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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马儿驹儿

见到李马李驹两人,陈不器把那旗语之事跟二人一说,果然,只把两人听得眉飞色舞,那李驹更是喜得抓耳扰腮,恨不得马上就跳到军营里去抓人来试验试验。

后来再一听说陈不器马上就要调集工匠,研制那可以抵敌元人震天雷的新式武器时,两人神色又是一变,李驹听得有如此好玩的事情,差点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连稳重一些的李马都有些忍不住,马上就吵着要和陈不器一起到匠营里去,后来直到陈不器搬出李然之,才好说歹说,让两人先把旗语一事做好了,再去工匠营帮陈不器的忙。

明天陈不器就要就职了,李马李驹两人吵着要为他送行,从李府出来之后,几人就往均州府里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径直而去。

醉仙楼名为醉仙,说起来还真有一番传闻,据说北宋末年,金兵入寇,二帝北狩,高宗南渡长江,就在这醉仙楼里偶遇仙人,传以治国之要诀,此后高宗禀受仙人旨意,把国家治理得有声有色,自此天下太平、长治久安。说起来,这醉仙楼的功劳却也不小。

只是此等传说既是出自在这醉仙楼混吃混喝的白相嘴里,其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不过这醉仙楼景色倒也别致,临楼面湖,湖上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让人一见之下,不由生出几许翩翩羽化而登仙的感觉来。

陈不器带了李马李驹两人往醉仙楼一路走来,只见街肆之间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有买时鲜水果的,有买自家小菜的,有专售精巧饰品的货郎,也有挥泪甩买祖传宝刀的大汉,街道两边,炝剪刀的、打锄头的、买绸缎的、贩棺材的,应有尽有。

有白胡须郎中坐镇的药铺,也有高达三层的酒楼,靠近汉水边,弯弯的杨柳万絮千条,空气中更时弥漫着淡淡的香粉味儿,几栋弦乐悠扬的阁楼边,满身大红大绿的老鸨正拼命往过往的人群中猛抛媚眼,碰到有几个似乎软了腿的客官更时忙不迭的一拥而上,扯着衣袖往楼里拖。

陈不器微微一叹,若是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继续下去该有多好,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复望蜀,元人既得辽、金,正是食髓知味,对江南富庶之地如何割舍得下?大宋安乐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正感慨间,那李驹赶过来拽了陈不器的衣袖往湖边拉,才走得几步,只见李马坐在湖边台阶上,靴子脱了放在一边,正把赤脚浸在湖水里,惬意地微闭着眼睛享受着湖水带来的凉意。听得脚步声响,李马睁开眼睛,见是陈不器,马上站了起来,行了一礼,微笑道:“先生来均州这么久了,却不曾用这这沧浪之水濯过足吧?今日先生不妨就与我兄弟二人一起试试?”

“沧浪之水?”陈不器愕然道。

“正是,正义括地志云:“嶓頉山水始出山沮洳,故曰沮水。东南为瀁水,又为沔水。至汉中为汉水,至均州为沧浪水。始欲出大江为夏口,又为沔口。汉江一名沔江也。”旁边,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接道。此人正是均州学正孟历原。

先时孟学正与陈不器谈词论曲时,陈不器恼他小瞧自己,凭着记忆很是做出了几首元时的知名小曲,只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当时就磨着陈不器要将曲子仔细记下,此后又三番几次地找着要和他评文论诗,只把陈不器肚中本来不多的存货掏得一干二尽。这还不算完,没过几日,那孟学正上门拜访时,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本装帧考究的词曲小集要陈不器品评,陈不器一看之下,差点晕倒,那小册上在最现眼的地方映着四个斗大的宋体字――不器词集。

宋版书,元代词,这个东西要是被自己时代的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被怎样骂死去。陈不器翻到最后一页,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翁的一下,全都涌到了脑袋上去了――只见后面那首马致远的《天静沙.秋思》,署的赫然竟是他孟历原的大名。

