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空缀满了宝石般的繁星。
海原县影剧院正在举行庆祝1986年元旦文艺晚会。舞台上传来了报幕员的声音:“下一个节目:幼儿友谊舞,演出单位——县幼儿园!”观众席上顿时“炸”了锅:“嗨,这些未隔奶的娃,会演个啥?”“谁说的?娃们的戏才有意思哩!”……
孩子们上台了。人们有的屏声静气,有的伸长脖子,有的睁大了眼睛,有的半张着嘴巴,都仿佛被孩子们吸取了魂似的盯着舞台。演出结束后,观众席上霎时响起了“哗哗”的掌声。然而有谁知道,这时候一位中年女同志正在舞台侧面兴奋地擦拭着流出眼眶的泪花。她,就是孩子们的老师——陈秀蓉。
一
陈秀蓉出生在繁华的上海市。1956年,为了支援西北建设,她兴冲冲地来到了海原山城。那年她还是位满脸稚气,年仅十七岁的姑娘。到达海原后,她被分配到兴仁堡小学任教。这里没有霓虹等五颜六色的闪烁,没有波光粼粼的河流,也没有清澈见底的小溪。有的只是昏暗的煤油灯,难以下咽的深井苦水,天旋地转的风沙和遍地的贫穷、荒凉……这些,对于一个嫩得能掐出水的上海姑娘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憨厚的山里人,赤脚光腚的学生娃为此担忧,怕她嫌弃这块土地,怕她又像前几位年轻人那样,蹴了没一阵,就“旋风”似的溜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竟然在这块土地上,一蹲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来,她用心血谱写了一首令人奋进的进行曲,用坚实的步伐走出了一条闪光的路。“******、低标准”的惨淡岁月里,她在田野里挖苦苦菜充饥,浑身肤色泛着菜绿。有时,眼皮都重的抬不起来。这个时候,她没有离开这里。“横扫一切”的浊流波及神舟各个角落之时,她被造反派驾着“飞机”,挂着“黑牌”,揪着头发游行批斗。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二十八年来,她用爱的甘露,浇灌着棵棵桃李、片片花圃。在煤油灯下,她学会了做针线。学生衣服破了,纽扣掉了,她用针给缝补缀上。个别孩子没有鞋子和衣服穿,她自掏腰包去买。每年秋后,她总是和学生一起爬上高山,步入深沟拾牛粪、挖柴禾,和学生一起卷起裤脚抹煤块。冬天天麻麻亮时,她就起床到教室里生火,打扫卫生。夏天她早早起床,挑上水桶去四里外的深井打水洒地,提前为孩子们晾好开水。她走遍了兴仁堡的勾勾岔岔,凡是自己教过的学生家中她都去过。
1981年冬末的一个寂静夜晚,陈秀蓉正在家里捻亮油灯批改作业。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声“报告”。
“进来”,她一边答应一边仍旧批改作业。门推开了,走进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陈老师,您好!”说话间那青年挺直身子向她庄重地行了个军礼。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诧异地说:“你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请您仔细瞧瞧!”那青年抿着嘴说。她佝偻着身子端起煤油灯,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您忘啦?我是殷玉喜。”
“噢,我记起来啦!”望着眼前这位英俊的青年军人,她的眼前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儿童的身影:他光着脚,拖着鼻涕穿着又脏又破的棉裤棉袄,小腿上时常留着继母的鞭痕。在后娘的驱使下,他放羊、铲草,犹如落地的孤雁,不能进校学习。陈老师十几次登门动员,帮他解决生活和学习上的困难。好多年过去了,她哪里想得到这位遭受继母虐待的“孤雁”,而今已成长为一名人民军队的干部。
二十八年来,她把知识的种子撒在了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把满腔的热情和心血倾注在了山区孩子的身上。每逢夜晚,她的宿舍里总是坐得满满的,有请她讲算术的,有请她辅导作文的。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夜深了,房间仍然闪烁着煤油灯的亮光,映出她不知疲倦的身影。这灯光是微弱的,但这是灵魂之光,生命之光,希望之光。在这里,她的事业得到了延伸;在这里,她的希望变成了现实。在这里,她教过的学生有800余人,仅考上大中专院校的就有403人。现在当处级干部的就有十几人,当人民教师的就有近百人。
二十八年来,她在煤油灯下耕耘,在贫困的土地上播种,年复一年,与普通山村人家一样,清贫度日。她没有辜负山区人民的厚望,和丈夫一道用辛劳的汗水,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二
