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古镇的张向阳在我们这些孩子心中算是个传奇人物。张向阳是河北沧州人氏，武功高，当过八路军，杀过日本鬼子，就像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当然，李向阳双手握着盒子枪，百发百中。张向阳也使过双枪，手起枪落，一弹毙命。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只剩有一支。因此，我们这些屁孩们就将赞美李向阳的那段顺口溜变成：报告松井大队长，城里发现了张（李）向阳，双手握着盒子枪（驳壳枪）吓得鬼子尿裤裆。……
张向阳的驳壳枪在我们心中成了一个神奇的宝物。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央求向阳爷为我们这些小屁孩耍弄一阵拳脚功夫。那时向阳爷健壮气盛，在铜古镇武装部当部长，他忙里偷闲，诸如运气劈砖耍枪弄刀之类的武术动作，就会在我们的围圈观赏中像走江湖耍把式卖药人一样表演得有声有色。我们一阵喝彩叫好后，向阳爷抱拳敛气跺脚收功说，好了，孩儿们，今天的表演就到此，我们明天见。说着，向阳爷就会收手拍土，由他的孙子张小顺一路扛着家什回家去了。
张小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和我们几个是好伙伴。关于他爷爷驳壳枪的事，都是从他口中得知的。有这么一个当过八路打过鬼子的爷爷，谁不引以为豪夸耀赞赏呢？
为了亲眼看到驳壳枪，我们总缠着小顺子说，小顺子，你说你爷爷有驳壳枪，那你拿出来，我们用手摸一摸真假才肯相信。不然，你就是瞎吹牛，假八路！
小顺子说，我倒是想偷偷拿出来让大伙儿见识见识，可我爷爷把枪锁在柜子里，钥匙在他身上，怎么拿？
我们说，小顺子，你真是个肉头笨蛋！你不会趁你爷爷睡着的时候，偷出钥匙拿出来，我们看一眼，赶快放进去不就没事了吗？
小顺子被我们这么一撺掇就有点动心。他用手抠了抠头发，犹豫地说，这，这万一爷爷醒了，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的！
我们一听，都个个竖起小拇指跺脚拍屁股喊道：小顺子爱吹牛，天生就是个胆小鬼！……
只听见小顺子大声吼道：别喊啦！——等我把枪拿出来毙了你们这些****的！
我们都停止了嗷嗷的叫喊。噤声看着他撒丫跑远了。
小顺子原想偷到爷爷的钥匙打开箱柜取出驳壳枪让伙伴们一饱眼福后再速速放进箱柜不被爷爷发现。这一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啊！
爷爷白天到武装部上班，晚上回家吃饭睡觉，他的箱柜钥匙连奶奶也不让摸，里面全是他的军功章、复员证及各种材料什么的，特别是那把驳壳枪更是神秘地藏在箱底。爷爷总是夜深人静时分，拉上窗帘，做贼似地悄悄拿出驳壳枪，用干净的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把枪。他把枪的各部零件卸下来仔细地擦。本来那把枪平日里就藏在皮枪套里不露面，哪来那么多灰呢？奶奶看见了，也总要说几句：老头子，你整天鼓捣那玩意小心走火入魔！你看你衣服穿得脏兮兮的，油汗把衣领子都治上垢甲了，快脱下来换洗换洗，枪擦得那么干净，人脏成啥样子了。爷爷脱了衣服，总要拍拍结实的胸脯隆起的肌肉说，老婆子，你瞧我这身肌肉疙瘩都是长期练武的结果。我五十岁的人了，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还可以为党勤勤恳恳地工作。两个壮实小伙也摔不倒我。奶奶就怪道：你多能耐啊，命大福大，枪伤就离心口窝一指宽，再看你身上的伤疤有多少！爷爷笑了，是欣慰的笑。说，是呀，曾经和我一起战斗过的战友死的死残的残，没几个能活到今天。我那次打鬼子，肠子都出来了，竟没死，真是个奇迹啊！
这时爷爷像个孩子，咔咔咔几秒钟安装好他的驳壳枪弹匣，驳壳枪在他的手指上翻转舞蹈，他双手握紧枪把叉腿马步状，目视前方，机警地旋转着不同方向，好像迎面发现了敌情。他的眼底像藏着两只俯冲而下的鹰鸷准确捕捉猎物。这个动作镜头不止一次地被小顺子看在眼里。起初，他怪怪地看着爷爷，甚至有些害怕。爷爷虎视眈眈，这与平日和蔼可亲的爷爷判若两人。长大点，小顺子才渐渐明白，那是爷爷枪人合一的神态，是一个神枪手必备的姿态。爷爷就是凭着这样一副机智勇敢才从鬼子堆里存活下来，才从大大小小数百场战争中存活下来，才有了神枪张向阳的美称。虽说一个是电影版的李向阳，一个是现实版的张向阳，可李向阳不会武功，而爷爷武艺高强，那把大刀挥舞得出神入化。
