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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河人家

得水老汉做完礼拜,天色才渐渐放亮。他凌晨五点就起床,到水房里去洗水,从手到脚一丝不苟。暖暖的水珠,从那个跟随他几十年的铜汤瓶嘴里细细地流出。尽管他七十二岁了,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不是皱巴巴的藏污纳垢,而是干净黄亮。

水是真主给予回回人的圣物啊!水不但流进得水老汉的体内参与了生命循环,还使他没灾少病,耳不聋眼不花,神采奕奕。水每天每时通过他的身体从里到表参与那神圣的清洁仪式。得水老汉有时独自参想:如果没有水,回回人就无法洗去乌苏里(不干净的东西),身体就污浊不堪,就不能每天五时面对克尔白(清真寺大殿里面西而建的拱北窑)做礼拜,就不能打开《古兰经》去念诵。真主想方设法赐予我们水,无论是雨水、雪水、地表水、苦水、咸碱水,一滴也离不了啊!他说,无故浪费水就是罪过啊!这让他想起四十年前到内蒙拉骆驼迷了路,差点渴死在戈壁沙漠上,多亏遇到一个牧民给他一皮囊水,才算活过来。他认为自己不该离家离开黄河去内蒙,他的财运在水上。他是水命,就如鱼儿不能离开水一样。

得水老汉常教育子孙,他说,应该珍惜每一滴水,毫无理由地浪费水是有罪的。他每次灌满一汤瓶水,洗手,净下,漱口,呛鼻,灌耳,抹头,洗脚。每一个细节都力争清洗干净,不可以敷衍马虎。

他泡了盖碗茶,里面放了茶叶、冰糖、枸杞、红枣、葡萄干、桂圆、核桃仁、芝麻等,这八样东西,他最离不了。儿女们都知道他爱喝这盖碗八宝茶,每次不等他喝完就给买来。他屋里有个木头箱子是专门盛放这些宝贝的。每次打开箱子,就有一股扑鼻的香气迎面而来。这香气,得水老汉闻惯了。只可惜侍奉了他大半辈子起居饮食的老伴前年病逝了。他前脚到清真寺礼拜还没做完,后脚小儿子放大悲声地哭着找爹说我妈无常了。老伴走得很突然,是心梗。失去老伴的得水老汉一度失魂落魄。想起与老伴朝夕相伴的五十年,他就会颤抖着白胡子泪水扑面。老伴为他生下三男二女,从十八岁嫁给他这个小船匠,就寸步没离他左右。如今,他只有自己照料自己了。老伴健在时节,他礼完拜,盘腿坐在炕桌前,给他端上花茶盅子,用刚刚烧开的滚烫的开水慢慢倒进茶盅里,八样宝贝都快把茶盅填满了。茶盅盖捂一会儿,等茶叶舒展枝叶泡开,等那些袪火的冰糖,壮阳的枸杞,补血的红枣,养神的葡萄干,和气的桂圆,补脑的核桃仁儿,润发的芝麻粒儿,慢慢溶出八味,水温刚刚合适,不温不火。得水老汉左手端起茶盅底盖,右手款款地错开盅盖,轻刮轻饮,那一股清爽甜润便缓缓入口沁脾。什么口干口苦都消了,什么疲劳燥热都没了。直觉得胸腔里很是生津解渴,如饮甘露。等他喝浅了些,老伴早已将那滚烫开水沏进暖瓶里,再揭了盅盖续上。女人坐在炕沿上,或纳鞋或绣花,针针丝丝入扣,和男人扯磨着家长里短。他喝到最后,喝淡了水。直喝的肚皮鼓胀,拿筷子捞了泡茶的宝贝吃了,都是养颜的补品,连茶叶咀嚼起来都是满口清香。此刻已是窗纸发白,天色大亮。

女人习惯早起,女人也是要做礼拜的。只是等男人做完了,再去做礼拜。男人万事都在前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女人的主心骨,是女人遮阴挡雨的大树,是女人拉套犁地坚硬的犁铧。

得水老汉这辈子都与水有缘。娘将他生在水田里,就起了个得水的名字。娶的女人名叫水花。是雪白又亮的水上浪花。得水的几辈先人都住在黄河岸边,当船工筏子工,当搬运工,当纤夫。

冒出地平线的太阳,将那万丈金光泼洒在黄河岸边十亩鱼塘里波光潋滟。得水老汉轻轻踏上那段鱼塘木桥,十几米长的木桥由数根木柱支撑着高出水面,是给鱼喂食的断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到水面上,鱼儿许是听到了脚步,许是见了人影,精灵一般跃蹿翻腾,耐不住一夜的饥饿和寂寞。条条竞着耍彪,都是红尾赤肚数斤的黄河大鲤鱼。鳞甲在朝阳里闪着金光,直刺得人眼儿眯缝起来。有一两条竟跳上了木桥,在得水老汉的脚下蹦跳了几下。他喜爱地弯下腰身去用手触摸鳞片。得水老汉一生都和鱼儿打交道,他爱鱼儿,像爱他的儿女一样。鱼儿像怕痒,嗖地一下用尽全力,来个飞鱼跳水,没入满池的金光中。

