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婕妤被封为昭媛、晋身九嫔之一的时候,霍王的马术和箭术已经把婉儿远远甩在后面。
“十三皇弟看来很下了番工夫。”皇后亲自检查他的武艺功课后说:“打仗可不是平日里的嬉笑玩闹,射出去的箭是不会回头的,刀锋砍在肉里其伤痕也永远都在。”
“娘娘,该去看望皇子了。”婉儿很清楚,皇后根本不指望她能学好骑射。
“好。你顺便去转告梁婕妤,等皇长子六岁以后,就须每日给生母请安行礼。”
“是。”新任的梁嫔早已不再受宠,倒是宝林粱惠近来颇得圣眷,姐妹两人越发貌合神离——也正是皇后想要的局面。
“秋天的草地,想必很美丽。不是吐蕃的回使要来吗,请他们一同参与狩猎。”
“和军士们?”婉儿虽然不是很精于朝政,也明白普通的军士胸脯一拍、黄汤一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说出来。
“当然是和宫人、宗室一起。襄王的骑射还不如我,就让他们与霍王同队,你与我同队,比比谁的收获多。”皇后充满顽意地笑着。“那个魏学士没有回朝?”
“是,听说他已经成功地让吐蕃王写了首格律古典的汉诗。如今继续在教授汉文,且与吐蕃人关系很好,打算等公主入拉萨之后再回来。”
“格律古典?”皇后狐疑地看向婉儿。“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
“哈哈哈……”
“但仿效关雎,文辞很是诚恳,此外对方还专程送礼给公主。”
“只给公主一人?”
“是。还不准旁人先看。”
皇后嘴边开始浅笑,接着开怀畅笑,“和亲……我把它变成了联姻!对了,他们还要蚕种、桑种?”
“是,陛下想问娘娘:我朝的织工绣娘优异,还是吐蕃、回鹘乃至大食的优异。”
“看来陛下答应了,那你仍然以我和公主的名义,照此置办嫁妆,不用犹豫,一万两黄金都花掉,一文也不必省!就让那些人看看,有些东西,他们十辈子也别想与天朝比!”
* * *
未来的新郎送来的是一套衣服:雪白的细羊毛织成的外衣和大氅、羊皮靴子,还有一顶金冠,和镶嵌着绿松石与钻石的全套首饰,玄色革带和带上所佩的挂饰、小刀等物。
另外的一份礼物是五名送给常乐公主的女奴。
当公主在女奴们的帮助下,把长发编入高高的柏木发架、戴上金冠、额带和华丽的饰物,穿上那套雪白袍服的时候,大家都看傻了眼。明明看上去一件件很俗丽的东西,全部套在公主身上就有种说不出的高贵。
明悉猎与婉儿都在小心地察言观色——公主很高兴,因为没有女子会不喜欢男人送的华丽礼物。
“公主就像雪山上的神花一样美丽!”明悉猎的腰已经快弯到脚尖了。“天上天下再也找不到比公主更美的新娘……”
常乐公主很满意地四处走动、左右察看。“谢谢,明悉猎大人,你的赞美虽然夸张,但很动听。来人,摆茶。”
连续吃了好几顿的肉食,公主和侍女们都有些腻味。太医们都说喝茶汤可以解膻腥,因此公主每天都逼自己灌下满满一大碗苦涩的茶汤,没想到喝了没多久就发觉苦尽甘来的美好,于是所有要同去吐蕃的人都把喝茶当成每日必需的东西。
“这茶汤可真是好!”连日喝下来,明悉猎也开始迷上了这种醇厚浓香的深色饮料。“要是加入羊奶,一定更好喝。”
“大人,是否要在陪嫁清单里也列上蒸青?”
“蒸青?”
“就是这种茶。”
“啊!感谢皇后和内尚大人!”他不必花钱就可以把这个奉献给他的王上。
“但凡公主开口,只要下官能办到的定会办到。”婉儿在使臣、外臣目前始终是一副客气、拘礼的表现,“另外,明悉猎大人,皇上和皇后、宗室和一部分禁卫士兵去渭城狩猎,您是否有兴致同去?”