向阳爷每次洗澡都领着孙子小顺子。小顺子也乐意和爷爷一起去澡堂。小顺子主要是给爷爷搓身上的垢甲，顺便听听爷爷身上那些伤疤的故事。那是多么光荣多么值得向小伙伴们炫耀的故事啊！
小顺子回到家正是爷爷午休的时间。爷爷躺在木床上打着呼噜咂吧着嘴，午休已成为他不可缺少的习惯。那串钥匙就挂在爷爷的皮带扣上。小顺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爷爷床边，伸手摸了摸钥匙，正想解下来，爷爷却向里侧翻了身，钥匙压在身下，小顺子急得抓耳挠腮，这咋办呢？
门帘一挑，奶奶进来了。她用手扒拉着小顺子轻声说，过来！走到堂屋，奶奶说，你大中午的不睡觉，可别吵醒了你爷爷。你把脏衣服换下来，奶奶给你洗去，你爹妈工厂里上班忙，顾不上。
小顺子懒洋洋地脱了衣服，换上干净的衣裤说，奶奶，我还要出去耍一会儿。奶奶说，大中午的你不怕热啊？哦，对了，你可千万不要到河里去洗澡。这几天河水涨了，浪急凶险，你爷爷再三安顿的。听说河西岸有娃娃洗澡淹死哩。
小顺子不耐烦地说，哦，知道！我们就在树荫下玩泥巴抓特务，不洗澡。奶奶没拽住，小顺子燕子一样飞出了门。
二
我们看见小顺子耷拉着脑袋跑向柳树滩，就知道事情没办成。我走向前拍着小顺子的肩头说，吹牛了，枪没拿出来吧？
小顺子向我一瞪眼说，你以为那么容易，我刚要摸到钥匙，爷爷一翻身又压住了。
黑猴咧嘴笑了。说我替你出个主意，既可以帮你拿到钥匙，又不会被你爷爷发现。
小顺子拽了一把黑猴说，啥办法？你快说！
黑猴说，用胶泥做个模子，把那把钥匙的样子印在胶泥上，我想办法给你配一把一模一样的新钥匙，不就得了吗？
小顺子说，你会配钥匙？黑猴拍拍胸口仰头说，那当然，我爹配钥匙，早就教会了我。我帮他配的钥匙一点不差。我爹还直夸我是好样的，将来准能接他的班哩。
我们几个都拍手说，那太好了！另有一把钥匙在手，趁向阳爷不在家，小顺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驳壳枪了。
小顺子说，这个办法好，我和爷爷一起洗澡的时候，可以见机行事。
黑猴找来一个铁盒，里面做成一个薄的黄胶泥模子，就类似现在的橡皮泥。然后合了铁盒说，你只要把钥匙印按在这个泥模上，就大功告成了。说完，我们几个都大声笑起来。
我们挥舞着衣服，嬉闹着跑向黄河边。在那个浅湾里，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洗澡玩沙子晒太阳，那是我们的天堂。
小顺子和爷爷走进的这家很大的澡堂早先是公办的，分男女两间。男澡堂安置着几十号衣柜的更衣室。一个柜子分两个更衣箱。中间还摆放着几张铺了凉席的空床，主要是为了方便更换衣服用的。爷孙俩锁好衣柜拿了毛巾和洗澡用品，沿着一个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能容纳百十号人的大澡堂。爷孙俩赤身走着，有几个认识爷爷的人打着招呼。走廊里远远传来澡堂哗哗的流水声，说笑声，吵闹声，声音像是被一层水汽浸湿了，显得空旷润亮，回音荡荡。
小顺子很喜欢这里，这里有不同年龄的男人来洗澡。胖的瘦的白的黑的，他们赤身擦搓着身体，泡在两个很大的水池中，还有七八个淋浴喷头下站满了从池子里出来需要冲洗的人。澡堂里像降了一层水雾，雾气弥漫着肥皂洗发水下水的混合味。
澡堂是个男人们完全放松的世界。张三找李四搓背，王二和赵麻子拉家常。也有好斗的年轻人打水仗，比力气。就把两个偌大的水池当成了摔跤场。抱腿、搂腰、扯胳膊、掰手腕。力气大的，顺势把力气小的按在水中淹一会儿，哪管水脏水干净，许多搓澡的就止住手看热闹，为两个斗牛士加油助威。胯间之物像个为各自主人争锋相对的钟摆一样把握胜败的时机。小顺子耳缝里听说这就是男人们的枪，低头发现自己的牛牛小得可怜，真是乳臭未干。别看大人们平日里衣冠楚楚，一副正经样，一旦到了澡堂，全都稚气未脱，童心未泯。一个个都想把自己洗干净，又一个个没了高低贵贱。赤着肉身的男人口里总少不了女人的话题，女人就在隔壁的澡堂里，大概也在赤裸裸地谈论着男人的话题。
