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西出阳关无故人
正是春天时分,晋州城内的人都有点懒洋洋的,大街上只有稀疏的几个行人。
募兵处的老张头坐在长条凳上,睡意朦胧。街道转角处挑出的酒旗在风中一漾一漾的,每漾一下,老张头的心就动一回。对于征兵,他已没有了当初的激情。年轻时他不是这样的,第一次为朝廷征兵,看着那些热血沸腾的青年,想着他们就要走上战场,让敌人血流成河,头断无数,他的血就会跟着热起来,杀戮仿佛是男儿的天性,他只恨自己是残疾,不能为国杀敌。不过随着一份份死亡通知由兵部转到晋州府衙门,再由他一户户送给家属时,他逐渐明白了死亡的含义。看着那些悲伤无助的母亲,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在那一刻,死亡是那样的冰凉。那是彻骨的严寒,无尽的凄惨,无尽的绝望。
将近二十多年了,两千多名士兵从他这儿出发,能够回来的只有两三百人,其他的,都战死在沙场,他们的尸骨,最后化作青草,被一阵无名的野火烧个一干二净。
在看过这么多的死亡后,谁还能保持清醒?
他以前一直自责,觉得自己就像是催命的阎王,直到后来一位从他手里出去现在已经升为校尉的军官请他喝酒,那位校尉大人在晋州城内无意遇上他,顿起香火之情,请他去了酒楼。看着校尉大人的威风,老张头终于彻底想通了,所谓尽忠皇上,报效朝廷,那全是假的,来当兵的人,都是想靠着自己手中的刀,去挣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已,只不过有的人挣到了,飞黄腾达,有的没挣到,却付出了生命。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命不好。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做一天工,拿一天钱,所以根本用不着自责。
就在老张头想着要不要去喝一杯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站到了桌子前。看上去,他只有十八九岁,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忧愁。他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丝绸长袍,一看就是一位富家子弟。这样的人,是不用靠当兵去挣功名的。也许他只是好奇,想看看征兵是怎么回事吧?
老张头正要扭开脸,年轻人却说话了:“大人,我想当兵,不知需办什么手续?”老张头顿觉奇怪,这可是自己平生第一回,富家子弟居然也有主动要求当兵的。老张头一边奇怪,一边答道:“填一份表格,然后去府衙报道,就可以了。”
年轻人拿起表格,正要填写,忽然,从旁边急步走来两个同样年轻的青年,一把拽住他道:“玄弟,且慢。”老张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两个人,然后不紧不慢地道:“根据我大魏国当今皇上颁发的圣旨,阻挠别人当兵是要发配充军的。”后来的一位年轻人朝他笑了一下,道:“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只是有话对他说而已。”说着就把要当兵的年轻人拖走了。
老张头要是知道这两位年轻人的身份,恐怕再也不敢说刚才吓唬人的话。后来的这两位年轻人,一位是朝廷吏部尚书周申锡最小的公子周怀慎,而另一位,则是当今太子赵枕河。想要当兵的这位也是大有来头,是礼部伺郎柳郓的大公子柳道玄。
到了无人的地方,三个人停了下来。太子急道:“慎弟一开始对我说你要去当兵,我还不信。昨晚你从宫里回家时还好好的,并没有听你说要去当兵。你是不是疯了?你去当兵,我妹妹芙蓉公主怎么办?你要是真的喜欢带兵打仗,可以对我父皇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皇一向看重你,认为你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中最杰出的,他一定会派你去统领一方的。”
柳道玄苦笑道:“太子,你费心了。只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了。见到芙蓉公主,请代我告诉她,道玄命薄,不堪厚福,请她忘了我吧。”
周怀慎在旁边劝道:“道玄兄,自从本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朝中大员的儿子,去当一个最低等的兵卒的,你就不怕京城人士笑话你们柳家?就不怕你们柳家的清誉受损?”
