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跪下！”下午的书房里只有父子二人。瑞江不敢违逆父亲，刚跪下眼泪便扑簌簌落下。“你意识到自己的错没有？”见儿子可怜兮兮，齐耀钟不免心软，语气也缓和慈柔了不少。“我今日没能答出下句，给父亲丢脸了。还有，我在吉利的日子里说了些不吉利的话。”瑞江越说越伤心，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好了，你且起身。”齐耀钟扶起爱子叹气道：“你对不出诗句并非丢我的脸，而是反映出你学艺不精！你想过没有，他日你很可能会因一道答不上的题而名落孙山！今日那红包和鱼你也亲眼所见，他们之所以敢这般放肆，是在于你我皆无功名附身。反之，你若金榜题名，甚至独占鳌头，谁还敢小瞧你？那时别说是红包了，就是炸药包他们也必须接受！孩子，你要永远记住我的话，‘你的身份地位决定着你的尊卑荣辱。’”齐耀钟苦口婆心道。“请父亲放心，往后我会更加用功，争取在这两年秋季乡试中中举！”瑞江抹了把眼泪坚定道。“孩子，你有这份进取心，我非常欣慰，可你殊不知成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方的共同助力。你个人的努力是为人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上天洞察，尤其是喜庆时节的言语特别要谨慎，不能带有丝毫不祥的字眼，否则惹恼了上天、收回天时，一切都功亏一篑了！千万不要祸从口出而致功败垂成啊！‘雨’，‘鬼’字用在今天就极不合适！我们家的府宅刚刚落成，需要的是‘蒸蒸日上’，‘紫气东来’，‘光芒万丈’这些吉祥的词汇。‘雨’呢？反倒会泡烂宅邸的根基，消磨主人的斗志，为宅邸和你的前途蒙上阴影！”齐瑞江苦口婆心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对小何那样愤恨，不仅是他使我当众出了丑，还因为他说了不吉利的词语‘日****尽’。
那么爸爸，地利又有何指呢？”“这个简单，自然指住宅风水和住宅建造结构了。我这些年对宅邸的选址与设计煞费苦心，最终还是为了你的美好前途呀！宅邸坐北朝南，南面呈现大片良田，阳光可以充足照见，预示着年年五谷丰登。自古以东为尊，孤山位西向东拜祭合乎礼法。水为阴，自然要位于正北端。”“可您为什么要将竹林迁到绿水以北呢？是不是竹林的阴气更重？”“非也！这涉及到五行学，你年纪尚小，不懂也很正常。”齐耀钟笑笑道。“爸爸，我想多学点嘛！快和我讲讲！”瑞江摇着父亲的衣袖催促道。“好吧！简单来说，我们家宅邸属土，绿水自然属水，竹林当属木。五行学上说，木克土，土克水。土克水并无大碍，可木克土便可称‘大凶’了！所以，我有意不让宅邸和竹林直接接触，自南向北排成‘土水木’，突出有大阳气庇佑的‘土’立于强势不败之地！”“那么可不可以没有竹林呢？”“不可，竹与学从来都如影随形，无竹不成学。读书人常言：‘人有志，竹有节’，‘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胸有成竹’犹能体现学艺之精，很多学馆干脆设在竹林内，不是没有道理的啊！”“爸爸，既然谈到了竹，我倒是觉得竹是个颇受争议的植物。”“哦，说下去。”“毋庸置疑，‘四君子’梅兰竹菊和‘岁寒三友’竹松柏中唯一共有的便是竹了，可见翠竹既有高雅冷傲的品质，又有坚韧耐寒的风貌。但也有不少文人批评竹的虚衍空洞，有讽喻对句曰‘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毫不客气地将竹与墙头草混为一类了。”
齐耀钟并未马上回答，而是携子绕过绿水，涉足于空灵幽静的竹林中。齐耀停在一竿竹旁，弯下腰对着其中一竹节敲了敲，遂从怀中取一铁锯，朝节竿处锯了下去。“爸爸，你在做什么？”瑞江疑惑的很。“吩咐你带的麦秸和杯子带来了没有？”“带了。”“快！将麦穗放在杯中，上口插入这竹的洞孔内！”齐耀钟语气稍加急促，瑞江麻利地照办。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但见一股浅绿色的纯清液体从竹孔中缓缓引流入杯内，当杯快满时，齐耀钟将早就备好的木塞把洞孔堵得严严实实。“瑞江，你浅尝一下。”小瑞江此时依旧云山雾罩，弄不清父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木讷地抿了一口，突然他眼睛一亮，惊呼道：“居然是酒！这竹子怎么会生酒？”“这是竹筒酒。不过它并不是竹子中固有的液体，而是三年前，当这棵竹子还是竹笋时，我加入了高度烧酒。三个寒暑走过，竹笋渐长，并与烧酒相伴相溶，终成你杯中佳酿。”“爸爸，说实在的，现在回味起来，丝毫没有高度烧酒的刺喉感，反倒平添了一席柔韵清怡之味。”“完全吸收了天地日月的精华，质与感早凌驾于昔日之上矣！”齐耀钟赞叹道。“可，这与我方才的问题有关联吗？”“傻孩子，如果竹子不是空心的，怎可灌入酒啊？