小顺子觉得爷爷是男人中的男人，是男人中的英雄。爷爷的那些战斗英雄故事，还有那些身上的伤疤都是他引以为豪的资本见证。“向阳爷比《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还英雄还八路”。这句赞颂语他最爱听。爷爷还被部队、厂矿、机关、学校等单位邀请去讲述当年怎样打鬼子、打老蒋，又打跑了土匪马鸿逵。爷爷解放宁夏后就安家落户在大西北黄河灌区的铜古镇，早先当了派出所所长，后又调到武装部当了部长。每天负责民兵训练，到南山上宿营打靶，教他们练武强身。
向阳爷一生很光荣，小顺子做个孙子也光荣。小顺子因为心中有事，爷爷喊他搓背，他都心事重重没听见，甚至那两个小伙子淹水仗他也无心观看。他为爷爷搓完澡，就对爷爷谎称说肚子疼上厕所，跑出水池，他一路捂着肚子假装去解手，打开更衣箱，掏出爷爷箱子上的那把钥匙印在泥模上放回那个铁盒子，将爷爷的钥匙放回原处，锁了更衣箱，长长出了一口气，打着口哨，趿拉着拖鞋，回到澡堂里。
钥匙泥模交给黑猴的第二天中午，在黄河河坝上，我们几个见到黑猴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铝皮钥匙，小顺子问，这，能打开箱锁吗？黑猴在小顺子手掌上轻拍一下交给他说，放心，没问题。一切看你的啦！
小顺子二话没说跑回了家。
一个时辰后，小顺子从军用黄挎包里掏出一块红布，红布里包裹着那把驳壳枪。原来的枪皮套他没敢拿，只急急地裹了枪放在事先准备的挎包里跑出了家门。
爷爷上班去了，奶奶坐在隔壁张奶奶家的老槐树下纳鞋歇凉呢。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小顺子可以毫无悬心地去做事了，钥匙很吻合地打开了箱锁，从箱侧底拿到了枪皮套。整个过程虽不是很惊险，但他的心还是由不住地咚咚乱跳。背后像有爷爷的眼睛在盯住他看。他的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的汗珠，这不仅是天热的缘故，而且怕奶奶突然回家发现他翻箱倒柜。
关好大门，小顺子躲开槐树下奶奶的视线，飞奔村口。讨厌的黄狗哈拉着舌头随他跑出一段路，小顺子突然停步捡起一块石子喝骂着狗东西砸向黄狗。黄狗被砸中了后退，尖叫着夹着尾巴颠着腿，丧气地转头跑了。
一把乌黑发亮的驳壳枪一露面，随正午的阳光还有点亮闪。小顺子昂着头对我们说，怎么样，我没吹牛吧！他神气地啪啪啪比画一气，竟然把那把枪顶着我的后脑勺说，别动，缴枪不杀，动就打死你！我向他笑笑，举手作投降状，装腔作势地说，八路饶命，不要开枪！那时，我们几个都开心极了。为了看到那把驳壳枪的庐山真面目，我们几个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下驳壳枪真的到了眼前，我们每个人腰间别的那些木头枪真是相形见绌。真希望亲手摸一摸那把令鬼子闻风丧胆的神枪手向阳爷的驳壳枪啊！
黑猴忍不住开了口。小顺子，这枪应该先让我耍一会儿。要不是我出主意配钥匙，你能拿出驳壳枪吗？
小顺子把枪从我头上移过来，单手插腰点着枪说，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摸一摸驳壳枪，可在摸枪之前，必须到河边把你们的泥爪子洗干净，我不想把枪弄脏了。
我们呼啦一下涌向河边。
轮到我最后一个拿着沉沉的驳壳枪，我闭眼这瞄瞄那射射，手心出了汗，枪把都有些湿滑。
为了看清枪匣里怎么回事，我故意说，我们别只顾玩枪，小心里面有子弹，扣了扳机，那可是要人命的！
小顺子夺过枪说，我爷爷是不会随便给枪里装子弹的。你们不信，我打开让你们瞧个仔细。
小顺子三下五除二就卸下枪匣，晃着空着的枪匣说，瞧瞧看，里面没有子弹。
咔咔咔，小顺子利索地安装好，揭起衣襟仔细把枪各部件擦干净，我们几个还没玩过呢。小顺子就要用红布裹枪装进包。我说，让我们再玩玩好吗？
小顺子说，不行，我得赶快把枪偷偷放进去，要是让爷爷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小顺子背好了挎包，跑出了一截路，好像想起啥？又跑回来说，枪的事，谁也不要说出去！现在我们击掌发誓。击了掌，又对着太阳发了毒誓。
这是1966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小顺子走后，我们又冲到河湾里洗了一会儿澡，身上盖上一层沙土躺成一串冰糖葫芦。一阵风儿刮过，黑云向北飘来，瞬间天空暗降下来。咔嚓一个惊雷，要下雨啦！我们冲净身上的沙泥，赶紧穿衣。雨点由小变大，狂风斜雨，飞鸟惊飞河面。我们边跑边喊：雨啊雨，大大的下，精股子娃娃不害怕！……
三
