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正梳妆。丽人为谁,垂泪断肠。
正是雨后初晴的天光,楼外碎了一地的残红损绿,可窗畔的一株雪白的百合却正值花开,掩在薄若蝉翼的窗纱之上,带着微微的湿意在室内悄然绽放,使紫铜熏炉中袅袅散发的馥郁香气也焚上了几分清新恬淡的味道。
滑若莹玉的象牙梳自流瀑似的秀发间细细滑下,将那万千青丝皆铺陈蜿蜒在浅红色的内衫之上。皓腕如雪,五指凝华,时间的细沙未曾在上边儿留下丝毫痕迹,铜镜中的那张未施粉黛的素颜也依旧光滑年轻,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边也从不见半点儿细小的纹路。
十年了。
她痴痴的望着镜中倒映出的丽容。过一会儿,她便要在这张尽得江南山水柔丽之妙的俏脸之上描眉,涂朱,抹胭,盘髻,将它变成一张让她陌生得想哭的脸。少女,少女,终是死了。在这里的只有一个韶华不再的妇人。固然貌美依旧,可心,却终究已是老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却仍是没有习惯使唤丫鬟的习惯,于是,通常待她梳妆完毕,便已是巳时了。那时,她便要下楼,等着她那位痴痴傻傻的相公将字写完,而后一起去向自己的公公婆婆请安问好。
那于西湖之上自由自在荡舟欢笑的时光竟已是遥远得仿若梦境。
抑或自己真的那样快乐的生活过么?在午夜梦回之际,她总是久久的凝望着纤尘不染的床幔罩顶,轻轻的在心底问着自己。
她身边躺着的那个她应该唤作相公的男子睡觉的时候总是静而无声的,不若他白日里的那般喧嚣。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庞,按理说,在此刻痴相尽去的时候,应是有几分好看的。可是不知为何,却无法于她的心田间激起半点儿涟漪。他仍旧如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只会令她打心底的觉得恐惧。
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写的那些字?在悠久的时光之后,她却已是再也分不清了。
但她却清楚的记得,当她第一次见着那些宛若图画也似的大篆的时候,心底涌上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几欲将她整个人都冻结成冰,那铺天盖地的凝重深沉,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顷刻便要窒息。她不知道旁人有没有此等感觉,但她自己却是自那以后,再也不敢再去看他写字了。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欲泣的悲凉,“啪”的一声,将正拿在手中的碧玉簪子折成了两半,尖利的断面划过手心,割裂了细腻的肌肤,一缕猩红的血泌了出来,嗒嗒的滴在地上,恰似心中红泪。
这囚笼似的生活,究竟何时才能是一个尽头!
却终究仍是梳妆完毕,继而她袅袅娜娜的站了起来,披上一旁搭拉着的一件件做工精细,雍容华贵的衣裳,将那个依稀清美如昔的渔家女子装扮成了十年之后的黄家长媳。旋即她表情木然的转过身子,向楼下行去,却是再也不看那铜镜一眼。
楼下的梯阶尽处,有两个丫鬟早已守在那儿了。见得她下来,便皆恭恭敬敬的裣衽一礼,“少奶奶。”
她漫不经心的点点螓首,在厅内扫视一周,旋即蹙了蹙眉,对其中一个大眼睛丫鬟道:“琴棋,少爷呢?怎么今儿个还没写完字么?”
琴棋也是一脸愁容,道:“禀少奶奶,少爷今日不知怎么了,现在仍是蹲在那儿呢。我和书画远远去瞧,看他似乎许久也未曾动弹一下,也不像是在写字的样子。可……可我们又不敢凑近了去。”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手抚秀额,沉吟片刻,旋轻轻一叹,“今日可是他的三十岁生辰哪,一大家子人都候着他呢……若是没法子,也只有我去唤他了。”
琴棋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少奶奶,少爷写字的时候素来是不许旁人过去的啊,万一少奶奶你……你……那该如何是好?少奶奶,咱们还是另想一个法子罢。”
她微微一笑,“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入了黄家的门已有十年了,我自己的相公是什么性子我难道还不知道么?琴棋,你放心罢,他难不成还真敢把我打死么?”说罢,鹅黄色的绫裙轻轻拂动,人已是向楼外迤逦行去,挽束成堕马髻的乌黑秀发飘飘摇摇的垂在身后,宛若一只随风舞动的娇嫩芙蓉。
“其实,若真能死了,也是好的。”
而一句轻若无声的呓语便随着她漫步掠起的香风吹入了琴棋的耳中。少奶奶……琴棋咬着唇,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已是无语凝噎。也只有她才知道,那个原本活泼天真的少女是如何在这十年内辈活生生的逼成了如此这副模样的。只怕她的心里,早已不恋人间了吧。
她孤身一人独自向高山轩行去,一路上每个向她请安问号的侍女下人她皆含笑以对。也只有这些人的面容方才能让她觉得自个儿所处的地方仍是在那个有着喜怒哀乐的尘世。甫一跨过高山轩那半圆形的门洞,她便远远的看到了他正背对着自己,仍是如往常蹲在地上,却是真个儿如琴棋所说,没有一丝动静。
她轻轻的吁了口气,这是十年内她第二次在这个时候踏入此地,可奇怪的是,事到临头,心中翻腾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终得解脱的快意。就仿佛是一个做了已有经年的恶梦,今日终于鼓起了勇气去正面相对。无论终局将有何等残酷,或其中的过程又是怎样恐怖,但她终于能够不再躲避。
不再躲避,那她在冥冥中觉察到的宿命。
她徐徐走了过去,莲足一步一步的迈出,镇定自若,脸庞上微黑健康的肌色虽然已然在这经年的养尊处优之后变得白皙细腻,滑若凝脂,可在这一刻,于黛眉间飞扬的神色分明已经重新染上了往日的飒爽英烈。
堪堪走到他的身后站定,她不由便是一怔。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已经写了这么多出来!
却见地上那些龙飞凤舞,铁竖银勾的怪字个个此刻已经不若以前的方正宽大,而只有了寸许大小,可是却是密密麻麻的在他的身前整齐的排成了一片。
就像诗篇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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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点,明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