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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现的镜子

本来在我的艳情史上,与我相好的女人又移情别恋,郭丰并非一个特例。在我与郭丰来往的以前和以后,正像我不能忠实女人一样,也常面对女人的不贞。可特殊的是,别的女人离我而去后,我随即就会将其忘掉,不去感受到任何悲伤,因此也不会产生怨恨;只有郭丰背叛我时,我心中才如同被刻了道暗伤,那种真切的疼痛,无以缓解无法根除,始终像定期发作的毒瘾那样折磨着我。而更特殊的是,我与郭丰分手之后,不论怎么想忘掉她也不可能,每忆及她,还会把她的背叛也看成她魅力的一个部分,使那暗伤的疼痛,与我心中柔软的感情融为一休,共同成为了我呼吸的空气和果腹的食物。

神秘的电话

我以前写的那些小说,有好几个以电话开头。某一天,某一刻,某一情境下,一个电话唐突而至,蹊跷地或自然地,就把一地与另一地或一人与另一人联系了起来,一段故事便由此生成。事实上,这样开始我的小说,不是我图省事讨轻巧走捷径,厚着脸皮拿熟套子哄骗读者;我小说的开头偶有雷同,实属事出有因。在我们的生活中,电话扮演的角色已越来越重要,无数的故事,确实就发端于这一神奇的信息传输工具,没了它,我们必将丢失许多快乐和忧伤。因此,尽管现在城市里的电话已普及到了泛滥的程度,可对每一次电话铃声的骤然响起,我依然会怀有强烈的好奇与深深的敬畏。我不知道,谁又能对它充耳不闻呢?

我这篇小说仍以电话开头,我得说,这不仅仅是事出有因,简直就是事出无奈了。简单说吧,这篇小说并不像我以往的小说那样,源于虚构,或源于真假莫辨的社会新闻及传说演义;这篇小说那种绝不允许我妄加篡改随意编造的真实属性,使我只能对它如实记录。

这个故事,确实起始于一个神秘的电话,这一点,林建法能够做我的证人。林建法不是我设置的小说人物,他和这篇小说中提及的所有名字一样,在户籍部门都有案可查。林建法是我同事,多年里,一直与我耗在同一间办公室里挨磨时光。如果有读者喜欢索隐考证,我可以提供他的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和标准照片,以此对这篇小说的真实性加以旁证,并且,以此也能进一步强化这篇小说以电话开头虽属俗套但仍然具有的不可变通性。

还说电话。

那天坐在办公室里,林建法用电话挂了个传呼,他几乎是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一边接电话一边自言自语,这传呼回得也太快了。但他错了,没有传呼能回得这么快,他接的电话,是找我的。他递给我话筒时,面露坏笑,轻声告诉我是个女的。我一听是女的,就没先把话筒凑到耳旁,而是对他说,你用手机再挂遍传呼吧。我的意思是,虽然正常情况下,在电话里我与人交谈都言简意赅,但与个别女人通话时,我偶尔却会缠缠绵绵。每人都有自己的特例嘛。这一点林建法也很清楚。所以,他把话筒一递给我,就伸手入兜去掏手机了。

电话里边传出来的,的确是女声,但不是我熟悉的、平素也乐于与我缠缠绵绵的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属于一个陌生的女人。果然,她的话随之证实了这点。你是刁斗吗?你是写小说的刁斗吗?你是认识郭丰的那个刁斗吗?

当然了,她的问话,不像我上边记录的那样,步步紧逼,连珠炮一样。不,她的问话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像行将干涸的山涧溪流,断断续续地艰难渗出。她声音挺柔和,也没沈阳土味,但由于比较低哑,有些怯懦,让我猜不出她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还是三十岁的少妇,甚至,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我都吃不太准,她的声音适用于所有年龄段的女性。在说话时,似乎她嘴唇与送话器间也距离过大,加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字斟句酌,而且显然的,有时她对自己讲述的事情也的确判断不准、认识不清、领悟不透,所以,她给我的感觉甚是奇怪。怎么说呢,仿佛她亦真亦幻,似有若无,与生成电话的电波有着同一属性。我们的通话繁复杂沓,持续了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放下电话,我只觉得懵懵懂懂,神志恍惚,好像我自己都虚实难测了。你怎么了?林建法关心地问我,这时他早在手机里说完话了。我?我怎么了?我神经质地问。你脸都白了,他说,失恋了?他开了句玩笑。是林建法的玩笑让我恢复了正常。我又不恋,怎么会失,我嬉皮笑脸地说。

我坐回办公桌前想那个电话,还有那个我在与之通了二十分钟话后仍对其一无所知的女人。噢,也不能说我对她一无所知,至少,她声称是郭丰的朋友,我从她那里得到的信息是,一年前的11月18号,郭丰死了,死于自焚。

死者与我

我接到那个传递郭丰死讯的电话,是2000年10月27号,星期五,距去年11月18号,就是郭丰的死期,差三周满一年。电话里的女人以为我对郭丰之死早有了解,想从我这里打听点背景情况,可听说这事对我还是新闻,显得很遗憾。我也遗憾,但我不知道,我是否该庆幸郭丰的死讯迟到了一年。时间这东西有种魔力,能够稀释情感的浓度。若郭丰死去的第二天我就得到了消息,甚至还见了她的遗体,参与了对她后事的处理,那么,作为一个一直把郭丰视为亲人的人,我想不好我会如何痛心。可现在时过境迁了,尤其是在此之前的短短一年里,我已经历了两起亲人之殁,这样,对于郭丰的离去,我更多的便已是了然,而不是伤悲。

死亡以前与我距离较远,与我建立的联系也如同君子之交,水一般平淡,让我对它的认识比较模糊。可这一年里,它向我靠拢的速度却大大加快,像百米冲刺,仿佛是在提醒我什么。十个月前,1月5号,我爸爸死在急救中心,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四个月前,7月9号,我的一个孙姓好友死于沈抚高速公路,车祸让他抛下了红红火火的生意;现在,我又知道了一年以前,郭丰烧死在了自家床上。想来,人类死亡的全部途径,也不外乎就是这些:疾病方式,事故方式,人为方式;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它们为什么要赶在一起,脚前脚后地上演给我看。是的,这三个人之外的无数的人,早就把死亡这幕压轴大戏演得花样翻新了,但由于他们并未被我看成亲人,即使他们是我的亲戚、我的同事、我泛泛的友人,我对他们的表演也视若无睹。可上边我提到的三个死者,却要另当别论,因为至少在我心中,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的死去,不仅会搅得我五脏翻动,而且能使我联想到自己。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不能让我联想到自己的人或事,就等于没有。

这里我需要岔开一句,解释一下我那“亲人”的概念。我说我爸是我亲人,这谁都理解无须说明;我说我的孙姓好友是我亲人,这也可以通过情同手足之类的想像去生硬攀附,不致产生太大的歧义;可我说郭丰是我亲人,恐怕有人要不以为然了:把一个艳情史上昙花一现的女伴称为亲人,言重了吧?是的,读过后文你会知道,在我和郭丰相识后漫长的十多年里,我们来往的时间加在一块,也不足两年。她不是我妻子,她也不承认是我情人,她在定义我俩的关系时,只使用“性伙伴”这样一个略带贬意的谑称,我似乎没必要对她念念不忘,把她称作亲人,按照贞妇烈女的形象来打扮自己。但请容我对此做些说明。在我这里,“亲人”一词所涵盖的内容,不仅指它包括的血缘成分,更指它带给我的那么种感觉。一个人能让我产生亲人的感觉,就意味着他(她)已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而他(她)既不一定非要像我和爸爸那样有血缘关系,也不一定非要像我和孙姓好友那样能长此以往地相知相近。一个人,只要他(她)能唤起我心中那种柔软的感情:思念、惦记、牵挂、依恋、相处时无私的珍爱、分别后由衷的祝福,并且这种柔软的感情能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段里经过时间的淘洗而不变形褪色,那么,这种柔软感情的唤醒者,便是我心中的至爱亲人。可以补充说明的是,排除那种一时冲动的即时感情,能让我看成亲人的人并不很多。我计算过,在我四十年的人际交往史里,能进入我亲人名单的,不管有无血缘关系,全加在一块也不超过十人。我是把郭丰看成这十分之一的。事实上,我并不很吃得准郭丰怎么看我,但在我看来,别人怎么看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看待别人,也就是说,别人是否能唤醒我心中那种柔软的感情。能唤醒的,我把他(她)看成亲人;唤醒不了的,哪怕他(她)已把我当成了亲人,对不起,我也不能把他(她)纳入我的亲人名单。并且,我亲人名单上的人数只能不断减少,增加的可能性已几乎没有。

三个阶段

张杰的电视制作中心,在诞生伊始,就起了一个唬人的名字。叫什么我就不必细说了,反正在今天的沈阳,已大名鼎鼎,都发展成一个实体企业了。可1987年,我第一次应邀去她中心时,她连只待客的水杯都拿不出来。“我老弟怎么讲究上了,走这么两步就渴了,用我的喝吧。”张杰年龄略大于我,当话剧演员时,认识了一个省内要员,自己成立电视制作中心后,至少是最初那几年吧,她的工作就是拿着那个省内要员的批条加上她的姿色,去讹诈有钱人,给有钱人的单位或个人拍八到二十分钟长度不等的电视宣传片,索要数千到数万元不等的拍摄费,然后再通过关系和钱和姿色,把那些烂片子送到电视台的相应专题栏目中播出。她的中心开始运作时,只有她和她弟弟两个员工,她的工作方式是,干什么活时雇什么人,用什么设备时借什么家什。我去她那里,是她求我帮她采访一家锅炉厂并写出解说词,她好按解说词去拍片子。那个片子,就是后来在电视专题栏目“企业之星”里播出过的《炉火红 丹心赤》。可惜的是,她许给我的三百块采访费撰稿费,至今没影。她很清楚男人的弱点。鉴于我也是男人,她就用对付男人的惯用伎俩来对付我。哉等等吧,这阵我手头实在太紧。我一要钱,她就耍赖。要不,睡一回行不?我的没出息也就在这里,口水立刻就流了出来,经过一番嬉皮笑脸的讨价还价,和她签下了睡三回的口头合同。你呀,一回一百顶天了。其实我有数,按当时的行情,按张杰的价位,拿三百块钱睡她一回绝不算亏,要知道,她可是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演过A角朱丽叶的名人呀,还是首届东北三省“德艺双馨奖”的获得者呢。可张杰没有名人的架子:那行,睡三回。但说是说做是做,她只让我睡了一回,剩下的两回就不兑现了。我和郭丰,就是写《炉火红 丹心赤》时,在张杰那里认识的。