柳道玄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唉,家门清誉。”
接下来,任凭太子和周怀慎怎么劝,柳道玄只是不听。只是临走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拱一拱手,而是忽然抱住太子和周怀慎,很长的时间才放开。他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只是因为强忍着,才没流出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太子长叹一声,对周怀慎道:“我看他不是想去当兵,而是想去送死。你知道今年招的是什么兵吗?是边防兵,是要去驻守北方,和铁勒人打仗的。十几年来,去了北边的,十个人当中,最少有六个人回不来。他一个书生,唉。”
周怀慎道:“不知道他父亲礼部伺郎柳大人知不知道,有柳大人劝阻,情况肯定会好得多。”
太子在旁边苦笑:“只怕柳大人知道大儿子要去当兵,会高兴万分呢。”周怀慎不解,太子道:“自从十六年前,道玄的生母辞世,柳大人将原来的小妾扶正后,道玄就被家里人看作是多余的人。母后曾经告诉我,据她观察,柳大人的这位后妻,表面上看是温柔贤淑,内心其实十分狠毒。只因道玄是家中长子,日后会接掌家业,就被她视为眼中钉,要不是我母后暗中多方维护,只怕道玄已经活不到今天了。”
周怀慎不禁吃了一惊:“以前怎么没听道玄兄说过?难道柳大人就不管?”太子道:“道玄是个孝子,这种家丑,他怎么会对别人说?至于柳大人,私底下对道玄也从来没什么好言语。唉,男子情薄,自然只会替新人着想。自从父皇夸奖道玄是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才俊后,道玄在家中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只怕柳大人夫妻俩私下里巴望着道玄死掉已不是一次了,这样他们的亲生儿子道兴才能出头。昨天晚上,道玄从宫中回去时还兴高采烈的,没想到第二天就出来当兵,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柳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周怀慎不禁打了个冷颤,对太子道:“要想道玄兄不去战场上送死其实很简单。反正三天后招完兵,花名册就会送到兵部,那时只要太子你对兵部尚书老王说一声,把道玄兄从名册上划掉,或者把他调到京城来,一切就会妥当。”
太子哈哈一笑:“我正有此意。不过我不能去,以免别人说闲话。你不是不知道,我二弟一直对太子的位置虎视眈眈。这样吧,你去兵部,我去柳府,请柳大人出面阻止,虎毒犹不食子,自己的儿子,他总不能不管吧?实在不行,我就去找父皇。”
两人立即骑马赶回京城。五天后,周怀慎又来到太子府,询问太子去柳府的结果。太子生气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不关心自己儿子死活的父亲!我告诉他道玄去当兵了,他就推脱说不知情,我请他出面阻止,他嘴上说一定,脸上却毫无焦急之意。临走时,我还听到道玄的后母在屏风后面冷笑。”
周怀慎道:“那你有没有去找皇上?”
太子道:“我和妹妹本来想一起去找父皇,却被母后劝住了。这几天军情紧急,东面的燕国蠢蠢欲动,父皇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上面。母后怕这件事分了父皇的心,惹他生气。不过她答应我们,日后一有机会,就会亲自对父皇说。唉,这几天我这里乱糟糟的,妹妹芙蓉公主因为道玄的当兵,整天以泪洗面。让我想不到的是,道玄的父亲居然在这个时候去母后那里说亲,想让道玄的弟弟娶芙蓉公主。”
周怀慎道:“不知皇后答应没有?”太子道:“母后知道芙蓉妹妹的心思,当然不会答应。只是父皇那里就难说了。对了,你在兵部的花名册上查到道玄没有了?”周怀慎道:“我把花名册翻了个遍,三万多个新兵的名字都查了,可就是找不到道玄兄的名字。后来我又从年龄、籍贯、笔迹上找,结果看谁都像,可仔细一看,谁又都不像。”
太子苦笑道:“道玄心思缜密,足智多谋,我们能想到的,他自然事前就会想到。他既然不想我们帮他,当然不会让我们找到了。唉,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帮不到他,别人也害不到他。”
见周怀慎不解,太子道:“再过几天,父皇就会宣布任命田弘正将军为边关元帅。田将军以前因为克扣军饷、贪冒战功,被道玄的父亲参了一本,父皇念在田将军才干非凡、以前又有军功的份上,免了他一死,让他布衣从军,戴罪立功。这几年,田将军慢慢爬了上来。这次父皇担心铁勒人会趁我之危,经人举荐,派他去边关替代以前的刘不晦将军。只是田弘正虽然有才干,但心胸狭窄,有仇必报。他要是知道政敌的儿子在自己的军营里,道玄恐怕难逃一死。一个元帅要杀一个小兵,还不简单?”
周怀慎倒吸了一口冷气:“是谁这么促狭,举荐他的?”太子冷笑一声:“你猜。不过恐怕你永远也猜不出,居然是道玄的父亲。他这是怕道玄死得不快啊。”
周怀慎惊道:“他们不是政敌吗?”
太子道:“父皇当时也是这么问的。你猜柳大人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说皇上你问的是镇守边关的人选,我推荐完了才想起他是我的政敌。父皇当时还用外举不避仇的典故大大夸奖了他一番呢。”
周怀慎道:“柳大人何时如此宽宏大量了?”
太子道:“还不是因为想升官。礼部尚书高大人即将告老还乡,柳大人想官升一级,从伺郎转为尚书,当然要在父皇面前卖力表现了。只不过这下是害苦道玄了。”
周怀慎安慰道:“太子也不必过虑,吉人自有天佑,道玄兄一定会没事的。”太子长叹一口气道:“皇天永佑善人,但愿道玄不会有什么事。”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也知道,这一次,道玄生还的机会已经十分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