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草虫在墙角和井边的潮湿处低声鸣叫着，虽然处在沉闷的黄昏，却依然不减丝毫热情，声声展示着它们坚韧的生命。
明日晌午就是遣送宫人的时候，早先已有宫人过来查看了她们的状况，又照着名单核对了一遍，以确定明日能够依时启程。应付完了一应手续，又领了路费和皇后的赏赐，蓉蓉最后一次清点了包袱，正打算先哄着子夫睡下，也跟青青他们联络一下，却听见一阵低低的敲门声。
“老大。”门一开，笨笨就凑到蓉蓉耳边，低声道，“陈醋桶要见你。”
她们不是已经“银货两讫”了么？蓉蓉纳闷，这时候陈娇应该巴望着她尽快消失才对，她回头看了看子夫，“冯大叔也太不小心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放忘了地方？子夫，我得去看看。”
见她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笨笨拉了她一把，催促道，“老大快去，我陪小美人儿。”
蓉蓉一走，笨笨就紧张兮兮地把门关上了，还对子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在子夫面前坐下，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子夫，你真的要出宫了么？真是太可惜了。”
“不走又能怎样。”子夫轻叹了一声，这么长时间了，刘彻已经把她忘了，还新册封了周美人，再留在宫里也没有意义了。
笨笨重重地叹了口气，惋惜地道，“皇上一直都记得你，没想到你就这么走了，我还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要叫你美人、夫人了。”
“皇上还记得我？”子夫颤抖地道。
“有一次皇上在周美人宫里喝醉了，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呢。”笨笨信誓旦旦地道，他很少这么诚实。
十指深深地陷入垫子里，子夫哽咽地道，“这不可能，如果皇上还想着我，他怎么会让我一直在这儿受苦？”
“谁说的？你能调到针黹上来就多亏了皇上身边的张舍人。”笨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拉拉她的袖子，“你不会以为蓉蓉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吧？唉，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总爱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什么事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
“不可能，你胡说。”子夫断然道，指着他的鼻子。虽然她很想念刘彻，很想留在宫中和他长相厮守，可蓉蓉一直耐心教导她，如果没有蓉蓉也不会有她的今天，她不相信蓉蓉是这样的人。
笨笨用力摇头，指天发誓，“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定遭天打雷劈。”要是老天真管这般劳什子小事，他早被雷劈了千八百次了，“这些蓉蓉也都知道，她之所以不告诉你，还不是为了撮合你和宫外的那位公子？听说那位公子是长安首富，想必许了她不少好处。”
“不可能。”子夫虽然仍在为蓉蓉辩白，但语气已没有方才肯定了，因为蓉蓉确实一直都在为郑文扬说好话，“如果我得宠了，她也会——”
“也会怎样？说不出来了吧？你瞧瞧她脸上那道疤，就算让她做了皇后的女官又能怎样，还不是成日被人笑话？”笨笨白了她一眼。
“不是这样的，不会的，不会的……”子夫不知自己说了多少遍“不会”，最终伏在案上痛苦出声，原来她视若亲姐的人一直在拿她做交易。
形势大好，笨笨趁机道，“你还不知道吧，要不是她，周美人也不会被皇上宠幸。”他用力一拍大腿，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来告诉你。原来还以为你多少知道一些，这种虚伪的人，真是白跟她交心一场。”
“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出宫，一直都不想的。”子夫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出宫之后她是不会被送回平阳府了，到时蓉蓉一定会安排她和郑文扬成亲，然后她八成就会在郑府了此一生了。
虽然郑文扬对她很好，但对于她来说仍只是一个掉进了钱眼儿里的商人，精明而冷酷，而刘彻就不同了，他是儒雅而又果敢的帝王，是她真正的心之所属。子夫握紧了颈间的链子，平生第一次急迫地想为自己寻找出路。
笨笨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这样吧，明天我会想办法让周美人把皇上领到你们要经过的宫道上，到时就看你自己的了。”
子夫默默地点头，擦了擦泪水，在笨笨打开门时道，“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忘了你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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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当第一缕阳光照从窗棱照进来时，蓉蓉就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她难得对着镜子悉心打扮了一番，当她抚上那道疤时不由得笑了，过不了几天她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了。虽然她一直不太在意自己的容貌，但有了这道疤以后她多少也体会到了人间冷暖。
子夫醒来后就坐在那儿发呆，问她话也只是以点头、摇头作答。蓉蓉也只道是她还未能完全放下，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想通的。蓉蓉做完用玲珑珏联络了青青，青青在那边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让郑文扬准备好马车，按时在柳凭栏门口等候，等她们一到，就载着子夫到南方巡视郑家的产业去。
蓉蓉此刻的心情就好像一个考完试就对了答案的考生，明知道自己命中目标，就等待着揭榜的那刻到来。她的心雀跃着，甚至要用深呼吸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当负责领她们出宫的舍人来敲门的时候，她一手抓起包袱背上，一手拉起子夫就往外走。
“蓉蓉姐，咱们出宫以后回平阳府么？”子夫试探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蓉蓉，如果她真像笨笨所说的那样，她也不会让她如意。
“不回去了，你就等着享福吧。”蓉蓉答得心不在焉，她正为没能跟笨笨道别而内疚，虽然只是暂时的分别，但不打个招呼也不好。昨晚真是怪了，她到椒房殿的时候茯雁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说陈娇整晚都在太皇太后那儿，根本不可能找她说话。当时她赶着联络青青，也就没多想，也许只是笨笨跟她开的玩笑吧，难道把她支走，是为了偷看她包袱里的宝贝。
蓉蓉掂了掂包袱，没觉得重量上有变化。她寻思着回去后怎么向月老报告，不觉放开了子夫的手。这一路子夫走得很是警觉，目光随时留意着刘彻的仪仗。宫门越来越近，就当她已开始绝望的时候，一行人朝着她们过来了。
前面开道的是张舍人和笨笨，后面随行的有周美人和一干宫人，而他们簇拥之下的不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么？子夫不觉中泪流满面，她猛地扯了蓉蓉的包袱一下，里面的珠玉珍宝滚落出来，下一刻她已冲出了队伍，哭着跪在了刘彻面前，“皇上可还记得奴婢，奴婢是子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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