那时候,郭丰在东北师范学院读完了大二,刚放暑假,登门自荐给张杰打工。张杰也真敢大胆起用新人,除了第一次采访锅炉厂是让我带郭丰,再以后,郭丰就成她的生力军了,一个假期,她共让郭丰采访过十一家企业,写了九篇解说词。

虽然我也没挣到钱,可我挣到了工作经验。打工结束后,郭丰这样对我说。

是的,郭丰不仅在张杰那里挣到了所谓的工作经验,还在我这里挣到了生活经验——性生活经验。我们一块连采带写地忙了两天,第三天晚上,她下班后,就依我的意见没回学校,而是住进了我的家里。那期间,正好我未婚妻去英国公干。我们同住了一个多月,学校开学时,我俩已经依依不舍。我不是处女了……郭丰说,她这样一说我特别不安。学校一开学,她男朋友就要从朝阳老家回沈阳了,她不敢与我再有来往。所以,她说她不是处女了,等于是说给我的诀别辞。而我不安,则因为她下边的话我能想像得到,她肯定会说得凄凄切切——倒不是因为与我分手凄凄切切,而是为她清爽了二十一年的女儿身的不复存在而凄凄切切。我不愿意看她凄凄切切,就搂紧她肩膀,引经据典地又对她进行感官享受的启蒙教育。可她已不再需要我的教育,堵住我嘴后,她几乎是冷酷地表达了一种相反的意思:我不是处女了,就正常了,就轻松了,就等于扔掉个大累赘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从这样的角度考虑问题。

几年以后,我和郭丰重逢时,她已变成一个微胖的少妇。

1993年初,我去中华剧场观看一个模特大赛的总决赛。我还记得,第二天下午,在我家里,郭丰经过许久的矜持,才允许我吻她,而且她也没一次性地把衣服脱光。她是先脱下羽绒衣条绒裤,把它们搭上椅背,穿身淡粉色毛衣毛裤跟我亲近的。她说她不能跟我上床,她指着身上的淡粉色说,她的毛衣毛裤,都是丈夫织的,就为这,她也不能跟我上床。我一向对服饰衣着没什么感觉,可那天,我很惊诧,为一个男人竟有如此本领而惊诧不已。我因此也记住了郭丰那种困惑的表情:在渴望放纵与自我约束中苦苦挣扎。我还记得,在来我家的前一天,也就是我应服装报总编我的陈姓朋友之邀,去看他的模特女友夺大奖那天,郭丰和1987年时判若两人。1987年,郭丰是个瘦削阴郁的冷美人,沉默寡言,含而不露,外表排拒一切,内里又仿佛对一切都充满渴望。可几年没见,她变化很大,不光戴了副白框眼镜,剪短了如瀑长发,还显得心满意足了,温文尔雅了,友善随和了,就像一个慈祥的女教师。她告诉我,毕业后,她确实被分到一所中专去当教师,可她虽然读的是师范,但一点也不喜欢教师的职业。我妈我姐是我的反面教材,她这样说。她早就告诉过我,她妈和她大姐都是教员。于是,她的教书生涯没持续一个学期,她就开始折腾,几经辗转,来到服装报当编辑记者,在我那个陈姓朋友手下打工。她和陈的报社,就是这次模特大赛的主办单位之一,她当时是大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

那一天,我连T形台子都没看到,就在剧场外边的大厅里,和郭丰断断续续地一直聊到发奖结束。不久之后,我的朋友郭丰的上司陈知道了我们的关系,酸溜溜地说,本来那天他是想让他的模特女友帮我也介绍个模特女友的,可找不着我了,原来我在勾引他的部下。

模特大赛结束以后,郭丰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同意搬到我的住处;而且经过进一步的思想斗争后,她又问我肯不肯照顾她几天。几天前,她丈夫正好离开沈阳,去南京调试什么机器,得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她丈夫叫黄海洋,已经不是她的大学同学兼老乡了,而是正宗沈阳人,毕业于东北工学院,在沈阳重型机器制造公司当工程师。两三天吧,郭丰说,采买做饭洗衣服,行吗?你什么意思?我警惕地问。我这人自私而又懒惰,动手能力极差,不愿助人为乐,当然最主要的,是当时我还未把郭丰看成亲人,只想享用她而不想帮助她。我妈我爸都不像你这么张嘴就支使我。这时我那短暂的婚姻已经结束,我走出婚姻,不能说跟讨厌家务没有关系。你今天好好用用我吧,明天,不管你是不是帮我的忙,我都要去做人流了。这之后,我知道了,郭丰结婚前就不想生育,她丈夫也同意,她采取了戴环的避孕方法。可婚后不足十个月,她丈夫就反悔了,强烈要求生个孩子,她只好顺从,摘掉了避孕环,并且一摘环就怀上孕了。可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勇气生养孩子,就打算趁丈夫出差还不知道她怀孕的这段时间,把孩子打掉。这么处理问题,也不是事儿呀,我说。我倒不是关心孩子,我的意思是,以后她注定还会怀孕,她丈夫注定也有知道的时候。管不了了,郭丰淡淡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样我成了她的护士,我与她的亲人关系,就是在那些不能做爱但又耳鬓厮磨的日子里开始建立的。

后来她瞒着丈夫又戴了环,后来我们的频繁来往持续了一年半。

现在想来,那一年半,是我与郭丰交往的三个阶段里,时间最长的一个阶段,也是我们了解最深入相爱最热烈的一个阶段。那时候,我们至少一周见一次面,不见面时也通电话,那样一种全方位的和谐状况,在我好像从未有过:以前没有,我们分手直至现在,也再未有过。要不你离婚,咱俩结婚得了。冲动的时候,我曾这样说。郭丰当然也能意识到我俩在一起有多么快乐,可听了我的话,她却像个经过许多风霜的沧桑老人那样给我泼冷水。都是孩子话,她说,即使不结婚,咱俩这种好又能维持多久呢?想想她说话时的口吻表情,我至今还不寒而栗。那时郭丰不足二十七岁,与她丈夫的恋爱史和婚史加在一块,也没到三年。

果然,一年半以后,1994年夏天,我和郭丰便停止了交往。

我们来往的第三个阶段,是1999年夏天,也就是说,是在她自焚的几个月前。有一天半夜,她忽然把电话挂进我家,要与我谈谈。那是在我与她相识的十多年里,她少有的唐突时刻,她甚至都没问我是否方便。事实上,那天有个女友住在我家,的确让她的电话搞得不太愉快。我没立刻去她指定的酒吧,希望她再定个约会时间。她不高兴了,半分钟前的热情一落千丈,说你忙就算了,也不给我留她的电话。所幸的是,我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她不说,我也得到了她的手机号码。那之后,我多次挂通她的手机,掉过头来请她同意与我见面。她的态度缓和了以后,我们连续见了两面,都在咖啡屋,第一次从中午聊到半夜,第二次,从中午一直聊到下一天中午。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与黄海洋早离婚了,独自住在帅府街自己买的房子里。我再三要求把谈话地点挪到她家或者我家,我说咱们可以不上床不做爱,但在家总比在这装腔作势的咖啡屋强吧。可她不干。而且谈过那两次后,她就不再接受我的邀约,后来连手机都不开了。不过当时,我没想太多,我对她的脾性已见怪不怪。夏天过完秋天就来了,有一天,她又挂通了我的电话,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我前一段为什么找你吗?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想和你重温旧梦,哪怕像婊子和嫖客那样重温也好,可不行了。我说怎么不行,是你连接吻都不允许;我又说,那你定吧,今晚你过来还是我过去。她沉默一会,忽然说,你以为我只有个性器官吗?然后她就放下了电话。而这时候,距11月18号,所剩时间已不多了。我知道的,11月18号是她生日。

郭丰小传

我得首先声明,我此时做的这份小传,所依据的资料,都来自我开始调查郭丰死亡真相之前的积累,是我对她片言只字的连缀拼接。而我此后的调查所得,没有用进这份小传,将在后文陆续补述。

郭丰,女,汉族,1966年11月18日出生于辽宁省朝阳市。1989年毕业于沈阳东北师范学院中文系,获学士学位,同年分配到朝阳工业学校工作,四个月后辞职,到沈阳打工谋生,1991年底户口落入沈阳。1985年高中毕业前夕,因所在班级欲达到“团员班”标准,加入过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在大学就读期间,是学校“野草”诗社社员;1989年大学毕业时,因参与学潮组织游行,受记过处分一次。个人档案从户口落入沈阳之日起,即存于沈阳人才市场,曾从事过的工作有:影视中心工作人员、代课教师、报社编辑记者、广告公司文案、四星级酒店部门副主管、法国“高卢”洋酒推销员。1986年首次恋爱,其对象为高她一届的同校数学系朝阳老乡张国力;后来可能又谈过一次恋爱,具体情况不详;1992年3月与沈阳重型机器制造公司工程师黄海洋结婚,1995年8月离异,无子女;此后又与皆有妻子的已移居加拿大的画家、姓袁的机关干部、曾写过诗又小她五岁的刘姓商人先后恋爱,直至1999年11月18日傍晚,在沈阳市沈河区帅府街7号楼442室自己的寓所自焚身亡。其家族成员有:父亲郭德松,解放战争时在内蒙骑兵师当过营长的转业军人,朝阳一家酱菜厂的离休厂长;母亲仉秀凤,中学教师;大哥生于1954年,工厂工人;二哥在朝阳市商业局当科长;大姐排行老三,毕业于朝阳师范学校,先在中学、后在某区的教师进修学校任教;二姐郭欣,生于1959年,曾在朝阳市轻工业局下属企业当工人,工厂倒闭后开欣欣美容院和欣欣精品店;另外,尚有侄甥辈男女若干。

