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随着气温的逐渐降低,鹿子轩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坏了,别人还穿着薄薄的秋衣,鹿子轩已经开始穿上保暖的厚衣裳了,可是好像还是抵御不住寒气,咳嗽声连日不绝,幸好于大夫离去之前似乎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留下了一帖方子,吩咐若是咳嗽不止时方可用。
几帖药下来,当真起了效,咳嗽止住了,但精神依旧萎靡不振,每日清晨都起得很晚,待到晌午时分又疲惫得必须小憩一下。
这些日子,纵是身体不适,鹿子轩也坚持每日辅导鹿邑习文,只是再也没有去观揣他武学的进度,不过,凌长风倒是每日和他小聚片刻,顺便交待一下鹿邑习武的状况。
虽然鹿府的生活安逸而舒适,但鹿邑还是时常感觉到孤单,除了鹿子轩和凌长风,就只剩下老总管对他还算和气,那些下人们除了尽自己的本份打理他的饮食起居,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多呆在他身边,即使呆在他身旁,也尽可能地站在离他远的地方,仿佛他是一个会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致命病毒的病源体。
看着鹿子轩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孱弱,鹿邑的心里满是恐慌,害怕哪一日自己的父亲也像母亲那样忽然离去。
寒冬里的第一场雪落下,鹿子轩便一直卧在榻上,犹如风中残叶般了无生气,昔日炯炯的双眸也变得暗淡起来。
从凌长风黯然的神色和大夫轻摇的脑袋中,鹿子轩已经猜到了结局。
待大夫走后,鹿子轩轻笑了起来:“长风,看来我们的缘分也快到尽头了。”
凌长风不语,默默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不必为我伤神,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你解脱了,那邑儿呢?”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人的宿命,是没办法违抗的。以后的路,就只能靠他自己了,只希望他今后的人生不要太过坎坷。”
看着鹿子轩一脸的淡定与从容,凌长风无言以对,又或者,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适合的。
“长风,我死后,邑儿,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这样一个不情之请,对于你来说有些勉为其难,但我希望在他成年前能在你的照料下度过,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你,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带给他父亲一般的感觉,那个人非你莫属。”
“我会的。”
鹿子轩和凌长风长久地对视着。屋内,炽红的炭火在火盆里静静地燃烧,一截木炭忽而断裂开来,“啪“地一声轻响,溅起几星金色的火花。屋外,轻雪飞扬,慢慢地为大地铺上一层白纱。
往年,第一场雪飘落,细细的雪下了一宿,天亮里总归是停了,然后太阳一出,薄薄的雪便慢慢地化了,重新露出人间繁华的一切。但今年,这第一场雪却一直下了三天三夜。雪停后,轻轻打开窗户,外面已是一片素白。墙头外的一丛翠竹被雪压得弯下了腰,却仍固执地从厚厚的雪层下探出几缕浓稠的绿来。
这日,鹿子轩的身体似乎好了些,非要下床来看一看这白茫茫的雪。
鹿邑在下人的帮助下为鹿子轩穿上厚厚的棉衣,再在外面披上一件狐裘披风,然后慢慢地将鹿子轩搀到窗户前。鹿邑想要扶他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却被他挥手拒绝了,同时也轻轻地挣开鹿邑的双手,晃了晃身子之后倔强地站在了窗前。
“真干净啊!”鹿子轩叹了口气。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这白茫茫的雪干净呢?大地原本是寂寞的,苍凉的,而历经岁月的变迁,这寂寞而苍凉的大地变得热闹起来,每一个生命的绽放,都为大地带来惊心动魄的美丽,然而没有哪一个生命能长存于世,生命的崛起,无论过程多么波澜壮阔,终究会寂灭。人的生命也一样,这一世,爱过、恨过、哭过、笑过,最终,都将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的,只不过山头上的一抔黄土,而这雪,将世间所有的一切,连同那山头仅剩的一抔黄土通通掩埋掉,这天地,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那寂寞、苍凉的模样……
阳春三月,阳光温煦,春花绚烂,柳枝儿随风飘荡,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然而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鹿子轩却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开始沉睡不醒。
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微弱的气息仍在传递着一丝生命的迹像,他的样子,怕是与死人无异了。
“我爹他,还能醒过来吗?”鹿邑伏在凌长风的肩上,浑身颤抖不已。
“我——也不知道——”凌长风艰涩地挤出这句话,他没法告诉鹿邑,鹿子轩的生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接连几日,鹿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候在鹿子轩的身旁,望着昏睡不醒的父亲,他的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这世上,他深受着的两个人,阿娘已经远去了,而阿爹,也即将远去,容不得他挽留。明白了这一切,鹿邑的心底一片寒凉。他一遍遍地抚摸着父亲的脸,眼中尽是血丝,却不敢在人前哭出声来,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伏在父亲的胸口上,倾听着那微弱的心跳,轻轻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说着那些和阿娘相依相偎的日子,说着那年幼时对父亲浓烈的思念,说着那些成长的岁月里所有的感触,说着那些逆境中所有的挣扎,说着他曾经对未来的想象,说一切想对父亲说却没来得及说的话……
“阿爹,你说过的,要在鲜花盛开的时候和我一起去郊外放风筝,还要和我一起去湖上泛舟,你别忘了,别忘了……”鹿邑伏在鹿子轩的胸前,呢呢喃喃地说着,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不一会儿,轻微的鼻鼾声传了出来——他实在太累了!这些天,他几乎不眠不体,若不是凌长风细细劝说之下勉强吃了些东西,怕是身体早就受不了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不肯闭上眼,他害怕一闭上眼,鹿子轩就会消失在他眼前,但是这一刻,他终于支撑不住了,身体的极度疲倦令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因此,他并没有看到鹿子轩眼角悄然滑下的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