1984年8月,组织上调陈秀蓉到县幼儿园任教。那天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起二十多年来在兴仁堡的往事。二十多年来她收到过很多学生来信,有的来自营房哨所,有的来自工厂矿山,然而信的开头却是一致的:“陈老师,我尊敬的妈妈……”多么真挚的感情!但是这亲切的呼唤绝不是每一个教育工作者轻而易举所能得到的。她不能忘记呀,每次走出校门,被学生家长发现后,非要拉到自己家里蹴一阵子,哪怕是土炕上坐一坐,哪怕是喝杯水。她不去,人们就抱怨她。每逢过年过节,人们便围住她,前拉后拽地往自己家里请。她不能忘记呀!每年夏季下过雨后,孩子们光着脚丫来到她的宿舍,一双双小手捧着盛满浑水的玻璃瓶子、缸子……异口同声地说:“陈老师,这些水您洗衣服吧。”瞧这些山里娃,她激动得一次又一次地流下了欣慰的满足的眼泪。在兴仁堡二十八年,她教过的学生一茬又一茬,而他们始终都没有忘记干旱山区水的珍贵,雨后总要给她送水……
她不愿离开这块贫穷而又炽热的土地,她眷恋这块古老的土地,然而组织上却要调她走了。
那天中午,兴仁堡全村农民、学生默默地拿出了鸡蛋、洋芋、罐头,拿出了许多东西来到陈秀蓉的宿舍。很多家长拉住她的手说:“陈老师,你要走了,我们的娃娃想你呀……”“陈老师,现在县城跟兴仁通车了,有机会就来咱兴仁堡。”“陈老师,今后你家里有啥活计,就喘一声,咱山里人有的是力气。”……她点着头,幸福的泪水溢满了眼眶,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到了人民教师的价值。
三
她走进了幼儿园。在“不惑”之年开始与幼儿打交道了。
这里又是一个新天地。被教的都是四至六岁的小孩。早上,孩子们一送来,噪声大合唱便徐徐开幕了:小的哭喊声、告状声,大的吵闹声、喊叫声,混成一团。有的还揣着个奶瓶子,上边喝着,下边尿着,从裤子一直湿到鞋。个别大的学着霍元甲、陈真的拳术,扑向小的。街道车辆一响,大一点的孩子爬到滑梯上坐成一排,观望着过路的汽车与行人,犹如动物园里调皮的小猴子;小点的孩子则一堆一堆地坐在地上。有的钻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有的把屎尿拉在教室的拐角、讲台上……这些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棵小树要修整剪枝才会成材。要教好孩子,就要爱孩子。她首先教孩子们讲文明,讲礼貌,不打架,不骂人,谁表现好就给谁戴上一朵小红花。她每天给孩子们讲课,启发他们的智力,教孩子们背诵短诗,锻炼他们的记忆力。孩子是爱动的,坐久了就不耐烦,她便跟他们一起做游戏、唱歌、跳舞。常常累得汗流浃背,面容一天天憔悴了,可她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早晨,她早早地打扫干净教室,给孩子们制作玩具。孩子们送来后,她又给孩子们脱换衣帽,解围兜……
上课了,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着,一双双小手背在后面。“看谁坐得端正,坐得直。”孩子们一个赛一个,胸脯挺得高高的,那一双双亮晶晶、黑黢黢的眼睛里流露出思索、疑问、渴望……
“从前,有一个小花猫去钓鱼……它为什么没钓着?”
“贪玩!”孩子们张着小嘴巴齐声回答着……往昔噪声合唱的大舞台变成了智慧洋溢的课堂。
放学了。她和孩子们一起排好队,一起走在马路边,一起唱歌。听!他们唱起了《娃哈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娃哈哈……”甜甜的声音,响彻街道上空,融化在家长的心里,融化在她和娃娃们的心里……
四岁半的强强是个比较懒的孩子,怎么最近变化这么大——改掉了早晨让大人穿衣服的习惯,今天他又自己端水洗手绢了,一对年轻夫妻不解地你瞅着我我瞧着你,用眼神互相询问着。当爸爸的实在憋不住了:“强强,你怎么自己洗手绢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小家伙头也没转地对爸爸说,“谁教你的?”“陈奶奶。我们陈奶奶说,懒孩子不是好孩子……”一句散发着奶味的话,像一杯蜜汁注进了年轻夫妻的心田。
天黑了,一间亮着灯光的窗户里传出了中年妇女唱儿歌的声音,那些路过的人们都要好奇地向里望上一眼,而知情的人们,路过此地时,却总要向那闪烁的灯光投去一束束尊敬的目光。
四
有耕耘,就有收获。三十年来,陈秀蓉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了教育事业,把一颗赤诚的心献给了山区的孩子。她曾多次被评为先进教师、模范班主任,海原县和固原地区的先进教育者,自治区“三八红旗手”“优秀辅导员”。在荣誉面前,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满足。用她的话说,“过去的成绩只能说明过去,不能说明现在。”她表示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切力量献给她贫穷而又朴实的第二故乡,用生命的余热点缀美好的明天。
(发表于1987年5月《六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