真相

在上一节,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调查郭丰死亡真相”,好像我对郭丰的死因产生了怀疑,想要做一回私人侦探。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那天一放下传递郭丰死讯的神秘电话,我就找公安局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得到证实,一年前沈河区帅府街7号楼442室的房主郭丰确实死了,死于自焚。但这并不是我不怀疑郭丰系自杀的全部理由。就我的了解,郭丰天生有悲观厌世的思想倾向,最开心时,也认为自杀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把自杀看成无聊人生中惟一富有诗意的事情。与黄海洋离婚前,她就割过手腕,她说她看着自己细腻的左手腕处皮肉外翻鲜血汩汩,幸福得就像进了天堂。我不排除她对死亡的描述有矫情的成分,甚至她的割腕本身就有表演性质,但不管怎么说,她对自杀行为的兴趣一以贯之。比如,她本来对台湾作家三毛的作品评价不高,可三毛的自杀,却让她把三毛看成了偶像。照理说,像她这样一个父母兄姐们的掌上明珠,丈夫情人们的心肝宝贝,本该安于现状乐而无忧才对。可矛盾的是,她性格中还有更为主要的另一方面:好听点说叫成就感,完美主义;难听点讲就是不知餍足,有野心。而更糟糕的是,她又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成就,她怀有的是哪种野心。在她看来,钱财太俗,声名太假,精神太虚,感官太贱,可不俗不假不虚不贱的是什么,她自己又搞不清楚。我认为,她对自己生命的最终处理,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次攀岩表演的偶然失手:由于一次判断的失误,她轻率地放弃了以前曾抓在手里的什么东西,而急于去抓另一样她自以为更新鲜、更有价值的什么东西,结果没抓住,或抓住了,可对那东西仍不满意,便一气之下松开了双手,于是只能坠入深渊。也就是说,在我看来,即使没有公安机关出具的证明,郭丰选择自杀也不足为奇。那么,既然我对她有如此认识,为什么还要煞有介事地在她辞世一年后,去“调查”她死亡的所谓“真相”呢?

我得说,是那个神秘电话的第二次出现,对我产生了某种触动,才把我变成了一个针对郭丰而言的私人侦探。

那个神秘电话的第二次出现,是三天以后,10月30号,星期一。那天,我坐在办公桌旁,正翻看一本过去的日记,电话铃响了。我操起话筒,喂了一声,就听对方迟疑地说,是,刁斗吗?我是,郭丰……是的,我已听出她是“郭丰”了,但她不是我那死去的亲人,而是电话里那个神秘的信息传递者。上次电话中,我再三请她通报姓名,她先是拒不相告,后来竟说,她是一个也可以被叫做“郭丰”的人: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么,也叫我郭丰吧……这回答听得我身上发冷,但我又感觉不到她是在故弄玄虚或制造噱头,便只能接受。我说,你好啊……我这正翻看过去和郭丰在一起时记的日记呢,回想起了不少事情,还真想和你再说说她。上回谈话结束的时候,由于“郭丰”拒绝留下电话,我曾约她再跟我联系,可当时她说不打扰了。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她就改了主意。电话里,“郭丰”比上次冷静了不少,她说上次谈话时我对郭丰表达的感情,让她感动,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再和我聊聊。这样我们就接上了前次的话题。我们的对话以缅怀为主,交替回忆郭丰的往事,可说着说着,不知“郭丰”是即兴发挥还是早有预谋,突然把话题引离了正轨。刁斗,你想过郭丰是怎么死的吗?怎么死的?我说,是自——可我意识到,“郭丰”要我回答的不是这个。果然,她紧接着说,据我所知,郭丰死后没发现遗书。可她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又有点偏爱戏剧效果,若想死,能那么草率那么随意吗……“郭丰”的话,一下把我给问住了,好像这还真是个问题。你是说——我吃力地说,你怀疑……是的,我怀疑。此时的“郭丰”出言果断,语气坚定,与此前的婆婆妈妈截然不同。你也知道,郭丰交友不够慎重,做事又不计后果不守规矩,甚至,也许她手上还有些积蓄……可公安机关已经证明,她的思想动机和行为动机……哼,要打发个人总能找到理由的。再说了,死亡现场不能伪造吗?公安人员不能收买吗?郭丰那种孩子气的自杀情结不能被利用吗?说女人为失恋而死最动听了,可郭丰并不爱情至上,她自我中心,不安分,不驯服,倒是男人,容易爱上她,也容易对她怀恨在心……这——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觉得“郭丰”的审判是针对我的。那请问,我反应激烈地说,你觉得郭丰与我的交往,算不算慎重?你——“郭丰”听出了我话里的不满,语调立刻软了下来。对不起,我没想影射你,她说,我相信你是把郭丰当亲人待的。可我还是不依不饶,好像不这样,我就没法洗清自己。你知道我和郭丰为什么分手吗?其实,我就有理由对她怀恨在心,我爱她像爱自己的时候,她背叛了我……“郭丰”一时张口结舌,沉默了良久才讷讷开口,对不起,可能我心里太乱,想多了,不过我对你绝无恶意。这时我心里也乱成一团,我也知道,我没必要引火烧身。我和解地说,这样吧,咱们还是见上一面,也许你的猜测不无道理,咱们一块再分析分析……“郭丰”的犹豫不那么坚决了,你让我,再想想……后来在我的再三恳求下,她让我第二天这时候等她电话。

暗伤

我把郭丰看成亲人,是因为多年来,特别是自1993年我们再度重逢以来,我心中那种柔软的感情就被她唤醒了:思念、惦记、牵挂、依恋、相处时无私的珍爱、分别后由衷的祝福,且历久不衰;而同样的感情,在其他女人那里我很少有,即使有,时间稍长也会消失。我知道这对其他女人太不公平,可没办法。事实上,我与郭丰第二次分手后,每想起她,首先浮上我心头的,并不是爱情带来的激动,而更是背叛引发的疼痛。是的,是她的背叛,导致了我们的第二次分手,我对“郭丰”说我有理由恨郭丰,那不是假话。本来在我的艳情史上,与我相好的女人又移情别恋,郭丰并非一个特例。在我与郭丰来往的以前和以后,正像我不能忠实女人一样,也常面对女人的不贞。可特殊的是,别的女人离我而去后,我随即就会将其忘掉,不会感受到任何悲伤,因此也不会产生怨恨;只有郭丰背叛我时,我心中才如同被刻了道暗伤,那种真切的疼痛,无以缓解无法根除,始终像定期发作的毒瘾那样折磨着我。而更特殊的是,我与郭丰分手之后,不论怎么想忘掉她也不可能,每忆及她,还会把她的背叛也看成她魅力的一个部分,使那暗伤的疼痛,与我心中柔软的感情融为一体,共同成为了我呼吸的空气和果腹的食物。

我不知道,这是否与郭丰是我惟一对其保持了忠诚的女人有关。

我只知道,即使郭丰背叛我一千次,我也不会去伤害她,连想想都不会。

事情是这样的。1994年“五一”期间,郭丰从她的领导我的陈姓朋友那里,讨来了一个可去可不去的采访任务,到北京参加一个时装周。所谓可去可不去,是指不去的话,北京服装圈的通讯员也能代劳;若去,除了车费能实报实销,其他的包干花销,每天只有三十元钱。谁都知道,每天三十元的吃住开销,在北京基本难以过活。可我们不在乎这个,关键是跟黄海洋请假,郭丰有了个堂皇的理由,这样的机会我们等很久了。于是,我们先让北京的朋友帮忙借一处房子,就兴冲冲地离沈赴京,住进了魏公村的18号院。那一周可真叫快活,我们简直成了神仙,千般风情万种恩爱,每个细节都感人至深。现在想来,若作言传恐有自然主义渲染之嫌,但凡是有过狂热爱情的男人女人,还是可以大体意会的。这里我要说的,是离京回沈。我仍然记得,那天从北京回到沈阳,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马路上匆匆过往的行人车辆,全都顶着绵绵细雨。也就是说,我对那天记忆深刻,是因为那天沈阳有雨,而我和郭丰都没雨具。我问郭丰打算去哪儿。照理说,该去我家,我家距车站只一箭之地。可郭丰稍稍犹豫一下,说她要云报社发稿,我们就在站前分手了。这之后,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天天通话,隔几天一聚,在我的感觉中一切如常。可事后想来,在郭丰那边,其实是有了细微变化的。比如开玩笑时,她会提醒我该换别的女人取代她了,比如做爱时,她会忽然说对不起黄海洋。而以往,她和我一样,既回避别的女人,也回避黄海洋。但我忽略了她情绪与表现上的种种异常。这样转眼就夏天了。夏天的时候,我去大连呆了一周,在回沈的车上,巧遇了我的朋友、郭丰的上司、服装报的老总陈。我和陈挺长时间没见面了,他一见我,表情明显有些尴尬,还问我是否生他气了。我反问他生什么气。他说郭丰辞职不能怪他。这样的消息我闻所未闻,但我没动声色,我说我与郭丰挺长时间没联系了,并不知道她已辞职。你们断啦?陈松口气,然后说,你们要没断,我还真想不好该怎么打这小报告呢。他说,郭丰辞职快两个月了,起因是一个叫赵薇的女人找到报社,说郭丰勾引她的丈夫,被她回家堵个正着。你说这么大个事儿,整个报社都嚷嚷开了,陈说,作为头头,我能不让她做解释吗?可这郭丰,她倒来劲儿了,只说赵薇无中生有,别的不做任何解释。接下来她在家休息两天,再上班,就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当时我就想跟你联络,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把话说完,有了笑容,好像得到了解脱一样。还有这事儿呀,我故作冷静地问,两个月前?哪天你记得吗?陈说,“五一”过完吧,有一天下雨,陈继续说,“五一”郭丰去了趟北京,赵薇找来时,正是郭丰回来那天。当时我还告诉赵薇,她一定搞错了,因为郭丰出差了。可赵薇非说郭丰上午就在她家。我就当着赵薇面给郭丰挂了传呼,郭丰回话说,她确实是早上下的火车。我说,那个赵薇,干什么的?她丈夫呢?陈说,我还真看她工作证了,可哪个单位的我现在忘了,她丈夫怎么回事儿我没多问,听赵薇那意思,好像岁数比郭丰小。