不久之后，我们铜古镇发生了一件大事。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街道上，一批批青年人手中拿着毛主席语录高喊着：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树着标语，墙上乱贴大字报。仿佛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都变成了军绿色。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臂带红袖章的小青年被称为红卫兵小将。
我们那时年龄小，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觉得那些小将们的那一身民兵装也有点神气，不过比不上解放军的军装。况且他们都是从武装部里抢夺出来硬穿在身上的。多为十七八岁的中学生，由几个造反头头引领着，到处抓人批斗人，还进行打、砸、抢等不法行为。之前，他们中的一些人串联坐火车到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亲切接见。
在这个伟大的政治运动中形成好几个派别。主要以造反派和保守派为主。造反派以陈卫东为首，宣扬打烂公、检、法。造反有理，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坚决打击一切混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这一拨人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保守派人以向阳爷的徒弟谢志强为首，力求冷静分析对待，立场坚定，分清敌我，维护党的形象，保护国家财产不受破坏，********广大工人阶级利益。
这两派势力互不相让，刀枪对阵，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争斗之际，常发生流血事件。向阳爷站在两派势力的中立角度，不左也不右，要求两派都要相互克制。他劝慰工人们去上班，学生们去上课，红卫兵不可趁势作乱，扰乱民心。
那天中午，我们几个好伙伴过了黄河大铁桥到河西岸那片沙枣林摘沙枣回来，小顺子看见爷爷家的大门前围堵了好多红卫兵小将。从人缝里挤进去，小顺子心里一紧，爷爷的那个藏枪的箱子被撬开并敞口开着，东西扔的乱糟糟的。
陈卫东右手握着驳壳枪，皮枪套空瘪地扔在踩脏的红布上，左手拿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正耀武扬威地审讯爷爷说，你私藏日本女人的照片，你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汉奸狗特务！陈卫东话音刚落，队伍里就有人做出响应：打倒汉奸狗特务张向阳！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不容爷爷辩解，人群已经乱成一锅粥。有几个人扑过来就势要扭住爷爷的胳膊，却被爷爷用力甩了个趔趄。他们大概耳闻爷爷的功夫厉害，不敢再反扑，手里转动着皮带，一副虎视眈眈状。
爷爷高声说，我是忠于党的老革命，不是汉奸狗特务！照片里的女人的确是个日本女人，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日本女人，她救过我的命！
陈卫东打断爷爷的话说，一个日本女人凭什么救你一个土八路，你不是汉奸狗特务，她怎么会救你呢？经陈卫东这么一挑唆，队伍中立刻又想起了“打倒汉奸狗特务张向阳”！的口号声。
陈卫东冷笑一声，他把照片交给身边斜挎着黄书包的二狗子说，这是证据，装好！又滑稽地用驳壳枪口挠了军帽下右脸上的那颗蚊子叮过的红疙瘩说，走吧，老爷子，随我到革委会去说道说道。
爷爷对哭泣的老伴说，老婆子，看好家，我去去就回！
小顺子分开人群一下子抱住爷爷的胳膊说，爷爷，你是好人，他们才是坏人呢，我不让你走！
爷爷摸一摸小顺子的头发说，傻娃娃，不要担心爷爷，在家照顾好奶奶！
远处高音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传达的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之后又播放了《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等几首革命歌曲。
