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金秋时节,我慕名来到了绿色缠绕的撒家梁。在一位年长的村民向导下,穿过一条条绿荫走廊,我迈入了一个农家庭院。院内一排红砖瓦房,院墙四周被一行行挺拔、稠密的绿树所包围。
走进宽敞明亮的上房,在土炕的边沿蹲着一位年过六旬、矮小黑瘦的老头儿。他头顶汗渍斑斑的小白帽,下颌处留有一撮山羊胡,一双铁耙似的手,捧着厚厚的一本《实用栽培技术》书籍,青筋裸露的脚下,放着《新华字典》。他睁一眼、闭一眼,木匠吊线似的看着书,那副吃力劲儿和聚精会神的姿态,让人好笑,令人难忘。他就是全国林业系统劳动模范、自治区人大代表撒有仁。当他发现来人时,“腾”的一声跳下炕头,露出稀疏的牙齿,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扯着沙哑的嗓子唤旁屋的家人,准备饭菜。撒老头忙乎了一阵后,跟我坐在了炕头。当我让他讲述一下“发迹”的过程时,他先是嘿嘿一笑,双手在赤脚板上摸来摸去,摸出了心酸,摸出了希望,摸出了话题。
撒家梁坐落在海原县南部,是曹洼乡管辖的一个自然村。这里地势奇特,山丘起伏。昔日,在春暖花开时节,这里风沙弥漫,村民们个个像土里钻出来似的;夏季,艳阳炙烤,没有乌云,没有雨星。男人们一年多半时间流浪在外,难怪当地人编出这样的顺口溜:“撒家梁,撒家梁,十年九载是荒凉。老婆孩子伸长脖子村头望,盼着娃们的大大快回庄。”
是地贫瘠,人蠢笨?早在1965年的时候,只念过两年书、血气方刚的回族社员撒有仁就不认输。他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在自留地畔和房前屋后种起了经济作物和树苗柠条。风雨天在家里编织背篓草筐之类的农家用品。每年仅育苗收入就几百元,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景象只是昙花一现,撒有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狂风吹得脸铁青嘴发干。但是,他没有为此“脱胎换骨”,而是在苦苦地等待寻求着机遇,那颗好动的心始终没有安稳过。
1980年春天,神州大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撒有仁这个儿孙满堂的山村农民,像久困在笼中的鸟,一旦获得解放,立时就展翅高飞了。他驼背疾步,领着老婆儿女走“粮林间作”的路。春天,全家5个劳力,从清晨到傍晚个个弯曲着身躯,在自留地畔,在门前荒坡上用铁铲挖,用手扒,精心育苗。撒家梁水贵如油,他和孩子们赶着牲口挑着担子翻山越岭到几十里外的山沟里找水。山路陡峭,有些地方他们只好放下水担,牵上牲口扶住水桶,谨慎地向前挪步。为了使每棵小树苗都能吸收充足的水分,他在树根部附近,用钢钎钻孔,然后把一滴一滴的水灌入。播下的希望之种,顶破了土皮,伸出了嫩绿的芽儿。到了1983年秋季,他自己的辖区,已经有9400多株树苗了。看着这绿色的生命,撒有仁陷入了沉思。前些年农民们把地种到半山上,把荒开到梁顶上,结果呢,种一季,收一捆,碾一帽子。群众灶膛没烧的,炕眼没煨的,锅里没有下的米面。想想过去那会儿是多么的造孽呀!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心窝萌生了:包撒家梁的荒山沟岔去。
他甩着肥大的裤裆,跨进队长家门。“人勤事出来,狗勤屁出来,才吃饱肚子胡来啥哩。”他赶到支书家,跑到公社书记面前,仍然是失败。从头年的金秋时节,到来年的春回大地,他跑了不少路,磨破了几双鞋,而承包之事没有一丝眉目。他不气馁,背上干粮来到了县委大院。主管农业的安书记一锤定了音,他承包了400多亩光秃秃的山坡沟岔。
一天中午,他的一位搞贩运的亲戚喘着粗气,跑了30里山路,来到他的家中劝他说:“那地方连蒿子都不长,你不要把自己的手指头往磨眼里塞。跟我跑贩运吧,保证你3年成个万元户。”
他说:“钱我爱,树我也爱。咱年轻时就想当种树王,结果没弄成。现在我种树,就是想让以后的娃们念叨咱!”