在沈阳北站,一与陈分手,我的身子就开始发抖。我气疯了。可到家后,我还是只理智地挂了个传呼,而没把电话打郭丰家去。这是我与郭丰联络的惟一方式,她不许我往她家或单位挂电话,当然她现在也没单位了,即使有,也不是我熟悉的服装报了。郭丰得到我回家的消息,立即来了,像没事人一样,进屋就偎进我的怀里,还带着醋意问我在大连“玩”得咋样。我也真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先与她亲热,然后再提及五月初的雨天,毕竟我一个礼拜没碰女人了。可愤怒抵消了我的性欲。不说别的吧,单想想五月初,她欲仙欲死地和我快活一周,可下了火车,稿子不发,家也不回,就冒雨去见别的男人,这起码是对我自尊的一次重创。即使她还有别的男友让她痴迷,那她也该先回趟家吧,家里的黄海洋可是她丈夫。另外,我们早好成了一对亲人,这她也承认,可她辞去工作这么大个事,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如同根本没我这人,这也让我太寒心了。我借点烟的机会把她推开,故作镇定地问她报社的情况,想由此引入关键话题。可郭丰的回答轻描淡写。陈整我,我不干了。她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的火气压不住了,讥诮地说,陈整你,为什么?他也算是我的朋友。郭丰说,工作上有分歧,他不公平。我冷笑一声,没忍住把赵薇抛了出来。郭丰脸色一下白了,这是她少有的认真表情。随你想吧,她说,反正我没有。我说你有也没关系,但我希望你做出解释。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没有去赵薇家,还是没有和她丈夫上床?郭丰拒不回答,开始默默垂泪。我知道流泪是她拒绝交流的一个信号,可我不能放弃交流。我伸手抓住她脖领子,让她抬头看我。她不看,哭着说我不相信她,挣扎着要走。我说我他妈怎么信你,你子宫里还留着我的精子,就又送上门去让别人操。郭丰急了,说你混蛋,还用指甲挠破了我手背。我手背一疼,松开了她,但松开她脖领子后手没收回,而是顺势打在她脸上,说你这婊子,也太骚性了。这下她不哭了,扶正眼镜,惊讶地看我。我是婊子,我是骚,她说,要不怎么能背着黄海洋上你的床!这之后,好多天里,我怎么挂传呼她也不回,有一回回了,我说咱们忘记过去吧,重新开始。她说,你相信我了?我如实答道,没有,但我知道我没权干涉你私生活。她说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就撂了电话。再以后,她坚决不回我的传呼。如果我用别的电话挂她传呼,她回了,一听是我,也会立刻放下电话。直到一段时间后,她传呼号码改户易主了。

动机

我得坦白承认,诱使我做出“调查郭丰死亡真相”这一决定的,是“郭丰”打给我的电话,尤其是她的后一次电话,触动了我心里某根敏感的神经。可我还必须更坦白地承认,我要“调查郭丰死亡真相”,并不就是为了洗刷自己,或受了“郭丰”思维方式的影响。不,包括“郭丰”,不是没人把凶手的头衔安给我吗?若“郭丰”认定郭丰是他杀,她尽可以用她的方式,去替郭丰昭雪申冤;而我,并不怀疑公安机关的结论,尤其是我自己的判断。事实上,我的决定虽然表面光鲜,骨子里却不那么透亮。“郭丰”的电话是一把镊子,把当年郭丰留在我心头的那道暗伤又揭开了,使我的身心再度充满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怪异疼痛,而正是那种怪异的疼痛,让我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尽管我一直把郭丰看成亲人,可我对她的了解不仅非常有限,还特别肤浅。我的爸爸是我的亲人,在他弥留之际,我能读懂他脸上为什么现出微笑;我的孙姓好友是我的亲人,在他车祸之后,我能断定他双眼为什么不肯闭上;郭丰同样是我的亲人,可即使是她离开我的理由,我能做出更服人的解释吗?同为亲人,这至少显得不够公平。郭丰活着时,我对她对我的背叛没多做追究,一来是怕她说我狭隘卑琐小心眼,二来是怕伤她自尊又殃及别人,三来也总认为来日方长机会多多,待时过境迁后再心平气和地清理往事也更能客观。可现在,依一般的自然法则,本来我们距离死亡的路还挺长呢,不想郭丰却中途掉队了。看来我已没有理由再瞻前顾后,我必须尽快把我四散在这个让我充满好奇的世界上的目光收拢回来,集中投射到郭丰身上。当然了,“调查郭丰死亡真相”这种大而无当的说法,实事求是地讲,它更是后来我对我一系列行为的追加定义。

老照片

现在回想郭丰与我交往的三个阶段,在我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三组各具特色的老照片,把这些老照片稍作分类,如下的内容便一清二楚:前期的郭丰,冷漠孤高,阴郁隐忍,虽然心中渴望一切,外表却顽固地排拒一切;而后期,她的神经质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乖张怪戾,心浮气躁,一边自责自己一事无成,一边又放任自己自暴自弃;至于在我俩交往的中期,她性格的本色则在一种表面理性的掩盖下,处于前后期特点的混合杂糅与此消彼长中。更多的时候镇定自若,但有的时候却焦虑不安;有的时候才情毕现,但更多的时候却心灰意冷;更多的时候宽厚包容,但有的时候却斤斤计较;有的时候机敏狡黠,但更多的时候却盲目混沌。她前中后三个时期的共同点则是:关注问题的方式角度和处理问题的方法手段总与众不同,不论对自己的正常行为还是异端举止,都找不出也不去找合乎逻辑的理由依据,永远我行我素,又永远匪夷所思。我想,作为我这样一个容易厌倦和喜欢新奇的男人,对郭丰却始终兴趣不减,分别多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充满渴望,不能说与她那种对立矛盾而又深浅莫测的特异个性没有关系。是的,我不能放弃对她的关注,是因为我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透她。甚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属于她的一切都已定格而不会再变化,我还是不敢肯定,捧在我手里的她,是一个完整的她,抑或只是她的虚影,而她的实体,早已势所必然地从我的手指缝间流失滑落了。

我只能客观地让她的旧照在我的眼前——复映。

多年以来,我一直喜欢一种女性化的饰物:项链。有一次做爱时,我的项链挂在郭丰头发上,拉断了,坠饰不知滚到了哪里。当时郭丰嘴上没说什么,可离开我后,却顶风冒雪地跑了大半个沈阳。为我买来了三条我喜欢的有骷髅头坠饰的那种项链,让我感动得差点流泪。其实,她若问我一句就会知道,备用的项链,我抽屉里还有,并且我也更清楚我喜欢的那种项链哪里有售。这是她情意绵绵时的细腻与细致。但也有许多时候她没心没肺,给你带来了伤害还浑然不觉,或者,她就是成心要刺伤你一下。她在翻看我影集时,喜欢上了我的两幅童年照片,我就送了她。一段时间后,有家刊物要登我从小到大的生活照,我让她把那照片先还给我,说用完再给她。可她却忘记放到哪儿了,回家翻个底朝上也没找着,我说我对你的片纸只字都当成宝贝,你怎么对我的珍爱之物漫不经心呢?她则说,丢两张照片就影响你出名啦?好像我看重的不是照片本身而是发表照片。有时她会在一些没法定论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似乎搞不明白就活不下去。比如她总问我,在我对她的感情里,性的比重占有多大。可这样的问题,谁又能找出标准答案呢?在另一些时候,她对许多半句话就能解释明白的事却要吞吞吐吐,仿佛她真的心怀鬼胎。比如每次她回传呼,我都习惯地问一句你在哪儿呢,而她的回答总像在遮掩什么:在外头呢,在铁西这边,没在哪儿。最要命的就是那句“没在哪儿”,它会把我的屈辱之火和妒忌之火一起引燃。本来我习惯性的询问没有恶意,只想知道此时与她说话是否方便,可她那么一回话,就让我没法不穷追不舍了。我便一句句地问下去,她才能一点点地说清楚:在联营商场呢,在服装学校呢,在办公室呢。有时我觉得她在撒谎,会很无耻地让她告诉我她所在地的电话,我再打过去,以验证那里是否是联营商场、服装学校、她办公室。我对她说,你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为什么不能把话说清楚呢,也省得人猜疑。可她说:说不说清楚很重要吗?因为想不好穿哪件衣服更顺眼些,她就可以不去上班,宁可让单位扣工资;因为心绪出现了临时性波动,她就可以跑到浑河大坝去看人家钓半天鱼,而把给黄海洋妈妈过生日的事情丢诸脑后;有时上午她刚去太原街买回一双鞋,下午就又跑到那里再买回本书来,而坐公交车从她家到太原街,一个来回要一个半钟头;有好几回,她引逗着我和她在办公室里做爱,根本不管走廊上还人来人往,可有一次我让她买避孕套,她进了三回药店也没好意思买,最后只带回一盒风湿止痛膏向我交差;她以各种方式关心我的写作,可她写诗的事我提都不行,有一次我从她本子上偷偷抄下几首诗交《诗潮》发表,她非逼我又要了回来;她对我爸爸妈妈能接受我这种混乱的生活选择感到好奇,可我若打听她爸妈对她不要孩子有什么看法,她就极不耐烦;她怪我总给她打传呼让她不得安生,可有时我忍上两三天不与她联系,她就说我心中没她;她很愿意拿舌头舔我脚心舔我耳朵,可我让她用我的牙刷,她却认为太不卫生……

