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李轻兰说出这等惊人之言,顿时满室皆惊,刘安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打开房门,吩咐站在门外的兵士站远一点,然后关上门,目视着李轻兰沉声道:“李小姐所说此言,不知可有凭证?”
旁边,赖管家上前一步,将怀里的那片布帛掏出,双手呈到刘知县的面前,刘安打开布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布帛递给一边的县尉。
县尉先把布帛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用手指在嘴里****了,伸到布帛上面,在字上面粘了粘,再把手指伸到嘴里,用舌头尝了尝:“是用血写的,错不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出一把解腕尖刀,在布帛上面细细地裁下一条来。
县尉走到窗户旁边,把手中那截布条对光看了看,又用手扯了扯了那布条,然后掏出火折子,把那布条烧灼了一番,直到闻到空气中散发出来的焦臭味,方才转身对刘安道:“大人,这的确是南边过来的上好湖绸,均州城里,除了上次朝廷给诸位将军赏赐过一批外,市面上还不曾有过出售。”
听得县尉此语,刘安不由皱眉道:“湖绸虽好,却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上次来这里的萧员外不也是穿了一件么?”
说着,刘安从县丞的手中将布帛接过,再将上面的字看了一边,嘴里喃喃念着:“涂州已陷,武当城郊南五十里有元军铁骑三万,涂州…………元军。”
刘安背着双手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徐徐道:“单就凭这些证据就让本大人相信你等,恐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现在不同往日,各位大人都在武当山上,就连本官都是位卑职小,连作陪的资格都没有,若是惊扰了此次拜祭,朝廷怪罪下来,恐怕连李大人都承担不起吧?”
刘安挥挥手,止住赖管家,接着道:“再说,涂州乃我大宋之门户,皇上待林将军一向不薄,元人又有何手段能悄无声息地取了涂州?武当城南只有一条小路,崎岖难行,李家二公子本在均州操练厢军,如何又会跑到那里去?小姐所说种种,简直就是荒谬,本官实难相信。”
说着,刘安将手中的布帛递给赖管家,道:“非是本官倦怠,只是此等大事,单凭区区一纸飞鸽传书就做决定,难免匪夷所思,诸位星夜前来,忠心可嘉,本官自会有所嘉奖,那元人之事,本官也会派出探马侦查,各位不如先回住所,再做打算的好。”
李轻兰止住啜泣,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福,眉宇间满是悲戚:“大人,我等前来,非是图个官家的褒奖,李家二公子于贱妾有过救命之恩,若是皇天保佑,公子能平安归来,就算是要轻兰我千刀万剐,世代为奴为婢我也心甘情愿,轻兰虽是女子,也知国难当头,轻重有别,轻兰深知以公子义气,必与元人死战,断无……断无生还之理,还望大人能及早布置,不要白白让公子的一腔热血洒于白土。”
听得李轻兰此言,刘安神色不由微微一变,他沉吟了一会,方才缓缓道:“李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佩,只是,以本官之见,庙堂之中,自有大人决之,小姐当多处闺中,操习女红才是正道,今日之事,本官已有计议,此地夜寒露重,小姐还是早点回去的妙,来人啊,好生送李小姐回家。”说着,衣袖一摆,就待转身离开。
门外应声进来两个兵卒,将赖管家和烟儿半请半推地往门外送去,李轻兰见刘安就要进入内室,前面,那算是李驹最后的遗物的布帛也掉落在了地上,不由心中一痛,“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大人,大人,请再听小女子一言。”李轻兰凄声叫道,见刘安停住了脚步,李轻兰膝行两步,将地上的布帛捡起,双手紧紧抓住,拥在怀间。
“大人,贱妾也知牝鸡司晨,非是吉兆,只是贱妾与李家二公子曾飞鸽传书,自知布帛所言必然句句属实,贱妾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大人如若不信,请先将贱妾下到大牢,若是查无此事,尽管将贱妾千刀万剐、跺为肉泥。”李李轻兰声音凄切、神色凄苦,有如杜鹃啼血,又如孤猿夜呼,座下众人,无不动容。