陈不器惊怒之下,向孟历原兴师问罪,那孟学正答得倒也轻巧――这曲中自己改动了两个字,“枯藤、老树、惊鸦”“古道、西风、病马”。古人云:“一字之师”自己改动了两个字,算做是自己所做,倒也并不为过,再说,前面陈不器已经有那么多名词绝句了,这一首就送与自己罢了。末了,那孟学正还暗示,如果自己同意,那印制一千册《不器词集》的钱就由他孟历原来出。

想想以后的小孩子们在课堂上一本正经地读着“枯藤、老树、惊鸦”“古道、西风、病马”,陈不器就觉得一股闷气直冲胸臆,好说歹说,在送了几锭徽墨,许了他以后再有好词一定署他孟历原的名字之后,才总算把那《不器词集》给赎了回来,一见孟历原离开,陈不器立刻把那什么劳什子的《不器词集》给仍在火盆里化为了灰烬。一边暗自发誓,今后再也不拿了后人的作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陈不器正回忆间,却听那孟历原继续道:“屈子有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可叹屈大夫遗世孓立、形影相吊,不知和光同尘之道,方有身饲汨江鱼虾之殃,大丈夫立世当知可为而为与不可为而为,不懂为官之道,虽死不足惜也。”

陈不器猛地停住脚,向着孟历原正色道:“孟大人此番言论,小人不敢苟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食君之禄、就当忠君之事,虽肝脑涂地亦无所辞,况身饲鱼虾乎。”

陈不器一番义正严词,只把孟历原说得满脸通红,欲言又止,良久方才嚅嚅道:“本官也是就事论事,何必深究,来来来,我们许久没有痛快喝上一杯了,就为陈大人方才所说的话就该好好浮上一大白啊。”说着,不由分说,拉着陈不器就往醉仙楼走去。

众人登上醉仙楼时,只见楼上楼下坐得个满满当当,已经没有空位了,旁边一个小人赶了过来,赔笑道:“先生几位真是不巧,刚好这几天棘花鱼上市,客官们赶着尝鲜,倒把小店弄得比赶庙会还忙活,您几位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找位客官拼拼座,哎……来了来了,客官,您先看看,小的有事,先告退了…………您几位,真是不巧,刚好…………”那小儿忙得忙得象个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一转眼就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那李驹眼睛一瞪,正要挽起袖子赶人去,陈不器上前一步将他拦了下来,低声道:“仗势欺人,非君子所为,尔等今后还要学学以理服人。”

李驹嘴巴一撇,刚要反驳,见陈不器眼睛正瞪着自己,不由脖子一缩,乖乖地缩在了一边,旁边,孟历原走前几步,靠在陈不器耳边悄声道:“两位公子何时也变得如此乖巧,陈大人的手段,实在是令孟某佩服啊。”

陈不器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他走到一个还没有坐满的桌子旁边,刚要示意三人过来坐下,旁边,一个体格壮硕的汉子有意无意地把脚一横,正好挡住了陈不器的去路,

陈不器微施一礼“这位兄弟,不好意思,在下四人想跟大哥搭个座,还望大哥行个方便。”

“要过去自己过去啊,你的脚又没长在我身上”汉子说着,那腿却是丝毫没有挪动。

旁边李马李驹两人的脸已经憋成猪肝色,眼看就要暴跳起了,陈不器赶紧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两人不要妄动。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兄弟挡住了我的路,我如何能过得去”陈不器继续温言答道。

“哟嗬,这醉仙楼是你家开的不成,大爷我我这腿想放哪就放哪,还轮不到你这酸丁说三道四的”陈不器并无功名在身,身上穿的不过是一件平常不过的月白文士长衫,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酸丁的模样。

旁边,李马李驹两人额头上青筋暴跳,拳头捏得格格做响,不是陈不器拦在前面,早就已经扑上前去,狠狠地揍那汉子去了。

“唉,大哥说话何必这么横,只是想拼个桌子而已,既然大哥不愿意,我们就另觅地方算了”说着,陈不器转头准备下楼。

“你说什么?说老子横,好,老子现在就横给你看”那汉子暴喝一声,挥动着醋钵大的拳头向陈不器擂来。

那汉子拳头刚刚出手,就被李马李驹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那李马高声叫道:“先生,我兄弟已经抓住他了,你快过来以理服人吧。”