从外围入手

从毕业我跟她就没联系过,我也没听别人说过跟她还有联系,我们搞了两次同学聚会她也都没来。其实她肯定能接到通知,外地的都能找着,同在沈阳怎么会找不着呢,我想是她不愿意和大家见面。比如毕业照上,她连个头发梢都没有,但她在场我很清楚。我估计,是要照时,她在后边突然蹲一下,就没照着。她不好意思不去照相,又不想跟大家留影,只能想出这种办法,这事儿她完全干得出来。她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让人不可思议。她个性极强,做什么事儿主意都正,跟人交往呢,从不交心,也不伤谁,可有时忽然那么不屑地一笑,就让人觉得比她矮了一截。其实也不是她比别人学得好,但她的确比别人强,她有才,有种魅力,能吸引人。她若不理睬你,你会觉得很正常,可她若想理你,你想不理她都办不到,她身上有股特殊劲儿,说不好。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事儿都怪兮兮的。再比如吧,有一次我周日晚上回学校,正巧碰上她不知去了哪儿也往学校走,就一道了。那一回,她好像挺高兴,跟我说一个美国的女诗人,叫普拉斯,也是自杀的。我对诗没什么兴趣,可听她说,我挺爱听。我记得当时沈阳正搞文明月什么的,我们路过实验中学时,看到院里摆了好多盆花。她就忽然站住了,说拿一盆走吧,献给普拉斯。我说不好吧,再说有看门的。可她甩下我就往实验中学门里进,看门的还问了她什么,然后她就进去了。花架子离大门没三十米远,她先往院里走,估计看门的看不到她了,就又悄悄转回到花架了那里,一手端一盆花,猫着腰来到墙边,让我在外边把花接出去。我不敢,她就挺轻蔑地笑了一下,自己小心地把花盆放到墙头上,又返身走向院里,再由院里走向大门,从大门出来,捧下墙头的花盆,抱着它们,大摇大摆地和我一块回了寝室。你说她胆子多大。那天我都吓死了,直哆嗦,当天晚上就失眠了。可她没事儿似的,别人问她哪儿弄的花,她说种的,说是为普拉斯种的。没人知道普拉斯是谁,也没人问,都知道问了她也不一定告诉你,还会那样冲你笑一下,这样只有我知道普拉斯是怎么回事,并且一旦记住,到现在也没忘。可郭丰是个奇怪的人,她对那花的热情只维持了几天,就淡了下去,后来,那花一直是我们同寝室的人养的,她都不闻不问了。所以快毕业时她去杀王力,别人说她是吓唬王力,只有我认为,她既然去杀了就是真有胆子杀,没杀着算王力命大。

她没参加游行,更没组织,她这人向来不问国事。她挨处分,是因为王力。我记得有一天别人游行回来,她在教室写诗,有个同学说,你倒挺平静的,还能写下诗。可她说,为什么不能写诗?我只关心我的心是不是平静。她还说她公开发表的诗都不好,发不出去的才是好诗。我不知道她和数学系高我们一届的老乡谈恋爱的事儿,我只知道她对朝阳没有好感,觉得她不大会找朝阳男生搞对象。她放假一般只回家几天,有时干脆不回去,当时我们还以为她要考研呢。搞对象这事儿,我们都觉得她心高,认为她找的对象都不能是普通人。她的表现也是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儿,对大部分男生都挺好,可保持等距离是明显的。等大家知道她和那个王力好上时,都懵了,觉得这郭丰真是特立独行。那会儿我们班一个也写诗的男生为她都要疯了,有一段时间每天都给她写诗,还贴到教室墙上。郭丰不在乎,她也和别人一样看,一样评价,但就是不接受那男生的爱情。后来她和王力的事儿出了,那男生对她说,你是个贱货。她却说那男生,你写了那么多爱情诗,也没有这一句骂人话更接近爱情的本质。我们都想不好,王力有什么地方比我们强。是,他长得帅,潇洒,可学校里的帅小伙也有的是呀。他王力只不过是省政府的小车司机呗,就是给省长开车不也就一司机吗?如果说郭丰是为了留沈阳才找的王力,我也有点不信,我们同学中追她的,就有一个人事厅长的儿子,各方面都不错。不懂不懂,我想没人能懂郭丰,女生也都说弄不懂她。王力经常开车来学校找她,对她可恭敬了,她当王力面就开玩笑说,这是我车夫。可我们快毕业时,他俩不知为什么闹矛盾了,可能是王力要甩她吧,她买了把菜刀去找王力,王力从窗户跳出去了,她就把王力的宿舍给砸了。好在那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学校给她一个记过处分,学位证书也晚发了三个月。我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她来学校取学位证书,我帮她跑的。她要请我吃饭,我说算了,等我去朝阳你再请。可她说,这个屁用也没有的学位证书终于拿到了,我在朝阳生活的历史也该结束了。果然,不久之后我就听说她来沈阳了,可再没见着面。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完成任务呀。王力这小子,开始啥也不说,跟我装傻,说根本不认识个叫郭丰的,后来喝上酒才说,其实他是真喜欢那个郭丰。他说那么多女孩子围着他转,他不可能不多踩几条船,但他想结婚的只有郭丰,并不仅仅因为郭丰是大学生,还因为郭丰身上有种让他说不好的、挺有魅力的东西。他说那时他也想不好郭丰为什么要喜欢他。郭丰的解释是,他长得帅,说他性格里有种原始的、本色的、粗野的美,不像她同学那么酸文假醋的。可时间一长他发现,郭丰好时比谁都好,犯起浑来却又比谁都浑,还醋劲特大,总跟他闹,他就拉松了。他心里边想的主要是他配不上郭丰,他受不了郭丰对他那种轻蔑的宽容,可为了自尊,他找的理由是郭丰不是处女。郭丰和他恋爱之初,就告诉过他,她和一个已经毕业分回朝阳的数学系老乡恋爱过一年,睡过两回。他当时表示理解郭丰,也说了些自己过去的事儿。可现在他找了个这样的理由退出恋爱,郭丰就不干了,又抓住了他和一个女护士来往的把柄,和他吵翻了,就要杀他。王力说,郭丰和他好,不能排除有想通过他留沈阳的意思,但那样的意思微乎其微,至少大部分时间里,两人的感情纯得透明。王力说,他还拉郭丰回过一次朝阳,但到朝阳后郭丰又改了主意,不让王力去她家了,只挂电话找出她二姐,三个人一块吃了顿饭。王力对郭丰的评价是,有时精得都让你害怕,可有时又傻得让你可怜。他说现在回头再看郭丰与他的那段恋情,他才明白过来,前期郭丰爱他是基于一种浪漫,而后期郭丰意识到他们不是一路人了还跟他好,其实是怕分手后让别人笑话。他们最后发展到动刀的程度,应该是结束两人关系的最好方法。他说他们的认识就是浪漫,郭丰散步时,他凑上去搭话,郭丰说,我可以上车,但你什么也别问。结果他们到抚顺的大伙房水库玩了一个下午,他对郭丰还一无所知,他是在他们第三次约会时才知道郭丰的名字和身份的。

……对,张杰……谁?嗨,你好呀老弟,怎么想起大姐来了?发什么发,就是过日子呗。你也好吧,一晃都十多年没见了……这不市政协的会刚开完吗?过几天省里还开……你过来呗,什么,我要不能多提供信息就算了?不喝酒有别的呀,我这儿一群好姑娘呢,都喜欢文学……好好,说正经的。谁?郭丰?郭丰怎么不记得,你打听什么……对,她从朝阳一回来就又来干了一段,几个月吧,时间挺短的。你啥事儿,哎,是不是当初你勾上她了?好好好,不问。别的我都不清楚,她在我这儿干得不坏,干啥像啥,走时我挺舍不得的,为啥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她内向,没见有什么朋友,同学也没有。比如我俩在一块吧,我这人嘻嘻哈哈的什么都说,她倒深沉得像个老大姐,要说呢,处得也挺好,就是没法交心……没见她跟家里联系过,当时我还想,这孩子辞职跑沈阳来,怎么从没见她跟家里通个电话,说说她的情况?也没见她接到过信……你要娶她咋的?怎么婆婆妈妈的,还外调上了。反正当初她两回在我这儿,给我印象都挺好,特要强……要是你都没勾上她呀,那她绝对没跟别的男人……没了没了。怎么,信息量不够啊,不来看大姐了,唉,男人真绝情呀……行,行行,再见,给郭丰代好。

叫什么?郭丰,在我们这代过课?不大可能吧,我们可是贵族学校,请的都是有经验有职称的老教师。啊?你记得,是叫郭丰,朝阳人,但没朝阳口音,长得挺高挺清秀,东北师院毕业的……好了,你听到了吧,这位许老师还记得,她只呆两个月,走了就跟谁都没再联系。