这鱼塘本是个天然湖塘,在一处低洼处。早先得水老汉二儿子承包养鱼,经营的不错。这几年,政府搞黄河金岸城市规划建设。就在这片湖塘里扩大开挖了数十亩的人工湖。湖塘里丛丛芦苇生长,人工栽培了许多从外地迁移来的荷花。星星点点地开在湖塘中央。微风吹来,送来阵阵荷香。这正是:旭日荷花别样红,闲云野鹤赏花来;飞鸟鸥歌鱼翔游,姜公垂钓诗太白。

这湖塘照常由得水老汉的二儿子王怀仁承包。他放养了万条黄河鲤鱼苗,已长成几斤重的大鲤鱼。在湖边修盖了农家乐垂钓苑,苑里花花草草的弄得很休闲。节假日里从周边市区开车来此垂钓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是举家来玩。这里有各种烧烤,清真美食也是农家风味。特别是黄河鲤鱼头是独家风味。来客吃得实惠便宜,这片黄河滨河大道区域成了旅游垂钓观光的好去处。

得水老汉发现鱼塘里的黄河鲤鱼饿得雀跃欢腾。专门聘请来饲养鱼儿的冬子和西麦,他俩昨夜睡得迟,现在还躺在被窝里迷糊做美梦呢。得水老汉边走边说,早晨八九点钟了,太阳都晒屁股哩,这些尕娃娃,就是瞌睡多。他就去敲冬子和西麦的门。冬子磨蹭了半天,才光着膀子穿个大裤头趿拉着拖鞋揉眼说,老爷子,啥事?该起床喂鱼啦!西麦起来上厕所,边走边小声嘟囔:这老爷子,真是个老财迷!得水老汉听不清西麦说啥话,扯着嗓子问:哎,西麦,你说啥呢?西麦转身说,老爷子,我说你老人家起得真够早的。早个啥?这要搁过去,都犁完半亩田啦!冬子和西麦都是得水老汉的二儿子王怀仁聘用的工人。专职喂鱼配饲料。得水老汉闲不下来,除了每天做礼拜,没事总背着手,东瞧瞧西看看。诸如鱼是否缺氧,鱼是否饿了,等等细微处观察的可细致了。其实这些西麦和冬子都在掌控之中。老爷子爱说爱操劳就随他便,不然,他这个几十年的老船工没事做很难受。这不,坐个马扎和垂钓者攀谈几句,讲讲过去黄河渡口的旧事,或者,说说打鱼的快乐,黄河的惊险脾性。如果客人有啥需求,他会主动跑腿买饮料送盒饭啥的。

鱼塘里有个小木船,得水老汉烦闷了,划船沿着十几亩鱼塘转一圈。他和船儿打了一辈子交道,船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年轻时他和女人水花划条船到黄河里打鱼,女人水花是个划船的好把式。凭借风吹浪急,她见风使舵。男人得水的那张网也是十网九不空。竟打过十几斤重的黄河大鲤鱼大鲶鱼。平素打得那些鱼,拿到集市上卖了,再买回日常用品。就这样,度过了荒灾年。卖不完的小鱼儿,拿回家清炖了吃。拿得水的话讲,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鱼。

水花年轻时模样俊。船客们称她为水上一枝花。那年,得水去赶集,水花独自一人摆渡,船上坐着七八个人到河西去赶集。水花船划到河中,一个风浪袭来,一个女人没抓好怀中的孩子,孩子蹒跚着脚步,一个趔趄掉到河水中。那女人惊恐着,哭喊着,我的娃呀!救命啊!一个浪头袭来,孩子没入湍流之中。当时船上多为女人和小孩,只有一个不习水性的老头儿。水花丢了船桨,跃身扑入河水中,寻着孩子的踪迹游去。那孩子又被河水旋卷,露出黑黑的头发。水花看准了,一把扯住孩子的后脖衣领,边牵扯边游去。此时,船儿无桨乱了方向,被河水旋着转圈。一船人都惊愕得抓紧船帮,不敢动作一下。水花游到了船旁湿淋淋地爬到船上。她立刻放平孩子,在胸口窝上挤压按水。孩子吐了水,渐渐有了呼吸。她才重操船桨,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岸边靠去。

孩子得救了。孩子的妈妈向水花致谢,跪地不起。水花说,救人是应该的,任何一个船客,我都会负责摆渡安全。在黄河渡口,船家有好几家,最数得水夫妻口碑好,名扬黄河两岸。

水花走了。坟地在牛首山下,离黄河不远,大概还能听到涛涛黄河水。只是离家远了,再也不能回家看看。每逢祭日去上坟,得水老汉与儿女们在祖坟上点上几柱香,念诵上一段《古兰经》,袅袅青烟似一缕幽魂升空,阵阵经音如一曲哀乐入心。得水老汉泪眼迷蒙,儿女们拉不起来他,惹得一家人都痛哭流涕。他对着墓碑自语:老婆子,你就安息吧!不必牵挂我。我好着呢。真主饶恕我的一切罪过,让我先活在阳世上。等我无常了,葬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孤单了。

得水老汉的那句:“我好着呢”。是他心中的大实话。应该说,一大家子人都好着呢。儿孙们都孝敬他,遇个大事小情,三个儿子都请他定夺。他划了一辈子船,是个好舵手。再大的风浪他都经历过,爹就是儿女心中划船的桨、指南的针。儿女们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得水老汉也在默默祈求真主保佑他的儿女们事业有成,一帆风顺。

