,马上就把京剧丢到一边了。
搬到这里几个月来,他到房东屋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还是被老王头拉进来下象棋。与唱京剧相比,老王头对象棋更加痴迷,只是对手难求,让他不得不有所收敛。据他自己吹嘘,他的水平在整个大望京都是叫的上号的,那是绝对的高手。村委会组织什么文体活动,只要有象棋比赛,他是必请的顾问之一。
梁少辉也喜欢象棋,还没上学,他就已经会下象棋了。他最早认识的几个字,就是棋子上面的‘車馬相士将……’。这也让他小小年纪得以经常和比他大许多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很快他的棋艺就在他们常玩的一群孩子里傲视群雄了。
后来,他的经常性对手就换成了他爷爷,以及经常和爷爷切磋的几个‘老姜’们。到他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是他们村子里象棋界的名人了。不过,他出名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年纪,虽然他水平也名副其实,那个人们却并不太感兴趣。
他的爷爷粱镇山也是个棋迷,下了几十年的象棋,棋艺仍然是一般人水平,始终没多大长进。梁少辉并没有从爷爷那里学到什么高深棋艺,只是受他影响,牢牢的记住了八个字:举手无悔,落地为死。这个原则他和爷爷一样,看得比胜负更重要。
下棋的时候,不管是切磋性质的交手,还是正式的较量,梁少辉从来不会因为自己丢子或落在下风而悔棋。这使得他的棋风很严谨,极少出错,即使一时不慎处于劣势,应变能力也很强。不过这个标准,他只能约束自己,如果要求人人都做到,那他几乎就找不到对手了。
两个棋迷到一起,当然要到棋盘上说话了。几次交锋下来,梁少辉发现老王头像大多数的棋迷一样,就是嘴比棋厉害,说起来头头是道,走起来奇慢无比,还昏招迭出。他不仅要忍受他长时间的思考,还得允许他悔棋,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常常考虑了老长时间走出一步棋,还是大昏招,然后就是悔棋,再思考……
这样下来的结果就是,一盘棋短了也得十几分钟,长了可以下上两个小时不止,平均下来,一盘棋得将近一个小时。上次被他拉进来下了五盘,结果梁少辉一下午什么也没干成,光陪着他在棋盘上磨叽了。抛开这些缺点不谈,老王头的棋艺还是有他的独到之处的,不计昏招的话,高手的称号也不算浪得虚名。
喝了酒的老王头,下起棋来居然快了不少,昏招也出的少了。更要命的是他棋风一反先前的稳重保守,上来就是‘車’‘馬’‘炮’全面出击。第一盘梁少辉被他这一手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十分钟就被他卧槽马给将死了。
“哈哈~!怎么样?小梁,姜还是老的辣吧?你不服是不行滴~!”先下一城的老王头得意的大笑着。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这时候得了便宜就得卖乖,既能长自己的威风,还能打击对手的士气,何乐而不为。
输人也不能输阵,梁少辉当然要找回场子,用以前的事实提醒他:“王叔!你可别得意忘形,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呢!”
“看来你还不了解我啊,我的名头都是喝酒以后得来的,今天就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高手!你小子不是不服嘛,接着来吧!”老王气势如虹的叫阵道。
“来就来!王叔,一会儿你可别埋怨我不敬老!”初生牛犊的梁少辉哪能被他这个手下败将几句话唬住,俩人摆好棋盘,重新厮杀。
两个棋迷杀上了瘾头,自然就忘记了时间,大呼小叫的下起来没完。老王头的老婆也不知道去哪串门了,快十二点了才回来。她本来认为都这么晚了,老头子肯定已经睡觉了,没想到这一老一少还在战斗着。
“哎呦喂~!我说你们两个,都几点了还不睡觉,明天还起得来吗?老头子,你赶紧给我收了!不然别怪我当着小梁不给你留面子!”王婶进门就把脸沉了下来,毫不留情的训开了。
耗到这么晚并不能全怪梁少辉。老王头牛皮吹得呜呜山响,实际上就是程咬金的三斧子,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进攻的套路,熟悉了之后梁少辉轻而易举的就能化解。喝高了的老王头还挺喜欢以攻代守,豪气倒是不小,不再过多的思考,也很少悔棋,两个多小时下了九盘。可惜他只赢了开头的两盘,后面连输了五盘,要不是梁少辉看他脸上不好看,悄悄的放水,老王头就要戳破自己的牛皮了。
王婶的话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老王头哈哈一笑,对梁少辉说:“好!今天杀的痛快,小梁,咱们今天就到这吧,下次有机会再战!”
“到时候我一定奉陪!王叔王婶,那不打扰你们休息,我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灯已经熄了,简洁躺在床里面,怀里搂着他的枕头睡得正香甜。梁少辉轻手轻脚的爬上chuang,从她的怀里取回自己的枕头,躺在了她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清亮的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照进屋子里,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可以勉强的看清屋子里的东西。裂开了两道大缝的天花板,挂衣绳上嗡嗡转着的黄色塑料小吊扇,床对面看上去黑幽幽的大衣柜。
这个衣柜中门上镶着一块大镜子,正对着他们的床铺。简洁认为这样风水不好,会把人的魂儿照丢,于是搬进来的当天晚上就用报纸把它给糊上了。他当初还觉得简洁太迷信,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这镜子的威力太强了,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样,透过报纸还能发挥作用,不然自己为什么好好的睡不着觉呢。
想着想着又想起今天早上在办公室,徐婧和自己说的话。上不上大学差别真的有那么大吗,那自己要不要上呢?想到这,忽然又轻松了起来,先别说学费的问题好不好解决,就是能攒够学费,自己就一定能考上吗?人家那么多勤奋的学生都纷纷落榜,自己又不爱学,还不想努力,如果靠头脑一时发热的自学能考上,那就太没天理了。
一转头,又看到了身边的简洁,想起她学习会计课程的那种劲头,梁少辉是自叹不如。她既头脑聪明又肯勤奋学习,是个真正的好学生。她报名的会计上岗证要明年3月份才考试,那些内容她早就已经滚瓜烂熟了。现在她学习的是更高深的内容,求知的yu望让她不满足于那些入门的基础课程了。要说上大学,她才更有资格吧,梁少辉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接着又想起刚才家里的电话,妈妈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呢?他相信简洁肯定不会说自己的坏话,那家里会是怎样的态度?能不能接受简洁,如果家里不同意,自己该怎么办?……爸爸妈妈都是很明事理的人,应该不会为难她吧。万一要是反对呢?……这怎么可能?既然是万一,当然有可能了,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脑子里两个念头不停的反复搏斗,过了好久的时间,困倦已极的他才沉沉睡去。2002年的中秋,梁少辉第一次在外面度过。向来无忧无虑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儿,很不好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