婚床

我从郭丰嘴里了解到的黄海洋,和我具体结识的黄海洋,自然条件和性格特点基本吻合:高大、英俊、腼腆、单纯,惟一的出入是,黄海洋并非毕业于东北工学院,并非是沈阳重型机器制造公司的工程师,他只是个有一张辽宁省职工艺术学校影视表演班结业证书的技术工人。看得出,黄海洋仍然很爱郭丰,他至今对郭丰的离去还有些困惑。除了在孩子问题上我们不一致,他说,我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没分歧。他认为,他与郭丰的爱情只是最初含一点杂质,即郭丰与他恋爱,有利用他家族中的某些关系办沈阳户口的动机。但很快她也就真喜欢我了,我能看出来那不是假的,黄海洋说。黄海洋说郭丰曾表示过,如果进不了沈阳也没关系,只要不回朝阳,只要和黄海洋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我能与黄海洋建立上联系,依靠了一点小小的谎言,当我说出我的名字,发现他对“刁斗”两字毫无感觉时,我说我是郭丰的老师。本着用坦诚换坦诚的原则,我是这样作自我介绍的:郭丰当学生时,我在学报工作,虽然接触不多,但对她挺有好感,估计郭丰也看得出来。但由于朝阳是一个经济落后地区,一般来讲,朝阳出来的学生毕业后都会被分回当地,而我没把握帮她留在沈阳,所以我不敢对她表白,加上不久之后我又听说,她和一个叫王力的谈恋爱了,随后我也调往作协工作,就与郭丰断了联系。直到多年以后,也就是去年,1999年的夏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又见面了,我们连续聊了两次,知道了彼此的一些情况。但不久之后,我就又找不到她了,直到最近,听到了她自杀的消息,心里很难过,很想听了解她的人给我说说她的随便什么事情。现在正好来重型公司办事,而我又知道,即使离婚了,黄海洋仍然很爱郭丰,所以,就不揣冒昧地找上来了,希望黄海洋能理解我。黄海洋谨慎地表示了理解。然后,我又把郭丰对我说过的黄海洋的好处一一历数,比如给她织毛衣,比如离婚了还给她过生日,比如每回两人生气都是黄海洋哄郭丰,等等。显然,黄海洋也需要能与人好好聊聊郭丰,如果说就郭丰之死,我在黄海洋面前表现出来的痛惜还有表演的成分,那么黄海洋的痛惜则毫不掺假。他说,如果我们不离婚,她就不会死;他说,她这人个性太强,思维方式还有点歪、有点斜,有时能忍受奇耻大辱,有时又受不了半点委屈,除了我,别人是很难理解她的;他说,我也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好,我没给她织过毛衣,只是织过几针,想学着给她织,离婚后我只是头一年给她过了生日,后来我又结婚生了孩子,也就没怎么跟她联系,另外,生气时我也跟她吵过闹过,不给她做饭,不给她洗衣服,她还气得割了回手腕呢。可我是真喜欢她呀,她能把我的好处夸大地讲出来,说明她也真喜欢我……后来我和黄海洋整整聊了一天,是在他家,那天他的第二任妻子带孩子回娘家了。我在那个郭丰曾经生活过的屋子里,看到了黄海洋收藏的郭丰的照片,其中就有1994年“五一”在北京时,我给郭丰拍的几张。

黄海洋与郭丰认识,是1989年年底在张杰的影视中心。当时,郭丰刚刚辞去公职重返沈阳,打工的第一站就是张杰那里,而那时,张杰正替市人民医院拍一个两集广告电视剧,黄海洋是其中一个廉价的演员。他们很快就开始恋爱了,是恋爱后,黄海洋认为,张杰的影视中心污秽不堪,不会给郭丰什么好的影响,才让郭丰离开那里的。结婚前,郭丰讲了她与王力恋爱的事,并告诉黄海洋她为此挨了个记过处分,学位证书是毕业三个月后才拿到的。黄海洋理解她,包括结婚后,郭丰不想要孩子,至少是三十岁前不要孩子的条件,黄海洋也全部接受。我问黄海洋,郭丰为什么不喜欢孩子?以前,我也问过郭丰同样的问题,郭丰的回答是反问我,你为什么不要孩子,还离婚之后连婚都不结?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郭丰的确和我想法相近,都不愿负担更多的责任。可黄海洋对郭丰理由的复述是,郭丰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有她时年龄已大,没有精力多照顾她,使她的童年不大快乐,她心中总有一个关于孩子的阴影,因此她排斥孩子。但结婚不久,黄海洋就放弃了以前的承诺,希望立刻生一个孩子。可郭丰,却变得更加固执和强硬,连三十岁以后再考虑的活口也堵死了。两人为此频频吵架,直至离婚。黄海洋说,离婚之后,我一共谈过三回恋爱,还和现在这个妻子结了婚生了孩子。可这时我才知道,像郭丰那么让我喜爱的女人,其实不多,只要有她,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的,可我已经失去了她。黄海洋也承认,在许多方面,他与郭丰差距甚大,这让郭丰也挺苦恼。郭丰看上去挺务实的,可心里却有许多浪漫的东西,她希望丈夫能带给她更多的虚荣。但黄海洋除了外表和性格无可挑剔,别的方面,都很平常。不过时间久了,黄海洋全心全意的关怀爱护,也就让郭丰不想别的了,即使离婚几年以后,她对黄海洋仍很留恋。再没有男人会像你那么待我了。这是郭丰自杀之前,在与黄海洋最后一次约会时说过的话。

我和黄海洋临分手时,又委婉地提了两个问题:一是在婚姻中,郭丰是否有过外遇,在婚姻前后,郭丰的恋爱情况黄海洋知道多少;二是关于郭丰朝阳老家的情况,黄海洋知道多少。第一个问题的前一部分,黄海洋一口否定,他说尽管有人说郭丰是因为瞧不起他,外边有人了才跟他离婚的,可他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离婚只是因为孩子。第一个问题的后一部分,黄海洋提到了郭丰婚前的王力,离婚后的画家与刘姓商人。他说画家叫杜尚,已移居加拿大了,但没说杜尚有妻子孩子;他又说刘姓商人叫刘小流,是个诗人,有妻子孩子,但没说刘小流主要是个商人,年龄也比郭丰小了五岁;他没说到机关干部袁。对于第二个问题,黄海洋的回答有些含糊,不过我看得出,不是他要隐瞒什么,而是他对郭丰朝阳老家的情况的确很陌生。从他的讲述中我能感到,郭丰的家庭条件比较一般,既不能保证她衣食无虞地过公主生活,也不足以给她什么艺术熏陶。黄海洋说,刚结婚那年,他去过一次朝阳,以后逢年过节,连郭丰自己都极少回去,他就更没再去过了。另外,他们结婚时,娘家人,只有郭丰的二姐赶来沈阳参加了婚礼。

独身女人的房间

这是一个与郭丰年龄相仿的妇女,其他就没什么共同之处了。她个子矮,肤色黑,梳长发,没戴眼镜的眼睛里挂着一览无余的直白笑意。

这是帅府街7号楼的442室,一个两室一厅的七成新房子,一年前,郭丰是这处房子的主人。现在我是通过关系,找到帅府街道居委会,又以街道干部上门送温暖的由头,随一位热情的大嫂得以进门的。热情的大嫂与现任房主聊了起来,我则有节制地打量房间。房子是新近刷过浆的,看不出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看着现任房主对房间的布置情况,我依据郭丰的生活趣味,能想像出她曾怎样打扮她的这处私人空间:南屋的床一定是这么摆的,北屋的写字桌一定是那么放的,这里应该有个书架,那里应该有个沙发,窗帘肯定是落地式的,装饰叶肯定是缀满屋顶的,这里和这里会挂几幅她的单人照片,那里和那里会安置一个盆景或吊一只花篮……黄海洋说,他和郭丰离婚时家里存有两万元钱,他让郭丰全部拿走,可郭丰拿走的只有五千。那么只有五千元钱的郭丰,凭什么很快就买下了这处价钱不会少于十一万的双室房子呢?黄海洋的解释是,她二姐郭欣赞助了她,当然那也是郭丰说的。居委会的大嫂说,那个小郭自杀以后,从朝阳赶来处理她后事的是她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把这房子粉刷一下后,以九万八的价格卖出去的。刷房子时,好像是为了钱的事儿,他们四人还吵了一架,他们那尾音上扬的朝阳口音,当时曾惹来围观人群的一阵阵笑声。而现在的房主,与郭丰家人没任何联系,是房屋中介部门为他们牵线搭桥的。对了,新房主与郭丰的另一个共同点是,她也是离了婚的独身女人。不过这样的信息对我没用。

两天以后,热情的大嫂打来电话,说她有了个有用的信息。她说,前任的居委会主任记起来了,最初通过房屋中介公司帮郭丰买下这处二手房的,是个挺有风度的中年女人,个头挺高,也戴眼镜,文质彬彬。她还记得,后来那中年女人常来看郭丰,并且每回来,都大包小包地带许多东西,还总坐同一辆白色轿车。但在郭丰家,她一般呆的时间不长。可我上任后,热情的大嫂说,来她家的没有女人,只有男人。

我去房屋中介公司查看原始记录,上面只有郭丰的名字。但中介公司的老板还记得,当时交涉那处房子的,的确是两个都挺惹人注目的女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

杜尚的故事

现在,我和杜尚已成了朋友——那种宽泛意义上的朋友,他在保留的五幅郭丰肖像画中,还挑了一幅送我。当然他最初对我是心怀戒备的,曾问我,来找他之前,是否指使某个女人以“郭丰”的名义给他挂过电话。我否认了。他说,本来他已经开始忘记郭丰,可我,还有那个电话,使郭丰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这让他难过。我们彼此信任后,他真诚地为以前不认识我感到遗憾,他说郭丰告诉过他,除黄海洋外,还爱过一个作家,只是没提具体名字。杜尚认为,若我们早些联手帮助郭丰,肯定能够挽救她的。我不同意杜尚的说法,我觉得,即使我与杜尚联手,即使我们都做她丈夫,她也已经无药可救,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病灶在哪儿。但我没这样对杜尚说。我也没说我也曾接过“郭丰”的电话,没说我与郭丰有过咖啡屋的两次长谈,对他已经了解颇多,更没说郭丰之所以一直还接受他,其原因很可能是他早就“移居”到加拿大了。我最后只说,郭丰死了,你也解脱了。杜尚一愣,你怎么这么说话?他似乎想发作,但底气不足,心里发虚,就转过脸去看他的画。他的大画架上,戳着幅红彤彤的、喜洋洋的、准备在元旦参加“新千年新沈阳”画展的艳俗油画。

