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山步鼓冬冬,小市优场炬火红。”在陆游的笔下,临安的夜色无疑是温柔而又充满乐趣的,市民聚集在瓦舍勾栏里,兴致盎然地观看一出由书会才人新编的《宦门子弟错立身》杂剧。
而一块块空地被比赛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着有史以来的对火yao的和平利用。
一爿爿铺面敞开窗,打开门,像《清明上河图》所绘的那样,商品密布,干净整齐,经营者向顾客献上殷勤的微笑。
一行行团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一齐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那边厢叫卖像黄鹂唱着歌儿,这边厢的糖行又送来浓香。
一排排石质塌房,居水中央,将各地客旅寄藏的货物收纳于怀,为建设夜间防火、防盗的货栈作出了示范。
一队队太平车,从城中出发,乘着夜色,缓慢而又稳健地走向汴河堤、浙江岸,为明日远航的船只送去货物。
一条条水渠,流淌淙淙,清澈而又动听,穿城入槽,四方贯通,夜间加工麦面、茶叶的水磨之声在空中回响。
一扇扇被灯火照亮的作坊纸窗,将织工的精细,铁工的辛劳,药工的专注,印工的细致……像剪影一样,一一映现。
一簇簇果子,在摊床上争芳斗艳,在烛光下别是一番颜色,使最挑剔的市民也禁不住止步看上一眼。
一杆杆灯笼,像群群飞散的流萤,引着市民去马行街,去蒋检阅园圃,去一处处“胜地”,赏玩那里的夜景。
宋代城市的夜市,对市民来说,是一杯畅怀的琼浆,舒心极了,在这里,听不到官吏的呵斥,看不见怒马甲胄的将军,寻不着拖朱曳紫的宰相枢密,像张衡《西京赋》所说的“方轨十二,街衢相经;廛里端直,甍宇齐平”的城市格局已不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随街设坊、面市建屋的生动的新风格。道路已打通,街区不封闭,市民可以像鱼游春水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在夜市上漫步、吵闹、打情骂俏,逐神怪于“露台”下,迎“社火”于街道上……
现在虽然下着大雪,但当马车从天街上徐徐驶过,仍是让久居武当的陈不器很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街上除了不时游走的商贩,两旁的青楼酒馆却依旧是人潮拥挤,甚至比起平常夜晚更是增添了几分妩媚的气息。
“子直往日少见这般情景吧?”见陈不器出神地望着窗外,王坚不由微笑问道。
子直是陈不器给自己取的字,取“君子直而好义”之意。现在听王坚问起自己,陈不器赶紧收回目光,含笑道:“小子出生粗野之地,象这般热闹的场面小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坚微微点点头,也把头转向窗外,任凭那些明暗的光线在自己脸上慢慢晃过,良久,方才低声吟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王坚语气苍凉低沉,与窗外的喧哗热闹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陈不器不安地挪动了几下屁股,看那陆秀夫却是神色木然,不发一言。
王坚把车窗上的帘子展起,顿时一股冰冷的空气带着几片鹅毛般的雪花飘了进来,王坚伸手在腿上轻轻锤了几下,轻声叹道:“人老了就是麻烦,想当年老夫也曾三日三夜不下马匹,手刃强敌,血溅五步,可惜啊,现在元军大患未去,临安歌舞已经是不知道唱过多少回了,君实啊,此去汉州,当做朝廷耳目,但凡有作奸犯科之事,你可书信于我,老夫必将上书朝廷,惩治凶顽。”
那陆秀夫低低一声长叹:“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小人恐怕是有负大人之托了。”
那王坚神色也是一暗,朝中豺狼当道,但凡有些见识的人无不知道朝中奸相不除,只怕大宋永无强盛之日,可惜,现在贾相权势如日中天,加上理宗对其更是信任有加,但凡有冒死上书弹劾贾似道的都被远远贬斥到两广烟瘴之地,一时间朝中群臣摄于其淫威也只有随波逐流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道理王坚如何不知,只是此刻自己虽是军权在握,在朝中说话的份量反而是没有以前大了,宋朝传统,重文轻武,加上对武将与生俱来的不信任感,使得王坚对朝中情况虽然是洞若观火,却也是只能徒呼奈何。
王坚轻叹一声,将话题引开,他转头向陈不器道:“先时老夫听地武当军中有一首军歌,传言是出自子直之手,不知是也不是?”
陈不器道:“大人所指莫非是厢军中传唱的那首不成?”
王坚道:“正是。”说罢手在车棱上打着节拍,缓缓唱道-春柳依依,秋草离离,袍泽身殁,断我肝脾,执我干橹兮,护我爹娘,守此故土,虽死何伤。”
唱罢,王坚深吸了一口气道:“虽死何伤,虽死何伤!好男儿战死沙场,侠骨犹香,子直此歌,可为当朝军歌之首矣。”
陈不器淡淡一笑:“大人过奖了。”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那车夫停好车,赶紧和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过来的几个小厮从车后拿出一个锦墩,给车上诸人垫脚。
此时江南客栈中已经没有几个客人了,连门板都已经遮掩了半边,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门缝中依稀透出一点光线来。
陈不器首先下车,赶紧拦住准备下来的王坚:“大人请留步,小子已到宿处,不敢再劳大人贵趾。”
王坚看看外面泥泞不堪的地面皱眉犹豫了一下,旁边陆秀夫已经先一步跨下马车,他走到陈不器面前,含笑道:“子直胸中有丘壑,为兄实在是佩服,子直如不嫌弃,我俩不如抵足而眠,谈他个痛快。”
陈不器赶紧深鞠一躬,连称不敢,他虽然是李然之提拔上来的厢军指挥副使,但在临安这等天子脚下,这官实在是比芝麻绿豆大不上多少,就连陆秀夫也是实授的从五品观察副使,当然,比起王坚来更是差了不知道多少品级。
那边,王坚却已经跨下了马车,他豪爽地呵呵一笑:“老夫纵横沙场多年,青年才俊见过如过江之鲫,能令老夫动心者实属寥寥,两位都是一时俊彦,今日不如就让老夫做东,我等在此畅谈一番。”
王坚此时已经是功勋卓著的老将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战功都是两个毛头小伙子所无法望其项背的,今日一来是送别陆秀夫,二来也是“豺狼当道”的话语有所触动,三来在行伍中消磨了大半辈子,世俗礼仪看得比较单薄,心情激荡之下,也便顾不得什么体统,拉了两人便向客栈走去。
陈不器刚一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门,就听一声暴喝:“大胆狂徒,贻误战机,还不与我拿下。”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皂隶手执铁尺,如狼似虎地向着陈不器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