管弦乐器之所以发出清妙乐曲，正得益于竹子的中空结构。老子曰：无、才可生有。凡事留一点空间，才有上升的阶梯，留一点退路，才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只能袖手哀叹‘杯满则溢’，‘月盈则亏’了。所谓‘皮厚腹中空’反可理解成‘坚韧却轻便’，拥有这得天独厚的优势，你看竹子在生活中多常见啊？文人的毛笔，农人的扁担，工匠的扶梯，老人的拐杖······凡事都具有双面性，就看你如何理解了。”“明白了，我觉得风水学还是蛮有意思的，那么咱家宅邸的建造结构又有何巧夺天工之妙呢？”“这个就没风水那么复杂了，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徽派建筑只流行于徽州休宁一带，在我们这个地方太罕见。你思量一下，从前朝至今，休宁地区，光状元郎就出了十几位，进士举人更是数不胜数！我这般煞费苦心只希望你能多沾福气。古人云：‘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说最后一句诗时，齐耀钟向儿子投来殷切的目光。小瑞江万万没想到父亲安排得这般周全，颇受感动：“爸爸，你为我的学业操碎了心，我一定要像竹子一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天黑了下来，惨淡的月色倦倦地洒向大地。父子俩出了竹林，朝家的方向漫步。“爸爸，这是我在新宅中睡的第一晚，可惜今天月亮不赏光，不能打开花格窗一睹月貌了。”瑞江的口气稍显惋惜。“花格窗重华轻实，唯诺永居屋檐下，站在窗前观月犹似坐井观天，难以激起你的雄心壮志。你瞧那飞檐，虽多遭风雪侵袭，却临危不惧，依旧傲视群雄，很有舍天吾独霸之气势！”一阵晚风吹来，瑞江不由得打起了哆嗦，他不解道：“爸，现下已是初夏，为何仍常转寒？”“我们进屋里说。”齐耀钟吩咐下人关了宅门，携子来到堂屋坐定。“老话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还未到端阳节呢！”小瑞江不以为然道：“先人的话就一定对吗？”齐耀钟听罢，一脸严肃道：“你才多大？竟敢质疑先人的智慧经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可，可王安石的‘三不足’里提到：‘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衅，祖宗不足法。’这又作何解释呢？”小瑞江反驳道。“孩子，你能将书本上的知识灵活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我很欣慰！可你看问题一定要有个正确坚定的立场。你年纪尚小，容易被各种声音左右，这很正常，不过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唯有儒家思想才是中国的正统思想，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代帝王将儒学奉若神明，尤其是宋明两朝更是推崇备至！至今已有2000年历史。循规蹈矩、遵循祖宗法度便是儒家所强调的重要内容之一，王安石却是典型的法家代表人物，整天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叫嚣着什么改革变法，结果怎么样？大宋的锦绣河山被此等宵小搅得乌烟瘴气，国力迅速衰微，酿成了后来的悲剧，‘靖康之耻’。之前的秦朝奉行法家，严刑峻法，创造出许多开天辟地的举措制度，结果如何？仅存在了15年，便匆匆退出了历史舞台。之后有张居正变法，推出了‘一条鞭法’的制度，幻想着实现‘万历中兴’，可无情的现实却恰恰与美好的初衷南辕北辙，最终加速了明朝的灭亡。”“为什么改革变法不好？”瑞江很合时宜地抛出该疑问。“一言以蔽之，因为它触动了大多权贵的利益！你想想看，长此下去，朝廷官员为了维护自己原本的利益，动祭乱常，必定分为各个派系，乱成一锅粥，党争自然形成。党争自古势如水火，猛于蛟龙，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到那时，还会有几人真正为朝廷效力呢？那么，距朝廷丧钟的敲响还远吗？所以，周而复始不是坏事，至少确保了稳定。‘萧规曹随’沿着先人的成功经验走，有什么不好吗？这也与‘五常’中的‘礼’所期盼的目标一致。‘礼’指的是‘克己复礼’，强调人们在自己所处的阶层上，各司其职，恪守本分而不要有非分之想，从而维护了社会的稳定。”