小顺子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那帮人带出了院门，却没有一丝办法。
向阳爷被抓走的事我们知道后很难过。小顺子通知我们几个到河边去，说有很重要的事。小顺子跟爷爷学过几招，我们又跟着小顺子学了几招。说起来小顺子还是我们的师傅呢。
见了面，小顺子开口就问：枪的事，是谁说出去的？！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我没说！
小顺子瞪眼巡视着每个人的脸，想看出谁在撒谎。
小顺子说，既然谁都没当叛徒，那枪的事，陈卫东他们怎么知道了？
小顺子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们几个也在低头抹泪。
小顺子折下一根柳条枝，抽打着一棵弯弯柳，好像这棵弯柳就是****的陈卫东。
我们都挨个表态枪的事和自己无关。小顺子捡起一块扁石，愤然用力甩向河面。扁石像一条飞鱼，在水面上跳跃飞窜。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如这水漂一样溅起了愁纹的涟漪。
算了，我相信你们不会当叛徒甫志高，去出卖我爷爷的。或许，那天有人看见了驳壳枪告密的。
我们几个得到小顺子的信任，又重新抬起了头。太阳也从阴云里露出头。性情又鲜活了许多，我们决定先到河边洗个澡，一改身上的燥热。
向阳爷被关在镇政府革委会办公室旁的一间小房子里。屋里放着一张床，一个铺盖卷。那晚，我们几个掩过两个看守的耳目偷偷潜伏到小屋的钢筋小窗边，悄声喊过向阳爷递给他奶奶带的烙饼。爷爷对小顺子说，我好着呢，让奶奶和你爸妈不要为我担心。
陈卫东审问了向阳爷三天，最终没弄出个啥名堂。二狗子拿来了理发推子，说是要给向阳爷理发。向阳爷笑着说，理吧，你们这些龟孙子还挺会学雷锋孝敬爷爷的。
二狗子咧嘴笑着说，那当然，看你头发胡子都长成乱草啦！二狗子给向阳爷围上围单，脸上的那抹笑顿时变成了皮笑肉不笑。
二狗子推了一会，左看看右瞧瞧，很满意地收手不干了。
没有镜面，向阳爷看不见自己的头型，他用手摸了一把头发督促二狗子说，哎，二狗子，你****的给我剃的啥发型呀？
二狗子坏笑着说，是个阴阳头。你明是共党暗是汉奸，难道你不该留这种发型吗？
陈卫东进门拍手说，太好啦！这发型很符合你这个反革命的身份。半小时后组织全体人员上街批斗汉奸特务张向阳。
向阳爷没有被五花大绑，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打倒汉奸特务张向阳”的牌子。脸上没有一点愁容，倒是遇见了熟人，稍作停顿笑着打个手势，就被二狗子推了一把，继续走在口号声夹杂着叫骂声的游行队伍中。
我们几个孩子站在街上围观群众一旁，目睹着我们心爱的爷爷被这帮家伙愚弄成这种模样，心里很难过。我悄悄在旁拉起弹弓夹着一颗蚕豆大的石子对着二狗子的后脑勺飞去。
只听“哎呀”一声，二狗子手里的一面小旗掉在地上，他疼得原地转圈，捂着起包的后脑勺妈呀乱叫。妈的，是谁干的？！面对乱混混的场面，他只好捂着肿包继续跟着队伍走。我们几个心里的痛快劲再别提。我的弹弓技术之所以这么高超，都是我平时除四害打麻雀练下的真功夫。他们几个伸出大拇指夸我很棒。
正当我们几个为向阳爷着急上火，前面有一支队伍拦住了这些红卫兵，为首的是工人代表谢志强。
谢志强的这支队伍由工人、民兵等组成，他们也是积极响应革命的，不过，他们坚决反对打、砸、抢，认为陈卫东之流和土匪没啥区别，他们只不过是变相革命。陈卫东的底细大家都知道，这家伙从小就不学好，上学打架斗殴，和一帮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爹妈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拿这个不肖子没法子。陈卫东因盗窃叛过三年刑，刑满释放后待业在家，仍恶习不改，充当地痞老大，提把砍刀到处斗殴，深受黑帮小混混崇拜。“****”一开始，他就率几个激进分子坐火车上北京天安门，据说还见到了毛主席在城楼上挥手呢。“****”浪潮席卷小镇时，陈卫东便揭竿而起迅速扩大了势力，纠结不法分子，抢夺镇政府，砸乱公检法，成为红卫兵造反派第一要人。
陈卫东见谢志强的人马拦住了去路，他挥手做个停的动作。
谢志强，你不要蓄意破坏革命，不要当无产阶级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陈卫东两手插腰说得振振有辞。