他带领老婆儿女,背着干粮和水,扛着铁锹、镢头,挎着背篓,拉着架子车,全家上阵,在荒山沟岔大战开了。一股股干透的黄尘腾空而起,撒家“将士们”如老鼠打洞似的,个个眼眶、鼻腔、牙齿、耳心钻满了黄土。老婆埋怨,儿女们板着脸,他动员说:“先苦后甜。”村民们有的说他们是在挖“金娃娃”,有的说他是非得戴顶“地主”的帽子才安稳,他不在乎,像行走在沙漠里的骆驼,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前走。苦战了几个月,在沟岔打了拦洪坝,在山洼平整带子田,挖鱼鳞坑、修水平台400多亩,用铁锹、背篓、架子车转移土石方2000多立方。在这不毛之地第一次种植了白杨、榆树、杞柳、垂柳等各种树木10300株。
为了树,他在山洼里搭起了一个简陋的窝棚。刚抹的稀泥还在滴水,他往地上铺了一层麦秸,就回家搬行李去了。
他每天钻在树林里,连吃饭都得老伴送到山上来。下了大苦,流了大汗,虽然树活了,可为啥树苗苗那么弱、那么蔫呢?他眨着一双眯缝缝眼睛,苦思着。看来光凭下笨苦还不行哩,还得实干加巧干哩。怎样巧呢?
他背着干粮上县里了。在星星满天的时候,他找到了县林业局工程师,声泪俱下地向专家倾诉了苦衷。工程师被他的激情、苦心所感染,跟他一起来到撒家梁。经过专家的示范、指点和开导,他明白了树跟水、肥、光等条件的辩证关系。没过几天,他又火烧火燎地出现在县城书店,把30元钱的书塞进黝黑的干粮袋后,佝偻着瘦小的身躯,匆匆上路了。
文章写到这里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撒家梁翠****流的群群林木,那漫山点点的鱼鳞坑,一凹凹的反坡梯田,恰似巨龙身体上的片片鲮甲,在朝阳的反射下,一闪一闪,熠熠生辉;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那潮水飘洒般的林涛声,树枝上千万只鸟的鸣叫声,山坡上膘肥体壮的牛羊声,响起了撒有仁沙哑的说话声:“嘿嘿,一个人一条命,一棵树也是一条命,种树跟人拉扯娃们一样麻烦。娃们你要操心吃喝穿戴,精心抚养;树木你得按时修剪,追肥松土、除草浇水,细致照料。树是宝,哪里有它哪里好。说实话,我种树不是为了赚钱,为的是后代们有个好地方……”
是的,他没有一叠又一叠的大把钱,他却拥有一片绿色,拥有比万元更珍贵的130000株树。大的盆口粗,中间的碗口壮,还有胳膊、筷子一般的。“嘿嘿,树这东西实话好得了不得,原来咱这地方除了干头麻雀,再没啥鸟。而今呀,咱这山坡沟岔里的树枝上,五颜六色的鸟儿都有哩,庄里人都说我这是个录音机哩。为了它们常在常叫,我把几麻袋杂粮撒在林子里叫它们吃。树林子里不但有飞的,还有跑的呢。说来真怪,咱这地方多年天旱缺雨,而今天上一有云朵,就打雷下雨。地里庄稼长得好,山洼沟岔里树长得快,草也长得厚咧。山坡沟岔的水土流失也治住了。所以呀,我在前年对全家几个劳力分了工。我跟老伴、大儿媳看树种草养牛羊,大儿子种庄稼。现在家里养了60只商品羊,吃得壮得很。这一弄还弄美咧,树林子里的草牛羊吃不退,冬天树林里的树叶子就够牲畜羊只吃了。羊造的粪送到地里,庄稼像喝了酥油一样猛长哩。嘿嘿,而今呀!托共产党的福,我吃粮不缺,住房不挤,吃肉不缺,花钱不缺,每年一个人几千元的收入,嘿嘿……”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啊,绿色,你是希望,你是青春,你是未来,你是开拓者的本色!
谁说我们这里没有绿色?
谁说我们这里是不毛之地?!
(发表于1989年《六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