得水老汉起居饮食很有规律,心态开朗,硬朗没病。这几年,王家洼子地处黄河滨河路开发区域,那些旧屋民宅都得拆迁开发。许多农户提前得到消息后,胆大奸猾者,在自己的宅基地上连天昼夜地拉砖建房,试图扩张地盘,到丈量房屋时,好多拉多占些房屋面积,多占公家的便宜,多得政府的拆迁补偿款,多分几套房屋。很多人都在暗中运作,唯有王家和一些胆小贫困人家没动一锹一土,一砖一瓦。得水老汉为此召开家庭会议,不容许儿女们搞违法乱纪的事干。他说,经典上讲,作为一个穆民,首先要诚实守信,这是做人的根本。其次要乐于舍散,只有舍散救困,才可得到真主赐予你的宽裕。做事千万不可违背道义良心。结果,儿女们都尊重了爹的口唤,公道自显,凡是违法乱纪私自建造房屋者,除了缴纳罚金,都一律由执法大队拆除取缔。有些人哭天喊地,一骨碌躺倒在推土机车轮下耍无赖不起来,最后被执法警察死拉硬拽拖弄到一边,眼巴巴看着那些新盖的房屋顷刻间土崩瓦解,成为一片废墟。这真是,偷鸡反蚀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些投机取巧爱占便宜的人,反而将钱物打了水漂。

旧宅拆迁结束后,政府平整土地,重新规划了新农村滨河新村。不到半年天气,一座水电暖齐全,灰砖碧瓦的仿古建筑庭院式新居建成。各家门前,花团锦簇;小公园小广场健身器材配套完善。村部社区设有娱乐室,老年之家,可下棋打牌,吹拉弹唱。农家书屋,可读书看报,上网查资料,学习农业科技技术。

得水老汉三个儿子都分到一套八九十平米的独院平房。得水老汉也分到一套六十平米的平房。先前零乱不齐的旧屋危房不见了。没了雨天泥泞湿滑、春冬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放眼望去,屋院整齐,道路硬化,脊字型屋瓦上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在太阳的光辉下闪着银亮的光芒。屋内铝合金门窗是窗明屋亮。厨房里的灶具不是过去烧煤架柴燃放的袅袅青烟,而是煤气灶、太阳能灶,干净又环保;家具铮亮,家电齐全,家中上网聊天,有线网络村村通。爱养花的,各类花卉争奇斗艳,满屋逸香;爱养鱼的,各色鱼儿缸内追逐,喻示年年有余(鱼);爱养鸟的,鹦鹉学舌,八哥嘴巧,翠鸟鸣翠柳,仿佛自然造化弄屋。地面一并贴了雪白的地瓷砖显得干净亮堂,过期的土炕也不再盘砌,冬天有地暖,完全可以学日韩人打个地铺,即可替代暖身的热炕;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替代了过去旱厕茅坑里的臭气冲天;任何时候想洗个澡,换个水,打开热水器水龙头,便可沐浴净身。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赤身跳到河叉沟渠里洗去劳作后满身的灰土油汗,而是随着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们乘坐羊皮筏子黄河漂流而生意兴隆;或独木行舟,体验黄河古渡摇橹的欸乃之音。

得水老汉拿到钥匙搬到新房的那天,儿女们为他购置了新的沙发、彩电、冰箱。儿媳们为他缝制了新的铺盖被褥。客厅里贴挂了三儿子石头书写的阿文经画。卫生间的热水器随时恭候,啥时洗水都是热水。得水老汉把他那把铜汤瓶擦得闪闪发亮。这件宝贝成了传家宝,从父亲手里传给他,他还要将它传给子孙后代,让他们永远不忘教门,做个身心表里如一干干净净的穆民。

那日,正是老伴的祭日。得水老汉请了阿訇满拉及亲友,在他的新家里过个重大的尔麦里乜贴。诵经之音伴着袅袅香烟,令屋内庄重肃穆。得水老汉看看满屋子的人,他突然意识到少了老伴的伤感空寂。冥冥中,他仿佛看见老伴虚飘的浮影,一脸的笑,静静地跪坐在他的身边,摸着他的脸颊说,老头子,你人瘦了。得水老汉想喊声:水花,你回家啦。但他怎么也发不出声,嗓子像被锁住了。得水老汉随阿訇一起接了一个长长的嘟哇尔(容许吧)。

送走阿訇和诸位亲朋乡邻。得水老汉安排儿媳们给困难户张大妈送去油香粉汤和20元乜贴钱说,我看见你妈回来啦!她的卢罕(灵魂)刚来。唉,要是你妈活着,该多好啊!