不要拿大帽子压人，我是不吃你那一套的！我今天是代表广大工人阶级的革命意愿。要求你立即放了我师傅。谢志强义正言辞地说道。
你师傅是汉奸狗特务，只有通过彻底加压手段，才能迫使他迷途知返，把自己的过去隐瞒的一切向党和人民交代清楚！
你就凭一张照片要给一个老革命加罪定案，是不是太荒唐可笑了！
少来这一套。老子今天就是不放人！
不放人那你就试试看！
两拨人马因两个头儿的对立立马拉开了阵势，刀枪棍棒的势不两立。
向阳爷见两边要发生武装冲突，立即上前一步说，请不要动手！听我说。
志强，你要冷静，以大局为重，不要为我的事引起武斗，伤害无辜。我没事，不就是游街批斗嘛！县长********都关牛棚，下放劳动了，我一个土八路怕什么！
谢志强上前一步，握住向阳爷的手。向阳爷说，你要还认我这个师傅，就听我的劝，带着你的人回去开工生产，不要为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发生流血伤亡。
谢志强会意地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向大伙命令道：大家让开，让他们走！
大家不情愿地让开一条道，有人埋怨说，我们怕什么，大不了和这帮孙子拼个你死我活！
陈卫东见谢志强闪开了一条路，他便更是狗借绳力。说识相的，就滚远点！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陈卫东指手画脚的样子，令谢志强气愤地向前一扑，被向阳爷的目光顶了回去。
陈卫东你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陈卫东之所以不把谢志强放在眼里，就是他手下有近百十号人，加上他抢来武装部的几十杆枪，还私下制造了几十条火药枪，刀枪棍棒的可谓势不可挡。二狗子当过兵，既是狗头军师，又是他的训练队长。这帮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号随波逐流的造反派队伍更加神气十足。
谢志强这一派相比之下显得势单力薄。七八十号人只有二十几杆枪，一旦搞起武斗打起仗肯定会吃亏。
关于向阳爷收谢志强为徒弟的事，我们后来听向阳爷说起过，这里还有个小插曲。
向阳爷有个秘密的练武场，是在河东后山的一片林子里。他天不亮就起床，悄然到林中操刀耍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断。凭着敏感，抓了个“尾巴”。他一个箭步，从树丛中揪出那个黑影人。出来，干嘛跟踪我？！
黑影人扑通跪地不起，忙不迭地哀求说，向阳大叔，请收我为徒，我要和你学武功！
向阳爷借着月光认出，是谢眯眼的儿子谢志强，都是澡堂里的熟人。谢志强不是眯眼是大眼，一个很孝顺的孩子。可惜谢眯眼在安装工程处工地上的一次意外事故不慎摔下脚手架而亡。丢下一儿一女，妻子在造纸厂当包装工，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抓药吃。谢志强干家务，照顾妹妹，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向阳爷说，自从我儿子学武与人比武右手致残后，我发誓再也不收徒弟了。你跪着也没有用的。
谢志强固执道：你不收我，我就不起来！
向阳爷说，你应该学知识学文化，为什么要学武艺？
谢志强说，我要强身健体，不受人欺负！
向阳爷问：谁欺负你啦？
谢志强呜咽起来，说就是那个叫陈卫东的坏小子，他每天带着一帮人威逼我给他保护费，没钱就要我拿家里的鸡蛋顶账。我没钱没蛋，他们就仗势欺人，打得我浑身是伤。我只有学了武功才不怕他们！
向阳爷蹲下来对他说，孩子，学武不是用来打架的，学武之人要讲武德，否则，就会误入歧途，惹是生非。
向阳爷扶起谢志强拍着他的肩膀说，孩子，快回家吧，别让家人为你担心。
走出月光下的树林，谢志强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向阳大伯收我为徒。
后来，向阳爷终于被这个“尾巴”打动了心。他将谢志强领到家中，焚香拜祖，树立门规，收志强为徒。
四
陈卫东过了黄河大铁桥，首先抢占了河西的一个早已废弃的地下兵工厂（因暴露目标而废弃）。那里的几个大仓库成了他们的宿营地，偌大的车间成了他们的练兵场。更为绝的是，他们竟然还发现了几箱子弹、炸药和手榴弹。此时的陈卫东就像注射了兴奋剂，他认为这是上天在帮他，更加地肆无忌惮。他要将这支造反派队伍驯化成一支军队，他这是要占山为王。说白了，是要进行更大的反革命行动。