陈不器脸上微微一红,轻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马儿驹儿,你们看着办好了。”

李驹一听此言,顿时笑得裂开了嘴,两人拳头一挥,照准那汉子的肚子狠狠地擂了下去,两人武艺虽不甚精通,这等市井打架的招数却是娴熟得狠,李马抬起一脚,照准那汉子的****用力一踢,只把他踢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旁边见有人打架,发一声喊:“不好了,关公子被恶人打了,赶快报官啊。”一听这声音,楼下蹭蹭蹭,跑上几个家人打扮的青年汉子,见那关公子被打,顿时眼睛都红了,齐吼了一声,扑了上来。

李马李驹两人见他们来势凶恶,当下舍了那关公子,跳到一边,对望一眼,各自从靴筒里掏出一把解腕尖刀,见了那明晃晃的刀尖,众人不敢乱动,一时就对峙了起来。

旁边,陈不器连连叹气,和那满脸笑容的孟历原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闷酒,那关公子的家人见他们有恃无恐的样子,一时也不敢过来为难他们。

正没奈何间,楼下一叠声地喝道:“闪开、闪开、闪开,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一应退避”楼梯后一阵人潮涌动,几个差人手提朴刀走了上来,见了李马李驹不由一愣,马上走到两人面前,行了一礼道:“听得这醉仙楼有人斗殴,不知两位公子可曾伤着。”

李驹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怎么没有,就是那边,那个汉子跟本公子争座位,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好在我们兄弟还有几分工夫,不然就要不明不白地命丧此地了,我看还是先把他押入大牢,现在元人的奸细那么多,这个人脑满肠肥的,肯定跟元人有勾结,你们好好审问一番,有什么功劳就算是你们的了。”

李驹轻飘飘地几句话就把一定元人奸细的帽子轻轻巧巧地扣在那关公子的身上,只把那关公子唬地面如土色、连呼冤枉。

几个差人上前正要绑那关公子,旁边,陈不器叫道:“且慢”说着转过身子,向李马李驹二人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小惩大诫,给个教训就行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李驹还待说什么,旁边李马已经应承道:“既是先生说了,我们也就不再为难了,先生时常教导我们要以理服人,不过在我马儿看来,以理服知理之人,象这等粗人,还是用武力来得干脆。”

陈不器苦笑一声,把小二召来,叫了酒菜,四人一齐共饮起来。

旁边李马李驹两人却是闲不住,一人端了一壶好酒,就倚在栏杆上看着湖上那些面目姣好的的采菱水娘,不是还高呼乱叫着,只把那些露出半截春葱似的小腿的年青姑娘们羞得远远得躲到荷花的深处去了。

“两位公子年未弱冠,真是少年英雄、风liu不羁啊,实在是令孟某羡慕,哎,人生如白驹过隙,想我孟某如许大的时候,也是夜夜笙歌、不知烦恼为何物,可转瞬之间,却是年将不惑,人生苦短,莫惜金缕之衣。陈大人正顺风顺水,将来出息必在孟某之上,来,我们共饮此杯,日后有用得着为兄的地方尽管开口,愚兄必不推辞半句。”孟历原举杯劝道。

现在陈不器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厢军指挥使,但明眼人都可以一眼看出,那李然之对他还不是一般的重视,再说,现在陈不器受命研制新武器,如有所成,那功劳够他连升三级还有余。现在未雨绸缪,比起等他大红大紫之时再拍马屁不知要强多少,所以,那孟历原才会以堂堂均州学正之位巴巴地和两个屁大的小子来醉仙楼给陈不器送行。

几杯酒下肚,两人微有醉意,那孟历原把脑袋凑过来,轻声问道:“愚兄有一事不明,李家两位公子是出了明的不好惹,不知老弟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两人收复的?不如跟愚兄说说,也好让愚兄见识见识老弟的手段。”