儿媳逐个也在抹泪。婆婆在世时,婆媳关系十分融洽。婆婆待她们如亲生女儿,儿媳待婆婆胜亲妈。这是婆婆留给儿媳们最美好的念想。

得水老汉是失地农民,政府部门为他办理了养老保险,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老有所养,每月能领到七百多元的退休金。他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有了工资,他可以花这花那,再也不向儿女们伸手要钱。尽管儿女们都很孝敬他,让他衣食无忧;尽管儿女们做生意都有百万家产,光阴日子都在人前,让他在亲友面前有了荣耀尊贵,可他常对儿孙们说,日子富足了,别忘了舍散,接济贫困人。要感谢党的恩情,要念道真主的恩泽。得水老汉的大儿子王怀德是个阿訇,他对儿子说,你要在殿堂上多多宣传党的好政策,拥护党的民族政策。

得水老汉的三儿子王怀义,小名叫石头,算是能为王家撑门面的人。王怀义早先是个民办教师。得水老汉见人总夸说,祖上有德,王家出了石头这个文墨人。

王怀义能写字能画画。写字是汉文阿文两种字帖,特别是阿文字写得形如花草状如飞鸟,远观恐鸟蝶惊飞,近看怕花香逸艳。

民办教师是个出力不挣钱的穷秀才。不像二哥做生意能大把地赚钱。村里有本事的年轻人都成了个体户,而他依然是夜半青灯守书卷,月圆清辉爬纸格。每月工资只有一百七八,还常拖欠,下发不到手。王怀义不把钱财看得重,爱教书,就干下去。民办教师走了好几茬,他都没挪窝。闲暇时,王怀义有个爱石、赏识、玩石的嗜好。喜欢骑个自行车沿黄河两岸贺兰山谷寻找裸露在河床溪沟的黄河石。都说,这娃自小就起了个石头的绰号,长大了活该顽石不化。王怀义自行车后衣架旁挂个铁笼,是专门拖运奇石的,就这样,王怀义日积月累在小屋里的铁架子上堆起了很多石头。好奇的人都只看见一些石头上有天然的纹饰,有黑石、白石、蓝石、褐石、青石等。王怀义就痴迷地指给访客说,这块是日出东海,那块是嫦娥抱兔;这块酷似老人头,那块形如长河落日。他还对学生们说,这叫黄河文化。其实石头并不是冰冷的奇物,它是自然的巧夺天工,是集日月之精华,润黄河母亲之水韵,继百年世事之变迁,呈中华灿烂文化之瑰宝。如歌中所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说话,它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懦弱者以胆识,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啊,山高那个路远也能获得……学生们听他说着唱着,都沉醉在他的艺术氛围之中。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石友,在他小小的陋室里品茶赏石。大家都惊奇王怀义能把一块蓝石雕刻成那么美观的砚台。王怀义笑笑说,这是贺兰砚,可名贵啦!是许多书法家梦寐以求的宝物。他曾远行拜师,学习雕刻技术,每次遇到上好的石料,王怀义就会把玩很久,琢磨好如何下刀省料,不成废品。他也给人刻章,多为木质,也就几块钱一枚,贫穷者相送。艺术家来求,则以上料精雕篆刻。

王怀义不会种庄稼,写字画画,赏石刻石,挣不来大把的钱。兄弟姊妹们都奉劝他改行算了,当个教书娃娃头有啥大出息?写字画画还能当饭吃?捡石头还能捡回个媳妇来?都二十八岁的人了,还没能找上个对象。原因是现在的姑娘最讲实惠,一看你是否有手艺能挣钱,二看你是否能在城里买得起楼房,三才看你人品是否端庄。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王怀义人再长得英俊潇洒,你也是个穷教书的,一个月那点工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谁家还能把宝贝女儿嫁给他?哪个妙龄少女愿嫁个整天把玩石头的主?因而王怀义的婚姻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再说,他王怀义是艺术人才,心志很高,万不可为了婚姻大事,随便找个姑娘成个家,这不符合他的求偶标准。

只有得水老汉不动声色地当着儿女们的面说,你们都别小看了石头,是个教书匠,嫌他能写会画的不务正业。我会看人,祖上有德,将来我们王家要出石头这样的人才呢。

那年,教育局下达了通知,凡是长期在农村学校从事义务教育的民办教师,可以通过教育部统一资格考试,合格者,晋升为国家正式教师。王怀义考试通过,成为一名正式人民教师。随着教师身份的确定,工资也随之上涨。王怀义这个因工资少被看作没出路的教书匠。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有尊严地当他的人民教师了。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王家人都为怀义晋升正式教师而庆贺。王怀义和爹妈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梨树下谈论着学校的事情。校长因他勤勉教学,为人和善诚实,要提拔他当主任。得水老爹说,时代在发展,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我都是那句话,要诚实勤奋,不误人子弟。老妈在一旁说,我很为儿子石头荣耀。不过,你的婚姻要抓紧,我和你爹可要等着抱孙子呢。王怀义笑笑说,婚姻上儿子自有主张,请爹妈不必着急。说不定哪天,我就把对象领回家,让二老把把关哩。

月光通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映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夏风习习,送来阵阵清爽。王怀义望着头顶的圆月,季节虽已立夏,可他的生命之春才刚刚开始。

果然就有媒婆上门说亲的。说某某村谁家姑娘长得如何标志,家里光阴日子富足,姑娘刚二十,考大学就差那么几分,只要王老师在城里买套楼房,立马结婚成家。得水和水花老两口拿着姑娘的照片笑眯了眼。说,看姑娘俊得像明星,小儿子回来,我们让他看看,说不定,一看就能看上哩。

王怀义拿照片一看说,姑娘的确长得不错,可我哪有钱买楼房?爹说,先向你哥你姐借上买个小平米的,把婚结了再说,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谁结婚不借账啊!你要是愿意,找时间约姑娘见个面咋样?王怀义说,这姑娘要是实心过日子,就把这老屋的那两间屋子拾掇拾掇先结婚,等以后有了钱再买楼房也不迟。