陈卫东觉得谢志强可以作为他的死对头来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玩玩。他向二狗子问计，二狗子悄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陈卫东一拍桌子说，好！就这么办。老子要割了你谢志强的心头肉！
谢志强接到女友袁萍萍被陈卫东劫持的消息已是凌晨7时，即刻聚集人马心急火燎地冲过黄河大铁桥向河西那家废弃的地下兵工厂摸索而去。陈卫东信中说，谢志强拿二十杆枪来交换女友，要不然你漂亮的袁萍萍就要成为我的压寨夫人。其嚣张气焰，和流氓土匪毫无二致。
靠近大门时，谢志强的那些同志被阻拦在门外，只容许带了左右两个铁哥们，三人入内，仓库里吊着一盏高瓦的大灯，却也驱赶不走这里的阴暗霉味。原先水电不通，陈卫东抢占为训练基地大本营后，经过修整恢复正常。
见谢志强来了，陈卫东拍着手说欢迎，他从二楼铁梯上下来，一身黄军装穿戴整齐，腰间挎着向阳爷的那把驳壳枪，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的滑稽。
陈卫东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猛停步问道：二十杆枪呢？！
谢志强反问：我女朋友呢？
啪啪两枪打在谢志强的脚下，子弹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啸声擦出火星。谢志强向后跳了两步。
楼上传来了袁萍萍的哭叫声，她被推出来站在二楼过道上。志强，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别怕！谢志强向楼上萍萍喊道。
陈卫东用嘴吹了吹驳壳枪口。妈的，敢跟老子讲条件，你是不是活腻了？！你毁约不带枪来，信不信，老子当着你的面奸了袁萍萍？！
住嘴！你个王八蛋，你先放了萍萍，否则，我外面的兄弟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怎么，你敢威胁我？老子不吃你那一套！
陈卫东一个响指，楼上传来袁萍萍的叫骂声：你们这些臭流氓，混蛋！放开我！刺啦一声，袁萍萍的衣领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单薄的衬衣露出一团白肉。
两个持枪的家伙的淫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传递着回音。几十杆长枪支在二楼上手握扳机拭目以待。这都是陈卫东事先安排好的。
不，你们放开萍萍。你们这帮混蛋！谢志强情急之中向前一冲，却被脚下的子弹逼退。
陈卫东狂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二十杆枪重要还是你女朋友重要？！
谢志强暗器在手，他瞥了一眼那盏高吊灯，他要找准时机，只要灯一灭，他就可以趁黑行动。
只要你放了萍萍，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谢志强眼含怒火。
噢，你不是硬汉子吗？这么快为了一个女人就软下来了？不，现在我们不赌枪了，我们另外玩个游戏怎么样啊？
什么游戏？你说。
只要你用你师傅的这把驳壳枪十米开外打碎顶在你女朋友头顶上的一只苹果，那么你的女朋友就可以回去，二十条枪的事也算拉倒！怎么样，你敢应战吗？
谢志强见事情有了转机，他收起了灭灯的念头。
正当此时，陈卫东的一个手下急火火地跑进来报告说，陈司令（本该称陈主任），谢志强的人听见枪声和我们枪对枪刀对刀的要干起来了。
慌啥？谁怕谁呀？
谢志强知道真要动起枪来，恐怕自己势单力薄要吃亏。紧急关头，他向前一步，说行，我可以和你玩这个游戏，现在我们出去当着两拨人的面立字为证。
好！把袁萍萍带下来，我们走！
两派阵前，陈卫东说明了游戏规则。十米开外，袁萍萍头顶苹果，站在一棵柳树下。
陈卫东咔嚓在驳壳枪上装上了一颗子弹，转手扔给谢志强，脸上挂着得意的冷笑。
谢志强接住枪，两眼紧盯陈卫东。
这太危险了，弄不好，会打死人的！大家议论纷纷。谢志强也在心里斗争着，万一失手……陈卫东这招借刀杀人太歹毒了！他不敢往下想，但他似乎有把握，他的枪法和他的刀法一样精准的。