“皇后也去?”
“不仅皇后、公主去,下官也去。当然您不能指望我的弓箭能射到野味便是。”
“啊!一定去!一定!”明悉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宫廷中礼来礼去的风范,甚至已经到了一瞧见对方弯腰就立刻跟着弯腰的地步。
只是狩猎前出了件可谓大事、也可谓小事的事情。
大理寺少卿柳钰和侍御史岑亮求见。本来皇后不见外臣,不知怎么,今年来见皇后的什么人都有。
“他们主管京师刑狱。”
“那来找本后做什么?谁引见的?”
“紫宸殿那边领来的。”婉儿紧急帮皇后换装,安排人手侍立,又匆匆抓了一叠纸。
“哦……”皇后想了想,“明白了,正殿召见。”
“是。”正殿行的是君臣之礼,侧殿多为家礼。此次应为公事,因此正殿接见合宜。
婉儿注意到岑亮,是因为他相当年轻。按理御史大多年纪较长,可年纪大虽然声望高,但多方牵绊且广且深、往往弹劾不力。而岑亮是今年刚刚破格升任的侍御史,因为他署理雍州刑案时不避贵戚,被皇上直接点召进京。
“二位是碰上办不了的人?”
“正是!请娘娘亲阅卷宗。”
岑亮坚持地将厚厚一卷呈上。婉儿见皇后稍加犹豫,便让太监接下,由她展开讼状让皇后过目。
这是宗挺简单的案子,一名官吏强纳民女为姬,还让手下打死了两名上门讨说法的女孩家的亲属。讼词简明扼要,可附上的证词、口供和人名清单有一长列。
“这个司徒季乐!”皇后一拍桌子,“岑亮,你的弹劾奏章呢?”
“请娘娘圣览。”岑亮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拿来,呵,比讼状还长。
“大理寺去捉拿归案了吗?”
“犯官已在押,口供皆在卷宗之中。其对罪状供认不讳,但上请议亲,因其为皇后的三服内亲,故请皇后娘娘定夺。”
“亲?哪来的亲?”皇后冷笑,这件铁板钉钉的案子,定然引起了朝廷上下的多方瞩目,不仅干系到皇后外戚,且涉及宫闱之争——皇后无子,大家在拿捏皇后被废的可能性。当然最最该死的仍然是那帮愚蠢的所谓皇亲!“本后五岁丧母、七岁跟随长公主学文习武,十二岁丧父,十四岁上战场!本后的兄长早夭,唯一的胞弟在剑川与蛮子作战,还有一个亲侄子暂在羽林效力。其他司徒氏族人从未成为过本后的倚靠,那本后也不是他们作威作福、违法乱政的倚靠。岑亮,你的弹劾其实根本不必。柳钰,强纳良家女子,指使重伤人致死,当处何刑?”
“当绞。”
“那就断绞立决,给皇上三读处决。另外,你二位记得,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必来报本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仅后族如此,其他嫔妃亲属也照办。”
“娘娘,这……”
“怎么?柳少卿,这么快就想着将来中宫人选了?”皇后的声音变得娇柔、滑腻,语意却如毒蛇。
柳钰吓得扑通跪倒。“娘娘!微臣——”
“够了!你以后该怎么断就怎么断。不会断就回去养老!”
“娘娘——”
“岑御史,你心思还算缜密,可却将一件铁定的命案与狂傲不逊、欺言犯上这些似是而非的罪名搅在一起,轻重不分、暧mei不明,实在不像一名御史该为!”皇后字字如铁似钢,杀机凸现。
“娘娘——”本来看好戏的岑亮也惊得趴在柳钰身边。
“今日本后听得够了。先是吐蕃的一堆要求,然后是剑川的伤亡上报,现在你们又来凑这份热闹!”