媒人到家中,爹妈将小儿子王怀义的想法告诉给媒人,还带去一张王怀义的照片。姑娘看后说,人我没说的。就是不买楼房不行!媒人来回话,说,实话实说吧,姑娘一心要嫁到城里安家,明摆着就是不想和爹妈住在一个院子,不想在农村里种地吃苦受累。

这婚事就算告吹,又有几个提亲的,和前面几个姑娘进城买楼房的想法很一致。看来,现在的姑娘,心志都很高,都想离开乡村,过城市人的生活。几次婚事失败,王怀义不在乎,爹妈却着急上火。

王怀义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爹妈一见面就催促,王怀义始终不急不躁。拿王怀义的话讲,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十步芳草蜂蝶闹。缘分若要到,姑娘自会来。秋季开学,学校分来了三名大学生,两男一女。女的宁大毕业,年芳23岁。回族,性格开朗,喜欢写诗弄文的。看到王怀义老师的书画篆刻甚是惊叹。特别是那些精美的藏石,令她大开眼界。没想到这个乡野之地,竟有这样的情趣之人。姑娘叫苏晓,家住本市。原打算在这乡村学校教几年书,作个跳板,调回市区学校教书。不料,他王怀义是个人才是块宝。正应验那句婚姻一线牵,芳草蜂蝶喧。苏晓整天围着王怀义,赏石作画,品茗论文。两人年龄相近,趣味相投。一来二往,两心相悦。芳心渐贴近,爱情泛涟漪。古有牛郎织女天仙配,戏有梁祝化蝶幻音律。不用月老来托媒,却是花前月下成双影。

直到有一天,石头怀义把个苏姑娘领回家。见了爹娘哥嫂,一家人都喜笑颜开。苏姑娘的父母起初不太满意,嫌门不当户不对。日久见这王怀义是个诚实守信的一表人才,才渐渐放弃疑虑。两亲家原本年龄不相当,但儿女们的婚姻事大。王家倾心教门,苏家也祖上重教,终了,不以贫富论尊卑,亲事定下,择选吉日,男婚女嫁。在王家老院子收拾出两间屋子作新房,学校也给分了教职工宿舍成了家。结婚完全是回族礼仪,请阿訇念尼卡哈(念证婚词,出示结婚证),主持婚礼。两家长辈亲友男嘉宾相互道喜,互问色俩目(问好)。屋内屋外齐撒喜枣糖果花生核桃,以示喜从天降,开门见喜,喜得贵子。洞房直被亲友闹到半夜才各自散去。学校,家里,市区,三点一线,儿女亲家相互往来。全家老小,相亲相爱。一年之后,苏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个白胖儿子。直乐得两家老人,含到嘴里怕化了,顶到头上怕吓了。王怀义和苏晓更是心肝宝贝的,给儿子起了个王苏龙的学名,其意为王家苏家的一条龙。

苏晓始终没调回市里小学执教,而是和王怀义一起在河坝小学教书至今。学校危房拆迁,新学校教学楼房离村部不远。王怀义也分到八十平米一套独院平房。有一间屋,专门做了画室书舍。四面墙壁挂满了书画作品,地中四个铁架上摆放着各类奇石,配有简介说明。每天都吸引游客慕名前来观石赏画。王怀义还被邀请参加了中阿回商大会书、画、石作品展览。许多阿拉伯商家对他的阿文字画赞不绝口。各媒体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王怀义作为少数民族代表参加全国少数民族书画展,其两幅作品分获一、二等奖。

得水老汉独坐在屋里看着老伴水花的照片说,老婆子,你看咱们的小娃子石头比他两个哥哥都有出息,还到北京参加书画展,他的那堆石头也露了彩。听说镇政府还要建个黄河奇石馆,要石头当名誉会长呢。你看,咱石头多有出息呀。小孙子也是个小人精,跟他老子一样能写会画,还捧回个全国青少年书画比赛银奖呢。真是咱王家的一条龙。哎,真主赐福,祖上有灵!

得水老汉刚做完礼拜正喝早茶。手机响了,是二儿子王怀仁打来的,说昨夜里鱼池上四个偷鱼贼下迷药迷昏了鱼,正捞鱼时,西麦和冬子拿了木棍手电和那四个贼动了手,冬子的头被打烂了昏了过去,西麦的肚子上挨了两刀,人现在医院抢救呢。爹你快到鱼池上给我操操心。我忙得脚板子不落地,一晚上都没合眼啦!

得水老汉问:两个人没大碍吧?人算抢救过来了,不过要养几天伤哩。

行!我这就去鱼池上。得水老汉挂了手机,边穿衣服鞋子边随口说了句:安拉乎啊!没事就好!这些伊布里斯(恶人),咋那么丧尽天良呢?