河滩的北风呼呼地刮，柳树的树叶沙沙地响，萍萍的短发也在微动。她那黑亮的眼睛凝视着谢志强，左手按压着掉了扣子的衣领，好像在暗下决心。
志强哥，你就开枪吧，我相信你！只要不发生武斗，我死了也值！
我要你活着！谢志强看了看萍萍，他坚定地缓缓地举起了驳壳枪。
住手！我来！！人群中向阳爷不知何时从森严的仓库里脱逃出来。
师傅，你怎么来啦？！谢志强放下枪。
爷爷，你好吗？小顺子钻出人群扑到爷爷怀里嘤嘤地哭了。向阳爷搂住小顺子摸着孙子的头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小顺子止住泪说，爷爷，你这些日子不在家，我们全家人可想你啦！
小顺子，现在爷爷要你做一件事，你敢吗？
我敢！啥事呀？小顺子望着爷爷问。
把萍萍阿姨的苹果顶在你头上，爷爷要用枪打碎它。
师傅，不能这样做！陈卫东是冲我来的。我不能让小顺子代替萍萍去冒险！谢志强坚决回绝了师傅。
怎么？师傅代徒弟去受过冒险？师徒情真，好感人啊！那就让我们一饱眼福啦！我相信你的枪法。陈卫东斜着眼说。
向阳爷从袁萍萍头顶上拿下那只红苹果，说闺女，你走吧。
这，这怎么行？袁萍萍眼里含着泪说。
向阳爷把苹果稳稳地放在小顺子的头上笑笑说，小顺子，爷爷给你头上挠痒痒啦。
小顺子也笑笑说，好啊，我头上的虱子该枪毙啦！
向阳爷从谢志强手里接过驳壳枪，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枪。这冰冷的物件便有了肌肤之感，瞬间成了向阳爷身体的一份子。他凝神静气，右手托起枪与肩平行，左眼微闭，右眼瞄准目标。
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我们几个孩子的心都快跳出腔子外了，所有在场的人都为向阳爷和小顺子手心里捏把汗。
忽地，一阵狂风卷起一股沙尘，空气混浊。向阳爷的眼里刮进了沙子，他眯了眼，眼角流出一滴不易觉察的泪。他轻轻地放下枪，左手掏出手帕，沾了沾流泪的眼睛。
风似乎小了许多，小顺子身后的那棵柳树叶子发出令人讨厌的响声。
几乎是一刹那间，向阳爷一抬手臂一扬枪口啪地一声枪响，小顺子头上的苹果粉碎炸裂，柳树上的乌鸦被枪声惊吓得哇哇乱飞。所有人在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不由地齐声喝彩：好！简直是神枪手！掌声夹杂着欢呼声响彻黄河西岸。
小顺子被谢志强和大伙抬起来像抛绣球一样抛向空中。这场一触即发的武装冲突，就这样以向阳爷的精湛的枪法和舍生取义而归于平息。
此后，向阳爷一直被追查、关押、游斗，他和一些高干及“四类分子”一起下放农村进行劳动改造。有些人因蒙冤受屈而上吊、服毒、跳河自尽的不少。向阳爷批斗劳教之际，不忘练武强身。
“****”结束后，那支驳壳枪几经周折又回到了向阳爷的手中。陈卫东造反派组织被取缔，他因故意杀了个知青被判入狱五年。公检法恢复正常，经过拨乱反正，各级干部逐步平反复位。谢志强在疾风暴雨中历练成长为一名政工干部。他和袁萍萍终成眷属，家庭美满。那支伴随向阳爷抗日抗美援朝、几经枪林弹雨的驳壳枪也被向阳爷捐给了区革命英雄展览馆。
这是驳壳枪的一段历史，也是向阳爷从事革命工作的一段历史记述。向阳爷退休后和徒弟谢志强在铜古镇开办了一所武术学校，为传承武术事业和全民健身做出了很大贡献。向阳爷一生充满传奇，寿终正寝。2010年去世，享年92岁。
关于那个日本女人的照片，曾在他的平反档案中有这样的文字记述：
1942年，张向阳在河北太行山地区与日寇的一次战斗中腹部重伤与部队失散。他手托腹肠，行至小河村，见一日伪军正对一妇女施暴，开枪相救，事后昏迷。三日醒来，见一日本女护士为他治伤并精心护理，生命得救。十日伤口还未痊愈，下地行走，急于归队。二人互为救命恩人，互作感激。日本姑娘将身着和服的黑白照片赠与张向阳以示感谢，张以家传护身桃心碧玉回赠。故此照片在后来数次阶级斗争中带来诸多麻烦误会，造成张向阳同志“****”期间被错以汉奸特务对待，酿成冤假错案。后经组织调查取证，恢复革命本色，其职位和待遇将按中央有关文件指示进行补偿，予以平反昭雪。
青山县委组织部
1980年6月18日
现如今，向阳爷和他老伴已入土为安，我们这些小字辈孩子也都儿孙满堂，曾被向阳爷的革命事迹和英雄气概深为感动和敬仰，特别是驳壳枪的故事，我要加以整理记述传扬传送，以此教育下一代人不忘革命传统，珍惜美好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