如何令这两个浑人心服,陈不器微微一笑,思绪回到几天前在李府举办的那此诗文酒会。

李然之不是科班出身,这在崇尚诗词文才的南宋无疑是一个异类,好在李然之也知道藏拙,平时有什么诗会酒宴的大多借口公务繁忙,推辞不去,对一干才子文人更是刻意结交,因此在均州文士心中也不失为一个好官。

每年仲夏时节,李然之都要在自己府上举办一次赏诗会,由李然之出面,遍请州府辖地的知名文士参与这一盛会,平时在乡间薄有一些才名的老秀才、老举人们,无不以接到李府的邀请书信为荣,有些对自己才气不自信的,更是早早就打点关系,以求把自己纳入到受邀的宾客当中。

赏诗会在年纪大的文士中很受重视,因为这代表着他们在均州诗文界的地位和影响,同样地,那些青年文士对这赏诗会也是趋之若鹜,只因这此大会往往是青年才俊们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那些年纪大了的名士,有的是才思枯竭,实在拿不出什么好诗,而有的已经是功成名就,不屑这些许微名,当然也就乐得提携后生,所以各届赏诗会上,最出风头的往往是那些急待成名的青年俊彦们。

往往前一天还是不名一文的白衣秀才,在赏诗会大放异彩后,就有人抢着请银子、送衣裳,当然,送得最多的,还是自家养在闺中,待价而沽的女儿,均州文化浓厚,诗书传家者举不胜举,能在这样人才济济的诗会上脱颖而出,才华自不待言,再者南宋科举有诗赋进士和经义进士两种,诗词做得好的,那功名自然也就离得不远了, 所以,每年快到举行赏诗会的时候,汉水岸边的杨柳湖堤上,总会看到许多双目微闭、神情恍惚、嘴里喃喃不已的青年文士。

就在陈不器受命制造新式武器的前几天,这均州城里备受瞩目的赏诗会也在李然之府上揭开了帷幕,一时间,满座衣冠非青即绿,更有点点白衣杂间其中,远远看去,混似一只长满了疳疮的绿毛老乌龟。

李府前门高高挂着四盏红灯笼,大门洞开着,两边是穿着一色崭新的玄青色服装的家人和杂役,离门两三丈远的地方,府上的班头正带着几个小厮指挥来客将马车停好,那一脸精悍管家则站在门口,高声报着来客递上的名刺,旁边自有杂役小厮上前将客人领进偏厅。

李然之看看酉时已到,点点头,示意可以正式开始,顿时,厅中钟鼓齐鸣、丝弦之乐悠然响起,均州学正孟历原满脸春风地走到厅中,朗声道:“诸位,今日是我均州一年一度的赏诗会,各位才子有何佳作,还请上前写出,以供赏玩,均州虎卧龙藏,但也绝不会埋没了人才。”

厅下,那些急欲一展才华的青年们已经急不可耐了,纷纷嚷道,那是那是,还请先生开始吧。

李然之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些平时温文尔雅的斯文人为了争一张白净一点的宣纸、一只好一点的狼毫而声嘶力竭、甚至大打出手,不由暗叹一声,转身吩咐旁边的家人上前维持秩序。

他看着眼前微微的乱相,不由低声叹道:“文皇有道选才能,布衣仗笔觅封侯。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可惜啊,太宗皇帝若是见到眼前此景,不知有否会后悔创立了科举呢?如今元人大患近在眼前,这帮国之栋梁不思上阵杀敌、保国护民,却仍是以升官发财为己任,汲汲于名利,醉心于富贵,若是以此等人为国,我大宋岂有不亡之理?”

厅中,那些才俊们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浅吟低唱,只把自己的诗文做得花团锦簇,旁边,那些年纪大些的文士正微闭着眼睛,仔细地听着,不时发表几句意见,引来才子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

李然之摇摇头,正准备抽空回房,把那些公文处理一下,转头时,却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正鬼头鬼脑地钻了进来,两人的穿着和平日大不相同,一身洗得有点发白的玄色长衫,一把画了几朵淡雅的梅花的折扇,再加上涫得齐齐整整的头发,乍一看上去,还真的象是一个很有几分才学的文士。