李轻兰膝行几步,来到刘安面前,仰头道:“只是,二公子慷慨就义,所为不过是武当军民之危,大人若是任由元人攻来,不但辜负了二公子的一番苦心,更是陷我武当数万百姓于水火啊。大人,还望你看在二公子的面上,尽早发兵固守,以保武当不失,请大人尽早发兵。”李轻兰的脑袋在地上用力的磕着,发出“砰”“砰”的脆响,鄢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往下流着,这时,李轻兰的身上早已找不到以前的温文优雅,她的长发披散着,衣服粘满了地上的尘土,原本秀美的脸上被尘土和血迹弄得就象一块风干的桔皮。
刘安不由心中一颤,他接过李轻兰手中的布帛重又看了一遍,方才深吸一口气,刘安道:“既是这样,本官就暂且冒险一回,这布帛你暂且留下,本官看看能不能送交李大人手上,唉,我大宋能有你这等奇女子,诚是我大宋之福,来人,把药油取来,给李小姐带上。”旁人应了一声,取来药油。
刘安将药油奉上,轻叹道:“小姐先安心养伤,这元人的事本官必定会尽快处理。”说着,示意兵士将李轻兰等人送出屋子。
衙门外面,已经是灯火通明,游人如补如织,今天是个大好的吉日,从临安皇城里来的天使正带着当今皇上的指甲、头发、血液祭拜这武当山上的真武大帝。真武大帝,又名九天降魔祖师、玄武元帅、荡魔天尊,原本掌管人间杀伐之事,有真武大帝庇佑,区区元人,又有何惧哉。
听说昨天夜里有数道金关降临在武当山顶,许多道士和山民都信誓旦旦,指天划地地说自己是亲眼所见,到了今天晚上,到武当山下准备一睹神迹的人不在少数,有些更是连薄被子都一起带了过来,大概是准备在此通宵守候了,不管怎么说,在这武当山下总能多沐浴几分仙气,来年的日子应该会更好过一些吧。
李轻兰被烟儿搀扶着,在人群中慢慢向外走去,两旁的铺子到现在还都开着门,门口挂上红红的灯笼,一瞬间,每个人看上去似乎都象在血液中浸泡过的一样。
“二公子,二公子…………”李轻兰嘴里轻轻念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在她的胸膛里激烈地翻腾着,就在今天早上,在她那少女的粉红色的梦中,那李二公子还面带笑容,将一朵鲜艳的小花斜斜地插在她的鬓边,可一转眼,这个雄姿英发、豪气盖云的少年就已经和她天人永隔,人鬼殊途了。
前面专门为此次拜祭搭建的戏台上传出一阵咏叹之声,那声音细细密密,悄悄地传进轻兰的耳中,仔细听来,却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liu?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伶人声音凄婉,言词切切,将这词唱得婉转缠mian,顿时引得场下传来一片叫好之声。
李轻兰再也忍不止了,热泪如同帘上的水珠,止不住地滴落下来,李驹的身影象走马灯似的,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出现、隐没,再出现再隐没,那挺身拔刀的英姿,那低声吟咏的温文,那送还脂粉时的憨厚,无不在她眼前一一闪现,但是,这样一个人儿从此自己是再也看不见了,梦中幻想过的携手天涯的情景将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李轻兰只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空荡荡的,仿佛衣服里面除了一层皮肤就再也没有了任何东西,她把手伸进衣袋,想把李驹送给自己的水晶牌儿掏出,可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
李轻兰不由着急起来,她的手在身上摸索着,嘴里着急地念叨着:“牌儿,那牌儿呢?我的水晶牌儿哪里去了?轻兰跪下身子,在众人的脚下摸索着,有人不小心踩在她的手上,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地上摸索着,希望那水晶牌儿能在下一刻被自己摸到。
烟儿忍不住眼泪脱框而出,她一边将李轻兰用力地从地上拉起,一边大声哭着道:“小姐,你不要这样,小姐,那水晶牌儿你不是和那布帛一起交给了刘大人么?小姐,你醒醒啊,小姐。”官道上往来的游人衣着光鲜,脸上满是欢笑的神采,而此刻,回过神来的李小姐抱住烟儿,主仆两人在游人如织的官道上放声大哭,那无助的哭声只蔓延了一阵,就很快消失在武当山上那节日般的欢快的气氛之中。
李轻兰带着烟儿和两个家人重又回到武当山郡的衙门,那块水晶牌儿对别人也许不算什么,但对自己来说,却是和生命都差不多重要的东西。
等那门子把两人引到前厅时,刘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见客了,见到李小姐,刘安微微皱眉道:“小姐虽有巾帼之气,但终究是黄花闺女,这等时候了还来衙门恐怕于小姐名节有亏,只不知小姐此来,又是所为何事?”