不能说郭丰离婚与杜尚无关,也不能说郭丰离婚是为了杜尚。早在郭丰离婚之前,他们就认识,也上过床,但他们后来走到一起,却是在郭丰离婚之后。郭丰在广告公司做文案时,美院教师杜尚是公司老板的朋友,偶尔来充任美术设计,并和公司的人一起吃吃喝喝。他和郭丰熟悉以后,要给郭丰画幅肖像,郭丰经过几番半推半就,也就给他当了两回模特。不久之后肖像画完了,郭丰去他画室取画,杜尚说,我们一般画这种肖像,不用模特,我给你拍几张相片,照着相片画就行了;可我却连蒙带唬地让你来了两趟,你知道为什么吗?郭丰知道为什么,甚至在杜尚表示要给她画肖像之前,她就看出了杜尚的用心。郭丰不是不解风情的女人,不是不懂男人的女人,事实上,杜尚若不能对她构成吸引,别说去画室,就是在办公室里当模特,她也能找到拒绝的理由。但她没有拒绝杜尚,肖像画完了,他们的一拍也就即合了。郭丰陆续上了三四次杜尚画室的单人小床,后来杜尚再找她,她就不去了,她说她不能对不起丈夫,他们的关系也就中止了。其实就在郭丰说她不能对不起黄海洋时,她和黄海洋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离婚以后,她请求老板把公司一间闲置的仓房借她栖身,并在老板的追问下说出了实情。老板当即说,行呀,把那仓房拾掇拾掇,以后咱俩住。郭丰请老板别开玩笑。可老板说,从你到公司那天起,我就想和你一块住了。说着开始动手动脚。郭主推开了他,说你要这样,我没法干了。老板说,你离婚了,怕什么?郭丰说,这跟离不离婚没有关系,也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主要是我对你没有感觉。郭丰的坦白伤害了老板,她和老板的合作目然没了可能。她失去工作后,杜尚费尽周折才从她租住的地方找到了她,杜尚说,你离婚的事儿和你老板要挟你的事儿,他都跟我说了,他说你猪脑子直肠子,四六不懂;可我觉得你这样特别可敬,我想帮你,希望你住到我的画室。我主要是没课的白天使用画室,其他时间,那里是你的。你放心,你要不愿意,我不会逼你和我上床,我能等。我以前只是和你玩玩,可现在,我想和你谈恋爱了。

事实上,郭丰与杜尚从未结束。以她的脾气,当她对杜尚发出最后通碟,却没收到满意的效果后,只从虚荣的角度讲,她也应该放弃杜尚了。可郭丰无力左右自己。她爱杜尚,她需要杜尚,她觉得,与其离开杜尚感受无爱的痛苦,还不如拥有杜尚感受屈辱的痛苦。她认可了杜尚不离开妻子的现实。杜尚不论多喜欢郭丰,也没说过要离婚的话,他说他同样喜欢妻子。反正她也管不了我们,杜尚在郭丰发难时这样说,你为什么非要那个名分呢?杜尚的意思是,郭丰和他妻子是不一样的,他妻子可以为名分出让爱情,但郭丰却应该不计较其他只看重爱情。有一天,杜尚的妻子找到了郭丰,那时郭丰已有了自己帅府街的那处房子。杜尚的妻子娴静美丽,她微笑着对充满敌意的郭丰说,她不是来吵架的,她只想和郭丰协商,是否可以不逼杜尚与她离婚,因为,她无意成为他们间的障碍,同时她也正是这样做的:她早就知道杜尚在外边还有个郭丰,但她始终视而不见。她希望,他们三人能相安无事,她不反对保持现状。为什么一定要他离开我呢?她几乎是天真地问郭丰。郭丰头一回有了挫败的感觉,她败在了一个女人的大度面前,或者,是机谋面前。她有些理屈词穷,无赖式地反问:为什么他一定不能离开你呢?郭丰不同意与他人共享杜尚,甚至心存幻想地认为,再加把劲,她就可以大获全胜。可杜尚把她的幻想变成了妄想。杜尚突然决定远赴加拿大,去那里的画廊镀金淘金,这么一来,郭丰就没道理再逼他了,而这时,适时出现的袁寒江也帮助他们缓解了矛盾。可半年以后,杜尚又回到了郭丰身边,因为他的数万元钱已成了国际艺术骗子的囊中之物,他的加拿大之旅成了泡影。郭丰不想旧梦重温,毕竟在袁寒江那里,还存在着一线婚姻的可能。可袁寒江与杜尚不可同日而语,她实在抵御不住杜尚的进攻。只是,这一次她回报给杜尚的爱情有了条件,就像她允许杜尚同时拥有她和妻子一样,她也迫使杜尚接受,她仍然拥有袁寒江及至后来的刘小流。

袁寒江的故事

我没能见到袁寒江,他被“小双规”了。“小双规”是民间说法,在新近流行的官方说法中,有的只是“双规”一词,其意思为,把那些达到一定级别的有腐败嫌疑的干部软禁起来,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让他们“说清楚”。但腐败很少是一个人的事情,几乎所有达到一定级别的干部的腐败,都要涉及到他们的配偶子女及达不到一定级别的小干部亲信或其他什么人。于是,民间为了表述的方便和准确,就把对那些配偶子女及达不到一定级别的小干部亲信或其他什么人的隔离审查,称之为“小双规”。袁寒江被“小双规”,其身份为达不到一定级别的小干部亲信。不过软禁也好,隔离审查也好,虽然都不是在监狱进行,可还不如住进监狱更自由些,至少吧,“双规”、“小双规”都不许探视。据说,在我之前,已有多人找过袁寒江了,欲与他订立攻守同盟,可费尽了心机都一无所获;跟他们比,我能量有限,想想也就不必去白花工夫了,我决定退而求其次地绕开袁寒江,跑到他家去见他妻子。开初,他妻子误把我当成组织上派去搞“小双规”的人,唯唯诺诺的,对我的提问知无不言;后来,她意识到我身份可疑,才开始躲我拒绝我的。这样,我对袁寒江和郭丰关系的把握,更多依靠的便是第二手资料,即杜尚、刘小流及袁寒江妻子的讲述,还有郭丰与我在咖啡屋里的两次长谈。

袁寒江和郭丰好上时,是旅游局的办公室主任。他这人在所有问题上都鬼精鬼灵,惟独对女人缺少感觉,可一遇上女人,就遇到了郭丰这么个女人,郭丰自己都承认,她挺对不住袁寒江的。袁寒江好赌,旅游局下属的四海酒店,专门有个房间供他使用,他每周都有两三次在那里设局。他每回设局都讲排场,总要叫个不当班的服务员侍奉左右,高兴了还会赏个五十一百的。四海酒店的服务员都知道袁主任的脾性,都愿意往他身边靠,愿意被他叫去侍奉牌局。可有一天,在郭丰受聘当四海酒店客房部副主管的一个月后,袁寒江点名让郭丰应局时,却碰了钉子。我下班了,郭丰礼貌地这么回答。袁寒江一愣,你上班我也支使得动呀。郭丰说对呀,我上班时你怎么支使我都理所当然,可现在我下班了。袁寒江说,你不知道给我干活有多大油水吗?郭丰说知道,倒个水点个烟削个苹果洗个梨的就能得到袁主任一个不小的红包,这谁都知道;可我不想挣这个红包。袁寒江说,好骨气,然后又说,你现在还是四海的人吧?郭丰说当然是。袁寒江说,那我马上通知你们经理,让她命令你今晚加班,以后我来玩麻将时,你都要加班,正上班呢也要立刻放下别的事情,来我这屋,行吗?你不同意可以辞职。郭丰没有勇气辞职,她只能同意。这第一次,袁寒江没有给她红包。你知道加班费是多少钱吗?他问郭丰。郭丰说,白天十元,晚上十五。袁寒江说,以后你就按这个标准拿加班费,由你们经理给,我倒省钱了。可几次下来,一向对女人没有感觉的袁寒江竟喜欢上了郭丰,不仅发自内心地愿意让郭丰在牌桌上侍奉左右,而且甩的红包,也由以前给别人的五十一百,由以前给郭丰十元和十五元的工作补贴,一下升到了两三百元。不过这时,郭丰仍然不接受他,她可以接受他的红包,但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她同样坦白地告诉袁寒江,宁可得不到红包,她也不能依顺一个唤不起她兴趣的人。可袁寒江对此并不介意,甚至还对郭丰不为金钱所动的人品赞不绝口。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对待郭丰,依然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和郭丰调情。不知是袁寒江的金钱还是他锲而不舍的精神征服了郭丰,渐渐地,她认可了成为袁寒江的情人。但事实上,在郭丰的男人里,拥有酒店包房的袁寒江是和她发生性关系次数最少的人,好像他也不热衷此道。每回玩完牌睡觉时,他只满足于郭丰睡在身边,让他伸出手来能有个摸头。大约牌桌已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在床上,有时郭丰主动求欢,他还会对此表示惊讶。羞不羞呀,他说,一个女人还喜欢这个。