见了李然之,两人赶紧走了过来,李马赔笑道:“听说今天府上做赏诗会,我们两个坐不住,就到这里来走走,也是想多和才子们亲近亲近,父亲不是常说什么蓬啊麻的,我们也是想多更他们学学。”

李然之脸色稍缓:“难得你们二人也会对这种诗会感兴趣,也罢,我就带你们去见识见识”李然之走到两人身边:“走这边吧,那边是家眷歇息的地方,走这边的小路才能到花厅。”说着,沿着小路徐徐走去。

李马李驹两人对望一眼,脸上都快挤出苦汁来――他们早就听说,有些待字闺中、眼界又高的佳人会央求自己的老父带到诗会上,让她们在偏厅偷偷看看,有什么自己能看上眼的才学既深、人品又佳的青年公子,将来上前说媒,也好心里有个数。据传,去年的赏诗会上,就有一个穷酸丁给一个员外的女儿看中,入赘做了东床的。

他们俩就是想偷偷溜到偏厅,去好好地饱餐一番秀色,南宋理教颇严,女儿家信奉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在她们上庙烧香的时候可以惊鸿一瞥外,象这等时机真的是千载难逢,所以两人才换了衣服,准备去一饱眼福,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却被自己的老父一把逮住。

两人没精打采地跟着李然之来到花厅,厅中,今年的诗魁已经产生了,此君年纪不大,相貌也在中人之上,只是腿似乎微有小疾,走动之间略显呆滞,旁边,一些老者的脸上微微露出遗憾的神情,这做官么,相貌堂堂也是很重要的,据传,唐朝武德年间,那终南进士钟馗,就是因为相貌丑陋,被李世民废黜,一时气恼不过,自己撞死在阶下,这腿疾虽是小恙,不过同样也是有失朝廷体面的事情,这样看来,他的官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大的。

那青年也似有所悟,比之以往的诗魁收敛了不少,一边还主动给那些年纪大些的文士抄写诗文。见李然之进来了,大家停止了说话,上前与李然之见礼。

李然之寒暄了几句,就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介绍给了众人,自然引来腴词如潮,离酒宴还有小半个时辰,大家也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随便谈论着。

陈不器坐不住也前来凑了凑热闹,只是象他这般没有功名的人一来没有赋诗的资格,二来也没人会去跟一个白丁答腔,陈不器乐得自在,人群里随意走动着,偶尔还可以偷偷听到一些均州官员的闲闻逸事。

那姓钟的诗魁跟人谈论了一阵,见李家两位公子垂头丧气地呆立在一旁,以为两人是来得晚了,正为没有赶上诗会而丧气,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快步走到花厅当中,朗色道:“诸位,今日李府两位公子前来捧场,令此次大会增色不少,小子以为,不如也请两位公子以此假山为题,赋诗一首,也让大家见识一下两位公子的文采。”

顿时花厅里传出“扑哧”“咣珰”几声,接下来却是死一般的寂静。那“扑哧”的声音是几位官员将嘴里的茶水喷口而出,那“咣珰”则是李马李驹两人手中的茶杯拿捏不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张大了嘴巴,惊讶无比地看着那姓钟的青年,眼睛里流露出象看见了天外怪物般的神色。可怜那诗魁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象兄弟俩的恶行,如何知道,他本以为,以李然之知州的身份,自己的儿子自然也该是饱读诗书的,作一首应景诗还不手到擒来,这样轻轻松松卖李然之一个面子的机会如何能够错过?只是他有所不知,要这兄弟俩写出一首诗,那还不如叫他们去生孩子呢,至少他们肚子里面的东西要比脑袋里面的东西多上一些。

李马李驹两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厅中,只觉得这段路竟然是如此的漫长,李马眼睛狠狠地瞪着钟诗魁,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谢钟兄的美意,这般大~恩,李某日后将加~倍报答。

此时,钟诗魁也看出了情况似乎有点不对,不过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下微微一拱手,将两人让在了花厅当中。

李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厅外那座黑黝黝的假山,只觉得它仿佛一团大便般的可恶,他“刷”的一身打开扇子,低头转了几圈,突然笑道:“我看还是驹儿来开个头吧,做兄长的,当然应该谦让才对。”