对于那名节之事,在今日之前,也许李轻兰会看得比性命还重,但在得知李驹的死讯之后,这等名节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些飘渺之事,当下,李轻兰微微一福,道:“方才贱妾交与大人之物,其中有二公子赠与贱妾的一块水晶牌儿,此物对贱妾非同小可,再者于大人也无大用,还望大人赐还。”
刘安轻轻“哦”了一声,道:“本官记得却有此物,只是方才那布帛与那牌儿都已经令人送往李大人那里去了,小姐如想取回,还请找李大人讨还。”
李轻兰轻轻应了一声,带着烟儿转身就待离去,后面,刘安忍不住问了一声:“李小姐特意跑来就只是为了小小一块水晶牌儿,真不知道那块牌儿有何特别之处。”
李轻兰站住脚,头微微向刘安那边偏了偏,眼睛直望着花厅外面深邃的夜空,缓缓道:“那牌儿原是刘郎所赠,轻兰有生之年,绝不相离,纵使我骨肉成灰,魂灵俱灭,此心只向李郎一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从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口中说出更为动人心魄,一时间,厅中静寂得如同三月无风的湖面。
李轻兰轻轻福了福,扶住烟儿的肩膀,慢慢向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从偏厅里跑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子,他快步跑到刘安的身边,拉着他的下衣,撒娇问道:“爹爹,爹爹,这么好看的水晶板板为什么要丢掉呢?把他送给孩儿好不好。”
李轻兰两人一下停住了脚步,轻兰跌跌撞撞地几步跑到刘安的身边,从他的手中一把将那水晶牌儿夺过,只见上面廖廖几笔就把一只兴风狂啸的老虎刻画得栩栩如生,那不正是方才自己和那布帛一起交给刘安的那块水晶牌儿么?
李轻兰只觉得一阵眩晕,手紧紧抓住那块水晶牌儿,身子慢慢跌倒在了地上。
刘安唤过家人将那小男孩带入内室,他走到李轻兰身边,双手背负,眼睛望着窗外,嘴里长叹一声,徐徐说道:“老夫惭愧,方今天使代圣上亲祭武当,那是何等的大事,李大人陪祭,已经沐浴戒斋多日,象这等不明不白的消息,本官实在是难以上传,小姐放心,本官已经派出十名探马前去侦察,若有消息,定会回报。”
旁边,烟儿忍不住道:“元军离此不过区区五十里地,等你那探马回报,又有几刻钟的时间给大人调兵遣将,布置城防?”
刘安无言以对,不由微感恼怒,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骂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地上,李轻兰双目无神,眼神涣散,刘知县把官帽看得如此之重实在是令她始料不及,她抬起头,看着那张伪善的面孔,想着李驹以命回来的消息竟然会被人给随手丢到了垃圾堆,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忍住哭泣,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几乎是哀求道:“既然大人不相信我等,贱妾也无话可说。只是希望大人看在贱妾星夜赶来的份上,抽掉兵力固守城门,若是元军前来,大人将是全城百姓的恩公,若是元人不至,于大人想来也没什么损失,还请大人早做准备。”
刘安走到桌子旁边,将上面的茶端起,喝了一口,背对着两人道:“军国大事,非是女子可以插嘴,本城兵力要保护朝廷使者,原本就已单薄,如何还能抽掉,李小姐,本官也是风闻小姐与李公子交情非浅,方才忍让至此,然小姐如此不知进退,捕风捉影,实在是令本官为难,还请小姐早日回家安歇,今日之事,本官当守口如瓶,小姐还是请回吧。”
李轻兰听得此言,不由脑袋一阵眩晕,她勉强站起身子,走了几步,只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摇晃着、转动着,李马、李驹,还有其余一些热血男儿用命换回来的宝贵时间就这样被他象仍一件脏衣服一样随手扔开,莫非武当山的数万百姓注定遭此劫难,莫非这个看似风光无比的大宋王朝终究脱离不了覆灭的悲剧?
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李轻兰的心头,自己的爹爹、二娘、还有身边的烟儿,她们一定要活下去,武当的百姓要活下去,这个李驹曾无比热爱的大宋要活下去。
李轻兰站住身子,将鬓角的发丝整理了一番,她向着刘安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大人,请再听轻兰一言,二公子传回的消息绝对可靠,大人问烟儿便知,元军离此瞬息可至,大人一定要马上安排。”
说着,李轻兰的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她向着厅外走动几步,甩开烟儿,清澈的眼睛看着天上那轮皎皎明月,缓缓念道:“天子穆穆,诸侯皇皇,长佑大宋,既寿永倡。”念完,她的脸上泛起一种兴奋的红光。
李轻兰把衣裙提起,突然高声道:“元军马上来攻,大人快做准备。”说罢,身子一低,几步跑开,对着厅中的石柱用力撞去。
旁边刘安和烟儿阻拦不及,眼看李轻兰撞在柱上,发出“波”的一声轻响,一股嫣红的鲜血如同涌泉般喷了出来。
烟儿呆立了片刻,眼泪顿时落如雨下,她跌跌撞撞地跑上去,努力把李轻兰的身子抱起来,轻兰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下,喉头蠕动几下,想要说些什么,但嘴一张开,却是一股浓浓的鲜血。
李轻兰眼睛望着窗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欢快的笑容,她努力想把手向着空中伸去,但只伸了一半,手便一软,垂了下来。李轻兰的身子轻轻抽搐了几下,软在了地上。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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