婉儿连忙配合着上前低声提醒:“娘娘已经很疲累,二位大人可告退了。”
“是——”
“微臣告退。”
殿中清静下来时,皇后仍然坐在案后若有所思。
“娘娘,该用膳了。”执事太监小心翼翼地进来禀告。
“摆在侧殿吧。”
“遵命。”
婉儿当然没把皇后的气言都记录下来,而皇后也根本不必去看她记了些什么。
“娘娘,是否要探听朝臣间的……”
“也好……等下赏你笔金子,用来打点。不够再说。”
“……是。”为君者要花钱打探臣下的动静作为,实在是可悲!
“不过,皇嗣的事情确实麻烦。婉儿,这次狩猎邀请所有能骑马的女子,不论有否封号,七品以上皆可参加!”
* * *
人爬到什么位子,就会有什么层次的人来结交。
婉儿一直久居深宫,外人是见不到的。如今奉命为皇后再度选秀,即使刚开始想暗中进行,仍然在瞬间掀起波澜,只要她不在皇后身边,永远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打招呼。她疑惑的是:自己严命身边的人不许透露,可为何突然之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宫闱之中,难道还有一块她完全不了解的地方?还有个她不了解的势力?
换上折领窄袖、镶了毛皮的厚重胡服,配上轻巧的女用弯刀和小型弓弩,还象征性地在鞍袋里放上十几枝铁头羽箭,头上则是顶鸟羽装饰的宽边毡帽。然后,去打仗:大队男人女人一同开拔,想必也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花枝招展的女子们见还没到地方,大多不肯骑马受累。好在这次各家都把自己能用的车辆全部派出来,车夫不够就让士兵们充数。
当然皇后不理这些小事,她只管下令开拔,然后骑上西域敬献的宝马跑得飞快。皇帝自不便随便离开,只派了些官员与将领护卫。苦的是婉儿,又要随扈,又得应付各方人等。
“二公子,再要跟你要二十名懂规矩、不乱看的军士。”
“二十名?!”司徒湜的脸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半是惊愕,半是逗乐。
“干脆连你一块儿来吧。给娘娘赶车。”
“……”
婉儿吃力地掌控着缰绳,姿势因为骑的时间太长而越来越僵硬。司徒湜横看竖看就是看她不顺眼,帮她拉住缰绳,“你就扶着马鞍,别动,马会自己走。”
“汉武帝时的大将军卫青率数万骑兵一日行军七百里奔袭匈奴大营,那要在马鞍上坐多久?”
“凌晨出发,一直奔驰到入夜,换马不换人,然后趁黑奇袭。别忘了,到达后就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恶战。”司徒湜以平淡的口吻道。
“……那你能做到吗?”
“眼下西边、北边的战争与先汉大不同,中原的战术更灵活、武器更锋锐,但对手也更加有智慧。而剑川的情形又全然不同,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对,那里不能奇袭,得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步兵和工兵倒比骑兵更有用。”
“在草原作战需要速度和力量,而打西域靠的则是武器和意志。”
婉儿看向他,这个时候向以嬉皮笑脸著称的司徒二公子、皇后“宠爱”的侄儿,完全是副军人的冷竣与严肃。“想去建功立业吗?送嫁就推荐你去?”
“送公主和亲这种丢人的事情我才不去!”司徒湜豪语刚说完,就立刻反应过来,“怎么,陛下和娘娘考虑要和吐蕃开战?”
“往西打是迟早的事,但吐蕃眼下大概不会动吧,只要他们继续呆在那里,不要给商路带来麻烦,就用联姻维持友好。”
“往西?”
“对,所以送嫁的一路上正好派大批人手察看地形,从边境上绕过吐谷浑,就是整个西域的凶险腹地。”
司徒湜微微哼笑,“看不出来,你还懂那么多。”
“每天听着,记着,不知道也知道了。何况史书我也读得不少。”
“那你帮我提一提?”
“好。那,我要的军士?”
“连同我在内,尚剩下三十人,听从内尚大人的调遣!”司徒湜在马上抱拳。
婉儿得意地笑着指指华丽的马车长龙,司徒湜叹了口气,招呼部下们去伺候难对付的贵妇们。其实这是皇后让她跟司徒湜提的,这下反成了卖他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