李驹眼睛瞪得牛大,冲李马狠狠剐了一眼,方才装模作样地走到那假山旁边,“哎”“哦”了半天,才象突然才思涌动似的,惊喜道:“有了,听我来做第一句。”他清清嗓子,漫声道:“一个,石头,硬梆梆。”

旁边众人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拳头,李然之的脸色更是紫得象一块猪肝。

李马见弟弟已经做了第一句,也慢慢走到假山旁,用手在假山上抚mo了几下,凝神思考了半晌,徐徐道:“两个,哎,两个石头,冰冰凉。”

众人一听之下,差点笑得岔过气去,这,这,这也叫诗来着?乡里三岁小儿作的恐怕都比这好罢。陈不器随着众人暗自笑了一阵,突然心中一动,见张宝儿混在人群中,抱着肚子阴笑着,走上前去,将他拉住,附耳说了几声,就拉着他疾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花厅里众人脸孔扭曲着,拼命想忍住笑意,有几个老者,脸上皮肤松弛,更是借口上茅房,勉强施了一礼就转身朝茅房方向跑去,就算是火烧屁股都不见他们有这么着急过。钟诗魁目瞪口呆地站着,只觉得丝丝凉气从自己的背上缓缓升起。

厅中李马李驹两人一脸尴尬,虽然脸皮比一般人厚上许多,但象这般丢脸的事,两人还是第一次碰到,若待就此下去吧,似乎两人连一首如此低劣的打油诗都做不完,众人舌似尖刀,今后两人可就别想在均州城里混了,那脊梁骨会给人指穿去,若待继续写下去吧,实在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两人正没个计较,不由把目光投向了李然之。

此刻李然之的心情之糟,比起两兄弟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堂堂知州的儿子,被众人当做弱智一般看待,这叫他李然之的脸面往哪里搁啊,见兄弟俩眼看着自己,李然之不由长叹一声“既然已经丢人了,那索性就丢到底吧,现在叫他们下来,没来由叫人小看了他李然之的度量。”当下挥挥手,示意兄弟两人继续。

李马李驹对望一眼,脸上不由皱成了一个苦瓜,那李驹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将扇子折起来,其其艾艾道:“三,三……个…………”

就在此时,只听得厅外传来声音道“且慢,还是记下来,写在纸上的好一些。”张宝儿从厅下疾步赶了上来,手中平摊着一张打开的书本大的宣纸。张宝儿将纸故意高高举起:“两位公子才思过人,要说倚马可待却是不能,不如将诗文作在纸上,也好有个打腹稿的时间。”

众人看时,只见那纸雪白通透,并无些许杂迹,分明是上好的宣纸,都搞不懂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马李驹两人直瞪着张宝儿,眼睛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公报私仇、绝对是公报私仇,两人握笔犹如抓筷子,这字写得如同鸡爪一般,如何是见得人的,李驹按耐不住,见宝儿过来,正准备上前问罪,只见那宝儿满脸微笑地拿着纸,把它铺放在桌子上,经过他们旁边的时候,眼睛不动,嘴里轻声道:“陈先生吩咐,将水洒在纸上。”

两人一愣间,那宝儿已经下了厅,在一旁微笑而立,旁边,陈不器正负手而立,衣袖上隐有几点白色的痕迹。

李马心中一动,走到桌子旁,装作磨墨的样子,将几滴清水洒在了纸上,慢慢地,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抓起笔,满满地吸了一笔墨,正要下笔,谁知手微微一颤,一团墨掉了下去,将纸给污得一塌糊涂,李驹将笔一仍,大声道:“我兄弟才思虽非敏捷,不过作区区一应景之诗,又何须什么腹稿?就让我李马来续上罢。”

说着,微摇着扇子,一步三颤地走到假山旁边,眼睛半闭着,吟道:

一个,石头,硬梆梆

两个,石头,冰冰凉

李马将扇子在手上一合,把双手背在身后,眼睛深情地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徐徐道

三……仙石因念生民泪

留与人间做栋梁。

厅中顿时又是一片寂静,众人的嘴巴张得比先前还要大上许多,这诗虽然不算上品,但作为应景诗也算是不错了,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均州有名的浑人也能做出这般好诗来?