小瑞江算了一下日子：“你说的那些改革道理我都明白，唯独疑惑的是，仅仅差几天了，可为什么端午节才是夏季真正来临的标志呢？我以前都认为是立夏的。”“打个你最熟悉的比方吧，进学！你入门时好比立夏，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让人欣喜，觉得自己学识不菲，才气纵横了，高人一等了。你记着，狂妄自大的人往往无知无畏！渐渐，当你学着学着，你的喜悦感可能会被失落感所取代，为什么？‘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越深入学习越能意识到自身学识的浅薄，你会心虚，意识到此前读书是囫囵吞枣，开始质疑自己的道路是否通向光明。不少人在前行和退缩的的选择中摇摆不定，就像两季交接时的气候，反反复复，忽冷忽热，未成熟的状态是很值得考验的。在这关键的时候，一定要耐着性子，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当你的学问真正达到一般人难以企及高度后，才能算‘时逢端午’了。即便你今后求学中仍会遇到困难，但你的信心已然树立起来了，也找到应对各种困难的方法了，终会从容应对进而迎刃而解，这就叫‘知者不惑’。不过你切不可小瞧这短短数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有时候成功与失败近在咫尺，功败垂成是最令人扼腕叹息的！”小瑞江把父亲的谆谆教导铭记心头，他没有说话，显然，他这个年龄若要真正理解起来还是挺费功夫的。看着儿子久久不语，齐耀钟忍不住问道：“哪里想不通，何不说出来，这儿只有我们父子俩，没外人。”“我不明白中午你为何要失信于何叔，况且《长相思》乃李白的精品佳作，绝对堪称千古名篇，李老先生一次在课上也提及过，为何父亲要将其贬为淫词****呢？你尊崇儒家，那么‘五常’，仁、义、礼、智、信中的‘信’，你做到了吗？”瑞江急于想听到父亲的解释。这回，齐耀钟没有立刻回答，的确，他很矛盾！父子俩就这么对坐着······半晌，齐耀钟的一声长叹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所有的仁义道德在望子成龙的父爱面前，骤变得不堪一击。孩子，只要可以保护你，我会毫不怜惜地背弃所有的信仰，碾压所有的骄傲，掀翻所有的原则！小何他当众令你下不来台，我自当视诚信如草芥！”说完，齐耀钟浑浊的眼中泛着泪花，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尤为凄凉。
几度朝夕，来到了五月初五，栀子花争相怒放，洁白芳香。人们和太阳一样，起得格外早，笑得分外灿烂。镇子的河面上飘着几只制造精良的龙船，数十名精壮的汉子个个膀粗腰圆，他们摩拳擦掌，纷纷在心中暗誓，一定要力争上游，助自己的船队拔得头筹。齐耀钟带着小瑞江也在人山人海的观众行列，用心良苦的齐耀钟希望通过观看比赛来激起儿子的求胜欲望，使他懂得比赛中的智慧。比赛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开始，龙舟队员们的姿势整齐划一，服装鲜明，有些船队队员早已迫不及待了，待口令一打响，大家便将浑身气力积于划桨中。小瑞江很快沉浸在欢快激烈的气氛中，而齐耀钟却显得很平静，似乎谁输谁赢与他不相干。“瑞江，你猜，哪支队伍会第一个冲向终点。”果然，齐耀钟开始对儿子进行了考验。“比赛刚刚开始，我如何能准确预料？况且我对他们以往的战绩一无所知啊？”瑞江惶惑道。“我问你，倘若你来日步入仕途，谁忠谁奸，谁正谁邪，你怎样初次浅辨？”齐耀钟不仅没有正面回答，反倒再次抛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棘手问题。“对皇帝屡表忠心者为忠，对朝廷拨乱反正者为正啊！就这次比赛而言，窥一斑而知全豹，我十分钟意于目前领先的5号船，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展现出激扬斗志，每个人都在全力以赴。”“非也非也！我断定现在排在中间的7号船夺魁。”齐耀钟面色阴沉的连连摇头，显然，他很不满意儿子的回答。“很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对皇帝表忠心，说几句歌功颂德的话谁都会，谁都愿意说，可转过脸来私下攻讦君主的佞臣不在少数！这能称为忠吗？政治向来波诡云谲，臣子都是帝王棋盘中的棋子。正与邪往往没有标准，缺乏定数，全凭统治者的个人判定。今天你位极人臣，明日可能就血溅刑场，比如西汉的晁错，南宋的岳飞，前明的于谦。皇帝为了龙椅，与生俱来那弃车保帅的习惯可以促使他理直气壮地夺走你的尊严和项上人头，对君王来说，只要不对他的江山构成威胁，正也好，邪亦罢，其实没那么重要。很多聪明的皇帝反倒刻意纵容佞臣对抗忠臣，目的在于使他们相互掣肘，不能抱团形成强大的官僚体系对抗君权。如此看来，正的价值何在？”“爸爸，7号船逐渐脱颖而出了。”小瑞江边跳边指着7号船高叫道。“你看看5号船落到哪里了？”齐耀钟不紧不慢问道。瑞江从前向后仔细搜索着，突然大惊失色道：“才说话的间歇，怎么就从第一落到第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