其实,事情的发生并非如此简单。王怀仁的农家乐餐饮部很有回族伊斯兰风味特色,黄河鲤鱼成了一道招牌菜。价格合理,货源新鲜。请来几个花儿歌手,糅合了回族文化和餐饮文化于一体,令诸多游客大开眼界。王怀仁在鲤鱼烹调作料上很有讲究,自成一体。都是老妈水花祖上传下的秘方,怀仁喜欢餐饮这一行,老妈就手把手地将手艺传给了他。

为了笼络顾客,有些同行在调料里加入罂粟壳或罂粟面,这样熬制的汤料不但清香诱人还会上瘾成嗜。得水老汉严厉警告儿子怀仁,就是没钱赚,关了门,也不做那伤天害理的阴损事!有几家餐饮部就是掺杂了罂粟而被化验查出罚款停业整顿的,只有王怀仁的餐饮部守法经营,生意越做越大越红火。那些企图从恶性商业竞争中大获渔利的人,结果是关门倒灶自砸招牌。有个张老板不服气,蛮横无理,说王怀仁不择手段抢了他的生意,总有一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他王怀仁,让他长长记性。暗地里纠集了几个地痞下黑手,打伤了冬子捅倒了西麦,王怀仁正好不在鱼池而幸免。

得水老汉送走了调查取证的警察,急匆匆地赶到医院。一进院门,见怀仁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打盹。他拍醒儿子说,先回家睡一阵,看把你熬成啥样了。又问西麦和冬子的伤势如何?怀仁说,都没啥生命危险,现在做完手术在病房里输液呢。怀仁说,爹,那你先在医院里操操心,我回去迷糊一阵,有事打电话啊。得水老汉见儿子怀仁揉眼走了。他推开房门,一个护工正忙着给冬子接尿。冬子朝得水老汉笑笑。得水老汉摸摸冬子的头说,伤重吗?冬子说,老爷子,我们没事,你别担心!得水老汉见西麦双眼紧闭打着点滴,转身问冬子,西麦咋样哩?冬子说,西麦哥没伤脏器,只不过失血过多,不过手术很成功。正说着,西麦微微睁开了眼,说老爷子,你来了?得水老汉慌忙抓住西麦的手说,娃呀,你没事就好!好好养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把流掉的血都补回来。得水老汉掰了个香蕉剥了皮,送到西麦嘴里。又给冬子剥了支递过去。唉叹地说,这些丧良心的伊布里斯呀!咋就往致命处捅呢?公安局把这些贼娃子婊子儿抓起来枪毙了才解气哩!

老二媳妇推门进来了,提着鸡汤和午饭。问爹你来了。得水老汉说,快趁热让这两个病娃娃吃,我一会儿回去。

得水老汉出了病房上了公交车。有人给他让了座。他坐下来,用手捋捋长白胡须。车窗外,正在建设的工地上,塔吊林立,举着长长的手臂,在天空中画着优美的弧线,正向一幢幢楼房添砖加瓦。

得水老汉望着湖光山色,心中猛地闪出六十年代低标准闹饥荒的那一幕。那时大儿子怀德十岁,二儿子怀仁七岁,还有两个丫头,三丫和四咪。四个孩子整天饿得哭闹。季节正值大雪封河,水瘦山寒的隆冬腊月。全家已断粮好几天了。小女儿四咪还在吃奶,水花营养不良,两个奶头如倒空的布袋,女儿将她的奶头吮吸出血。水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四咪吃不上奶,啼哭不止。水花只好放下孩子由她去哭。她抱来一捆玉米秆,解开草绳,准备塞进炕洞里烧炕。突然,一个没被摘下的小玉米棒子从枝秆上闪出来。水花眼前一亮,她一把摘下来,仿佛那玉米粒闪着金光,照亮了她眩晕的双眼。她小心翼翼地搓到炕桌上的那只小瓷碗里,竟盛了满满一碗。水花接了一个嘟哇尔说,感谢真主的襄助,我娃儿有救了!她飞快地跑出门,差点被门槛绊倒。院子的磨盘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显然,这磨盘已很久没磨粮食了。水花一遍又一遍地用扫帚扫净积雪,又用毛巾擦干磨盘。她将玉米粒小心地倒入磨眼,推起磨把,竟那么沉重。没走上一两圈,腿和胳膊酸软得直打摆。原来自己两天没进食了。面色有点浮肿。四岁的三丫黑亮着眼眸,在石磨旁抓了几粒玉米粒,正想喂进嘴里,被水花夺了去,三丫哇地一声哭了。三丫饿了,水花更怕三丫噎坏了。三丫乖,不哭,妈磨了面,给娃熬米汤喝。水花掀着磨把,随着磨盘转圈,她的眼里冒着星花。随后也天转地旋起来。她只好将头抵在磨盘上,才渐渐缓过神来。

得水拿了铁撬,捞斗,几样工具,去黄河里砸冰捞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铁撬钢钎砸在冰面上,只划溅起点点冰渣。得水戴着狗皮帽子,身穿一件大皮袄,脚穿雨鞋。干了一会儿,他的脸冻红了,额上却滴下了汗,冰眼越刨越大。得水已热的头上冒气,索性脱了皮袄,高举钢钎越干越猛。冰冷的铁撬,磨破了棉手套,也磨破了手掌。终于,一个脸盆大的冰窟窿露了出来。得水将冰面的冰渣捞干净,他下了鱼饵,焦急地等着鱼儿来。终于捞上一条梳子长的鲤鱼,得水兴奋地大喊大叫。黄狗爬在跟前,伸着长舌舔着鱼的几片鳞甲,对于冰面上布袋里的鲤鱼只能垂涎三尺。又有一条捞上来,得水发现两个儿子不知啥时跑到那边玩冰去了。他朝那头吼了一嗓子:爹又捞了一条鱼!儿子们听到喊声高兴地往回跑。二儿子怀仁脚下一滑,只听咔嚓一响,冰面上裂了一个大口子,一块破冰立马冒出了河水。怀仁一下掉进冰水中。得水大喊一声:我的娃呀!那条鲤鱼来不及装,扔在冰面上摇头摆尾地蹦跳。得水拔腿就跑。黄狗得空,一口衔了鱼,刚要吞咽,得水止步回头看见了喝声道:你个挨刀的狗东西,放下鱼!黄狗竟听话地放下鱼,向落水方向跑去,抢先得水一步,扑入冰河中,一嘴叼住了怀仁的后衣领,怀仁仰躺,游向冰面。得水一把捞起水淋淋的怀仁,怀仁虽喝了几口冰水,头脑还算清醒,只是浑身冻得筛糠。得水忙抱起儿子跑到安全处,拾起羊皮袄,裹住了瑟瑟发抖的怀仁,然后装好鱼,说儿子,咱们赶快回家煮鱼吃。

