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贫穷的生产队饲养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公马。它体格高大,气宇轩昂,充满灵性,走起路来总是高仰着头颅小跑似的,坚挺的四蹄“哒……哒……哒……”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脖子上挂着一个响亮的铜铃,长长的鬃毛像飘动的彩带,周身枣红的毛发宛如绸缎闪闪发光。
全村老少都特别喜欢这匹马。每当它走出圈舍,总是在牛大爷的牵引下,时而昂首仰天长嘶,时而前身腾空站立,挥舞着前腿,像拳击手一样潇洒伸缩,争分夺秒地展示着自己的风采。清脆的铃铛声和高亢的嘶叫声,常常如磁场一般让顽皮的孩子们兴奋不已,纷纷停止手中的活计,甚至放下手中的饭碗,飞也似的向马奔来。有的驻足引颈观赏,有的追逐在马身后。那时候,养马的牛大爷在孩子们眼里,跟马一样,特别神气,特别威风。
由于这匹马承担着向全大队十个生产队的母马配种的特殊使命,所以大队和生产队通过反复筛选,最后决定派有经验、身体棒、责任心强的牛大爷对它精心照顾。年近五旬,头发胡须茂盛且自然卷的牛大爷,针对马的实际情况,提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饲养方案。比如用苜蓿、青草配有玉米、豌豆等作饲料,一天四次草料,两次饮水,等等。生产队批准了他的方案,还为这匹马搭建了专用的御寒防暑棚舍,要求大队的土兽医定期为它检查身体。根本目的,就是确保公马身体阳刚健壮,交配的马驹个个成为“千里马”。
牛大爷像抓养儿子一样精心呵护着公马。他常用温水为马擦澡,每天用大梳子给它梳理毛发,亲昵地称公马为“神驹”。在那人乏畜疲、生活极端艰辛的年代里,这匹枣红色公马尽管享有特殊待遇,但它仍然没有锐化变质。每天清晨,它都要在圈舍进行多项“健身”活动:腾空立起、跳圈摆头、仰天长啸、快慢奔跑,四蹄挖起的泥粪不时飞出圈外。
每逢冬春时节,牛大爷总要解脱套在“神驹”头上的缰绳,让它在空旷的田野里尽情狂奔。“神驹”也仿佛知道牛大爷和孩童们的心思,每次来到旷野后,它总是先伴着嘶鸣四蹄轮番腾空,像运动员“热身”,像魔术师“用气”,尔后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在田野里风驰电掣,身后扬起一股长长的尘烟。我和伙伴们像过节一样快乐,忘情地在马屁股后面追逐,直到呼吸困难、眼冒金星,跑不动为止。牛大爷在这样的日子里,最为得意忘形,他几声拿腔捏调的呼唤,“神驹”就会乖乖跑到他的身旁。那时候,孩子们都很崇拜“神驹”,时常模仿它作为玩耍的主要游戏之一。一些痴迷的孩子,还不时在梦里学马叫,把沉睡的家人惊醒。
牛大爷的精心饲养,使他称之为“神驹”的公马体格健壮,不负使命。全大队各生产队前来要求配种的母马和部分草驴,都百分之百怀上了“神驹”的种。周边外大队的一些生产队很羡慕“神驹”的体格和能力,都渴望“神驹”能和他们饲养的母马配种。然而,这匹马是非常讲究“原则”的。它对前来临时做“妻妾”的母马、草驴并非来者不拒。
有年仲夏的一个中午,当年曾跟牛大爷一同给地主拉过长工,友情胜过亲兄弟的段塬大队的范大爷,受他们生产队委派,牵着一匹洁白如雪的母马来找牛大爷“走后门”。范大爷深知公马“神驹”高傲倔强的脾性,为确保成功,他多捎了一些扁豆等营养丰富的饲料,还给他的老朋友牛大爷带了两瓶自家酿制的黄酒,加上他的白马年轻漂亮,范大爷判定公马“神驹”会一见钟情地给他的母马肚子里输送一个健壮漂亮的小马驹。
两位老朋友相见,格外亲切,又是喝茶又是递烟,还将两匹马栓到一块互找“感觉”。在他们看来,马是通人性的,既然他们两人如此要好,这两匹马也比较相配,想来今天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然而,倔强的公马“神驹”并不理睬主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尽管白马用嘴巴、眼神和肢体向“神驹”发出了强烈信号,但“神驹”只瞟了一眼,便转过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位老朋友喝过酒、吃饱饭、抽足烟后来到马舍。眼见太阳早已偏西,公马“神驹”不仅对那匹漂亮的母马没有任何意思,还显得情绪暴躁,鼻腔不时发出“喷……喷……”的生气声。目睹此景,两家主人都感到很没面子,众多围观的光腚孩子对此也唧唧喳喳吵个不停。牛大爷和范大爷虽然觉得尴尬,但他们并不甘心。趁着酒劲,他俩低言交谈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欺骗公马“神驹”的主意。范大爷牵着白母马假装无奈离去,然后牛大爷用一块黑布蒙住公马的双眼。大约十几分钟之后,他俩将返回的母马连推带拉送进了公马的怀抱。被蒙住眼睛的公马“神驹”,在人力和本能的双重作用下,终于完成了对那匹母马的配种。
两位老朋友激动不已,他们多皱的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铁耙似的两双手长久地握在一起。然而,当牛大爷摘下公马“神驹”头上的黑布时,公马“神驹”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它全身颤抖,双眼迸射出愤怒之光,像疯了一般,前蹄腾起发出骇人的长嘶,随之挣断缰绳,箭一样冲出了观赏的人墙。大人小孩慌不择路地躲避,乱成一团。
惊呆了的乡亲们回过神后,飞快地向扬起尘土的方向追去。当乡亲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村外的一条大涧沟时,被眼前的悲剧震撼了——那匹让全村人自豪数年的枣红色公马“神驹”投涧身亡了。两只怒睁的眼睛放射着怨恨,眼角还余有泪痕。目睹此情此景,有人叹息,有人流泪。大家都说,这是一匹神马,受了欺辱便以死抗议。最伤心的,要属牛大爷了,他哽咽着说:“是我害了它呀,啊嗨嗨……”悲伤又悔恨的泪水,在他核桃皮一样的脸上肆意流淌。
2000年8月的一天,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在跟年近八旬的牛大爷聊天时,不觉又说到公马“神驹”的威武。牛大爷捋着下颌弯曲而雪白的胡须感叹道:“公马‘神驹’,比现今一些穿绫罗绸缎的人有骨气啊!”他的感慨,让我回味了很久。
前年9月,听说牛大爷患重病住进了银川一家医院。我急忙赶去探望,他已昏迷数天。当我在他耳边反复呼唤了几声“神驹”时,牛大爷竟然微微睁了一下眼睛。我的鼻腔一酸,泪如泉涌。
(发表于2012年《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