旁边,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那个钟诗魁,只觉得浑身的冷汗消失了不少,当下,带头喝彩道:“好,好诗啊,一个石头硬梆梆,两个石头冰冰凉,仙石因念生民泪,留与人间做栋梁。其中曲径通幽,出人意表,两位公子真是好文采,好才思啊,小人不自量力,还请为两位公子临写此文,粘粘两位公子的光。”

经钟诗魁这么一说,众人顿时醒悟过来,纷纷过来道贺,有讨诗文的,有求字画的,更有寻求合著文章的,纷纷扬扬,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几个心细的,装作漫不经心地拿起张宝儿给两兄弟的那张纸,左看右看,除了那团墨迹,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李然之老怀大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从自己儿子身上得到别人的赞赏,虽然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但现在绝对不是揭破的时候。

子时已近,来客纷纷散去,李然之将两人唤到面前,询问究竟,两人不敢隐瞒,从实答出。李然之叫人去请陈不器,又拿过那过那张白纸,左看右看,却是看不出什么破绽,他又在用手招了点清水,滴在纸上,慢慢地,纸上现出几行淡淡的字迹,仔细看时,正是李马做的那诗的最后两句。

见陈不器过来了,李然之赶紧上前迎去,拉着他的手道:“先生原来还有这般手段,老夫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险些将先生埋没了。”

陈不器赶紧道:“大人何须多礼,这般奇技淫巧本难等大雅之堂,大人谬赞了。”

李然之道:“不知先生此法是如何做的,还请先生不吝告之。”

陈不器道:“此法说穿了其实不名一文,小子只是用明矾、薯粉、奶混合为汁,写于白纸之上,风干之后,自是见之不得,再以清水濡之,自然又复现如故,小子曾闻北地巫人每以此骗取财物,也不知是也不是。”

李然之又拿了那纸细细看了一回,道:“此密写之法,比之我朝蜡书要简便许多,只是也不甚严谨,容易被人识破。”

李然之沉吟了一会,对陈不器转颜笑道:“先生之才,不在吟文颂诗,也不在出口成章,先生才学渊博、学识异于常人,老夫斗胆,还请犬子拜先生为师傅,先生万莫推辞。

陈不器不由吃了一惊,自己虽然已是两人的私塾先生,但说到做两人的师傅,却是想都没有想过,家塾先生只是有钱人家延请的家庭教师,主人的子、孙、甥、侄等,只要主人同意均可入学。这样的塾师一方面教学生,一方面往往陪主人谈诗论文,称为“西席”,即门下客。西席并不等于老师,西席只是主人家的雇员,而先生则是主人家的贵客,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逆师在宋时可是可以被判杀头的大罪。

陈不器当下慌得连连摆手,连称不敢,旁边李马李驹两人已经是纳头拜了下去,李马道:“我们兄弟俩拜先生为师,不是因为今日先生为我等解了围,我们兄弟二人不耐烦诗文,但对那些奇技淫巧深感兴趣,方今元人入侵,大宋朝不保夕,我们兄弟就是要上阵杀敌的,还请先生教我们些有用的东西。”

李驹接道:“我驹儿嘴巴笨,不会说话,不过今天先生要是不收我做徒弟,我驹儿就天天到你旁边闹,闹到你收我做徒弟为止。”

李然之看着苦笑着的陈不器,笑道:“难得我家马驹儿如此心服,先生就莫要推辞了。”

陈不器道:“既是如此,小子也只好领命了,两位公子勇武过人,小子还将多多请教。”

当下,李马李驹两人一起拜了下去,嘴里恭敬地叫道:“先生。”

晚风吹来,把陈不器裤子的下摆高高扬起,陈不器将腰带紧了紧,这均州城里,自己也总算是可以排得上号了。

天空中更深邃的地方,隐约仍有依稀的光芒在流动,大同!大同!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只是我陈不器脑海里面的一个梦想?星空无语、万籁俱寂,听到的仍只有依稀的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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