一进门,水花见状,也没问个究竟,慌忙脱掉湿衣服,将儿子怀仁一把焐进热热的被窝里。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水花家的灶房烟囱里,袅袅的青烟弥漫在鹅毛大雪中。大雪几乎要覆盖了饥饿的村庄。黄狗蹲在廊檐下,对着厨房一个劲地狂吠。厨房的鱼香和玉米糊的香气招惹得黄狗前后转圈吐舌扯哈喇子。

在得水老汉一家人的记忆中,那天的煮鱼和玉米粥是他们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怀仁喝了一碗鱼汤,身体渐渐发热,他不再寒冷。这件事成了怀仁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回忆是美好的。得水老汉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往事总历历在目。

老伴水花去世后,儿女们怕爹孤独,想为爹找个老伴。得水老汉摆摆手说,我又不是三六十八,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找啥老伴?再说,哪有那么脾性相投合适的伴呢?你们各自干你们的事。我好着呢,别惦记我!

得水老汉从医院回到鱼池,他从水房里洗水出来,礼完拜,烧开一壶水,泡了盖碗茶,打开电视看新闻,喝着茶水,心里装着事,也不知电视里说了些啥。

得水老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竟梦见第一次见水花的情景。

那年得水二十岁,在黄河西岸的河湾处拴好木船,趁着大好的晴天,他将鱼网晾在晒杆上。补完鱼网破线露洞,他双手枕在头下,翘着二郎腿,口里衔根草芥仰躺在草丛上,看天空中的云彩,忽而似狗,瞬而像驹,即而如棉团……得水就幻想那云朵闪出一位少女的面孔,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羞红。少女的妙姿却被西天漂移来的黑云遮没。起风了。草丛起伏,船儿摇摆,一阵风沙卷过,河面上波涛汹涌,风行水上。西天咔嚓一个霹雷,得水警觉起身,有雨点坠落。起先滴滴,而后成线,衣服很快打湿,得水撒丫便跑。

不远处是他的黄泥小屋。进门已是满脸雨水,拎起毛巾,擦了一把。站在门口看屋外,雨脚如麻斜射,地面已水流成溪。远处河面,烟雨迷蒙,青山绿雨,滩草换绿。土屋不大,灶间连炕,锅碗瓢盆齐全。土炕上铺着一张苇席。一被,一褥,一枕,铺盖叠起,一件老羊皮袄摞在旁边。土墙木橛上挂着一杆猎枪,一捆尼龙网绳,一把芭蕉扇,一顶狗皮帽。墙洞里放着一盏马灯,一块火石。灶间墙角码着一堆干柴火。锅台案板木架上放着半袋玉米面,半袋黄米,一小袋黄豆。河湾那片河滩开了荒田,有自产的韭菜、菠菜、萝卜、小白菜。水盆里三四条黄河鲤鱼红鳍吐泡,不时地蹦跳几下。那边水池旁放着一把汤瓶,一个木水桶。灶间火洞连着炕洞,有一杆木风箱。夏天天热,堵了炕洞。冬天烧灶,也连带热了炕。竹席上有一张狗皮褥子叠起来,以备后用。房顶上的檩条、椽子结实密布,苇草泛黑,却不漏雨钻风。木格的窗口,冬天蒙块塑料挡风,夏天蒙块纱布透风纳凉。这间土屋的陈设,完全是个渔民之家。立在河边,夜听河涛,昼见河鸥,远观若见炊烟袅袅,也不失人间烟火,野趣横生。

得水这个年轻后生,捕了鱼,便到河西集市上卖掉,买些家用物品。或持钱粮回去,接济家用。从小放牛放马到十四岁,得水爹因患腰腿病就将打鱼摆渡的手艺传给他。一个哥哥在家种地,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得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人漂泊在黄河上打鱼捕猎,寂寞了,摇橹放歌,花儿信天游随口便唱:哥哥呀摇船打鱼忙,难心了就对着河水喊两嗓;谁家的妹子呀来坐船,哥哥我渡船不要钱……

雨越下越大,扯天扯地垂落。得水看见远处雨幕里走来两个人,迈着蹒跚的脚步,靠近时,才见是一老一少。一位少女搀扶着一位老者,老者背着一把三弦,少女背着个大布包袱,衣服早已被雨水淋湿。老者半张着嘴,气息微弱,衣服破旧,头上的白帽染了一层灰土。

得水迎出去,躬身说了声:俺色俩目(问好)!老者拱手还礼。少女穿一件蓝底白花衬衣,打着补丁的灰色裤子,一双平绒鞋露出了脚趾。

大哥,你好!我爹病了,能行个方便吗?少女脸上流淌着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窘羞间,忙将露趾缩进鞋壳。

赶快请进,避避雨吧。

让进父女俩。得水倒了水,老人喝了一口,微闭着眼说,我是河北沧州人氏。家乡闹饥荒,一路流离失所,逃难到此地。现在,我的老病复发,恐不久将要离世,只可怜我这小女孤苦伶仃。我看你是本地的回民,我也是回民,天下回回是一家。看得出,你是个善心人,如果没有婚配,请不要嫌弃小女,娶她为妻,我可以到那边和水花她娘相见了。

老伯的话说的得水心里热乎乎的。长这么大,他因家穷,没人为他提亲说媒。老伯病中托孤说媒,这是主赐的姻缘。

水花不断用手拍打着爹咳嗽气喘的后背。爹的一席话,令她红润的面孔羞涩的不好意思再看得水一眼。

水花端起碗,说,爹,你别说了,喝口水吧。爹干裂的嘴唇抿了一口水,即刻呛出一串密集的咳嗽。爹微闭了眼,忽而张得很大。他急切地拉住得水的手说问:后生,我刚说的话,你看行吗?

这,这要看姑娘愿不愿意?

老伯拉过水花的手,急切地问:花儿,爹说的婚事,你同意吗?爹怕是要走了,你快快告诉爹。

水花嘤嘤地哭,说,爹,你要挺住,我愿意。

老伯拉住得水和水花的手放在一起,他哆哆嗦嗦地指着一个灰旧包袱说,花儿,把包袱递过来。

老伯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古兰经》。问:后生,你会念《古兰经》吗?得水点点头说,会。

那好。你给我洗个水。再给我念个讨白(忏悔词)!

得水扶老伯用那把汤瓶洗了个小净。得水自己也洗了。水花这才转过身,帮忙将爹扶上炕,头北面西躺下来。得水戴好白帽,点上一炷香。跪在老伯脚下。他打开《古兰经》某一章节,开始赞念起来。

屋外的雨声拌合着黄泥小屋里悠然的经音,混合成一种令人耳目湿滑的音韵。大伯急促的呼吸就那样一点一点变得沉稳,脸上带着神秘的满足和超脱。他的胸口变得一动不动,两手无力地垂落。经声停止,老伯早已没了呼吸。

得水眼中噙泪,用双手抹合了老伯的双眼,转身对水花姑娘说,大伯无常了(去世)。

水花哇地扑过去,掀着爹的身子哭得声声揪心。

屋外的雨终于停止了。黄河岸边的青草透出逼眼的碧绿。太阳也露出了红红的脸膛。得水为老伯换上干净的衣服。水花头戴白孝,守在爹的身旁。

得水拿了铁锹镐头,转身对水花说,你守孝,我打坟。

得水慌忙跑回了家,告诉爹妈水花爹无常的事。村里来了许多人,一起挖好了坟,请了阿訇,安葬了老伯。

遵照老伯的临终遗言:水花守孝一年后,得水一家人欢天喜地为得水成了亲。

得水老汉贴心的衣兜里,总装着水花生前常做针线的一个绣花针扎包。水花就是靠着这绣花针扎包夜夜挑灯,补衣纳鞋,顶针彩线绣花。孩子们就是在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中渐渐长大,度过饥寒交迫的年馑。得水和水花从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变成鬓角白发、背驼腰弯的老者。这真是黄河后浪推前浪,光阴似水催人老。

怀仁的农家乐经过鱼池事件后,逐步走上了正轨。西麦和冬子已经养好了伤平安回到鱼池重操旧业。那些受人指使的盗鱼贼、幕后主谋也被绳之以法,得到应有的惩罚,还餐饮业一方公平竞争。

怀德作为清真寺开学阿訇,总是尽职尽责为一方穆民主持宗教事务。得水老汉对大儿子很器重,也许是人老了,越发心里虔诚向主,而大儿子怀德又是教门的引领者、宣传者。怀德与爹也是越走越近。得水老汉常和怀德探讨经典上的事。怀德的口才好,在全市宗教界瓦尔兹演讲可谓首屈一指。

得水老汉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在有生之年身体硬棒的时节向往到圣地麦加朝觐一趟。这几年,儿女们都事业有成,经济富足宽裕,完全有能力出资让他去朝觐。他把自己的愿望告诉儿女们,儿女们立即赞成,说,爹,钱不成问题。只要你身体条件容许,今年秋季,可以申请两个名额,由大哥一路照料你去,我们一百个放心。

送得水老汉和怀德去机场的那天,有许多亲朋好友去送行。走之前,得水老汉全家过了个尔麦里乜贴,许愿了平安如意。

飞机徐徐飞升,通过窗口,得水老汉口中默念着清真言。这是他父子俩平生第一次飞上天空,天际之下,黄河像只巨龙也在腾飞。大地碧绿如毯,方格布阵。他兴奋地手捋银白长须看着机身下那些云彩变化着不同形状。心里念叨着:我遇上好时代了,真主的机密参不透啊!

窗外,一抹金黄的阳光照在父子俩的脸上,他们脸上带着微笑。得水老汉伸出双手,接了一个嘟哇尔(请主容许吧)。那是一个虔诚的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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