袁寒江赌博成瘾的事,他的对立面早向领导作过反映。但玩麻将有输赢天经地义,领导们只需把他的嗜好解释成与关系单位联络感情,对立面也就无话可说了。因此,拿赌博说事搞不倒他,连猜疑他的钱来路不明也搞不倒他。谁能证明他的钱确实来路不明呢?但用郭丰搞他,就容易多了,他和郭丰已形同夫妇,即使领导想护着他,这个圆场也没法打。于是领导做出决定,一方面让酒店解除与郭丰的工作合同,一方面把袁寒江弄到机关党委当专职书记——机关党委书记和办公室主任虽然平级,有时显得还更重要,可实权锐减,实惠全无。离开办公室去机关党委后,袁寒江心情非常不好。可郭丰偏偏看不出眼色,或者,在郭丰眼里,什么事也不比她心中的所念所想更为重要。她继续跑到袁寒江家与袁妻谈判,蛮讲道理地说,你答应离婚就行,虽然这个家的所有财富都是袁寒江创造的,但他可以全部放弃,空手出户。袁寒江本来就不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男人,他对郭丰好,对郭丰好得不惜血本、理解成是赶时髦的婚外恋冲动倒更准确,所以,现在他因为郭丰的事被人整了,又无以争辩,只能把一肚子怨气都撒给郭丰。他当着妻子的面告诉郭丰:我改主意了,不空手出户了,你走吧。这样一来,郭丰可说是颜面尽失,袁妻与袁寒江让她腹背受敌。于是她也无所顾忌了,吵闹中,把袁寒江以前说过的,而她当时并没当真的那些话都搬了出来。这让袁寒江在妻子面前也很没面子,他一时兴起,就推倒郭丰还踢了两脚。这一下郭丰可不答应了,第二天,她再次来到袁寒江家,进门前先把一瓶安眠药吃进了肚里,进门后就药力发作奄奄一息了。袁寒江夫妇吓破了胆子,忙送她到医院灌肠洗胃,像侍奉老太爷那样折腾了好几天。其实在郭丰的几个男友中,她与袁寒江的恋爱时间最短,但袁寒江留下的纪念却比谁都多。除了让郭丰再一次获得了自杀经验,多了一次死亡记忆外,他还把一些有形的东西也留给了郭丰:手机,银灰色半截裘皮外套,戒指项链,等等。

刘小流的故事

刘小流自郭丰死后,一直委靡不振,醉生梦死,生意做得一塌糊涂。照理说,这时候我不该再戳他伤疤。可我没那份善心关心他死活,毕竟他是郭丰最后时期的重要证人,我需要他。我担心径直找他受到冷遇,就通过朋友求助公安机关当初调查过他的警察,再“审”他一次,而且这次我做“主审”。据朋友称,我“主审”的角色扮得还挺像,以至于那个“审”过刘小流一回的警察都被我蒙住了,满心敬佩地问他的上司我的朋友:这老刁,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大学教授吗?刘小流一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些出乎我意料,可以说,在我已知的郭丰男友中,他是形象最马虎的,要个头没个头,要模样没模样,说有些委琐都不过分;而郭丰向来是喜欢俊男的,她以往的男友,甚至包括我,都可以算得上有几分帅气。不过刘小流为人倒很坦诚率真,说到郭丰时,他流露出的爱情一点不虚假。我想,如果我没先采取假公济私的方式去欺骗他,不担心他把我们这种违法的调查方式捅出去的话,我没准会与他交成个类似杜尚那样的朋友。我敢说,若我们有了那样的交往,我接受他的程度会远超过杜尚。

刘小流第一眼看到郭丰,是在帅府街8号楼的二层楼上。那里的一间一室一厅二手旧房,是他瞒着妻子给女友租的。一天下午,他站在窗口,偶然望向对面的7号楼时,见到四楼的某个窗口,有个戴红胶皮长筒手套的女人正擦玻璃,由于专注地望那女人,他都没听到女友在床上对他的提醒。女友说,把窗帘挡上呀。他没挡窗帘,仍站在那里,一直站了二十分钟,直到对面的女人擦完了玻璃。女友问他为什么不赶紧上床,他说他只有站在窗前才能把一个生意上的问题考虑清楚。这样,二十分钟后,与女友一进行完草草的交合,他就离开8号楼,来到7号楼的442室,站到了正擦地板的郭丰面前。郭丰对刘小流没有印象,但她承认,刘小流背的诗,确实出自于她的“野草”时期。刘小流说,你在诗社的最后一年,我入学的,入学后就成了你的社友;可那时候,你只忙于谈恋爱了,不关心诗,自然也不会留意到我。但我对你印象很深,你的才华和你的个性,在我们低年级学生中传得神乎其神,你可能都不信,我和另两个写诗的男生,在你毕业后,曾把伤害过你的王力打了一顿。我们认为,这事儿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更能证明我们对你的感情多么纯洁。你在校时,我们好多人看你就像看一个女神,我们都爱你。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还记得你,反正我时常会想到你。我没想到的只是,我还能有机会把这些话说给你听。这之后,刘小流还诚实地承认,他是在对面楼为女友租的房间里看到郭丰的,他说如果郭丰还允许他来看她,他的女友甚至包括他妻子,就不会再是他的女友和妻子了。那时郭丰与袁寒江刚刚分手,她双目涩滞,面相憔悴,又因为在家里干活,一点妆都没化,穿着也邋遢,她觉得这时的自己非常自卑。于是她就自卑地说,可我早不是女神了,不管你说的话里有多少诚意,我也不值得你这么表白;现在的我,只是个到处厚着脸皮卖洋酒的推销员。喏,就这个。郭丰拿起一瓶“高卢”牌洋酒,递给刘小流。刘小流接过“高卢”托在手里,但没看一眼,他只看郭丰。你一个月需要推销多少瓶?没任务,推出去一瓶拿一瓶提成。一瓶提成多少钱?五十元人民币。那我先要五十瓶。五十瓶?你疯啦!这只是开始,以后我还会再要的。第二天,刘小流来找郭丰去库里提酒时,不仅带足了酒钱,还带来了一首献给郭丰的长诗。我已经七年没写诗了,刘小流说,可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拾诗笔。

只有刘小流,才是个一和郭丰好上就要娶她为妻的人,而且,后来他也真离婚了,如果郭丰不死,他们或许有可能结合。但郭丰死了,郭丰在接受了刘小流的求婚后死了,很难说她不是为了逃避与刘小流的婚姻才走上死路的。这说来奇怪,近于荒唐,但这正是郭丰的矛盾所在。刘小流和郭丰好上不久,就离不开她了,认为她能满足他所有的浪漫欲求。郭丰在才华气质谈吐相貌方面,都无可挑剔,只是比他年长五岁,算是一个小小的问题。可在他们出双入对地招摇于刘小流的朋友和生意伙伴面前时,没有一个人敢猜刘小流小于郭丰,这让思维方式与郭丰同样古怪的刘小流觉得,如此的搭配,简直比郭丰天然地小他五岁更有味道。刘小流迅速打发了以前的女友,并对郭丰保证,一年之内肯定离婚。而拖上一年的意思,除了希望与妻子好合好散,也是为了等孩子再大些。以前郭丰与男友发生矛盾,扯上婚姻问题是撒手铜。她知道男人多么满意她这样的情人对象:生活上独身,经济上独立,学识相貌都拿得出手,不给男人添任何麻烦——当然,这最后一点得看她心情——没人愿意轻易失掉她,所以男人一指责她什么,她只需一句话就能击败对手:那你离婚吧。但在刘小流这里,不用她说“那你离婚吧”,刘小流自己就先说了。郭丰你嫁我吧,我这辈子只要有你,别的什么都可以放弃。她去刘小流家,是刘小流让她去的。刘小流的妻子声称,刘小流找不着比她更好的女人,而刘小流也就天真地认为,女人的好坏是能坐下来比的。郭丰不愿意为这样的理由去刘小流家,但刘小流的妻子虽然对她一无所知,却说了许多她贪图钱财嫁不出去之类的话,这让她觉得受了污辱。她去对刘小流的妻子说,我没答应过嫁给刘小流,但你不负责任地说我的那些话我不能同意。你要不信我比你强,我现在就上床让你看看,你不比我小七岁吗?我和刘小流做爱,肯定比你要好七倍。自从有了与袁寒江夫妇大打出手的经历,郭丰已经会扮演泼妇了。后来,刘小流就真离婚了,向郭丰求婚。郭丰不能不接受求婚,若不接受,好像她矫情,又像在耍刘小流。可郭丰确实觉得,就这么结婚心有不甘,那好像一辈子就画上句号了。所以,结婚的具体日子她始终没定。11月18号的前两天,为她过生日的事,她和刘小流吵了一架,刘小流说过分手的话后,两天没露面。18号那天,刘小流来敲门,她不给开,刘小流往她手机里挂电话,她一看是刘小流的手机号,又连续两次关掉了手机,是刘小流用公用电话挂了进去,她才接的。刘小流说,我来检讨还不行吗?她说你让我静一静吧,我心里烦死了。再之后,她的手机就根本不开了。刘小流就在她家楼下等,每隔十五分钟挂一次电话,一共挂了八次,两个小时便过去了。这时天色已经擦黑,刘小流听楼上有人叫喊,怎么有股糊味呀,好像哪儿还冒烟了……于是刘小流看到,是郭丰家窗口有烟渗出,隐隐还能看到一点点红光。

疑云依旧

杜尚、袁寒江、刘小流,是郭丰自1995年8月离婚,甚至是1994年7月与我分手后至1999年11月自杀这五年期间,恋爱过的三个男人,至少是三个已被我调查出来的、郭丰曾试图与之结婚的男人。但遗憾的是,他们三人的妻子都不叫赵薇,也就是说,郭丰离我而去的那团疑云,依旧还笼罩在我的心头。有一天,我在我的日记本上,气急败坏地写下了眼珠子似的两行大字:老天爷呀,难道我工作做得还不到家吗?

朝阳之行

欣欣美发厅在市政府广场的西南端,隔条环形马路,与马路对面广场中央的大型雕塑“九凤朝阳”遥遥相对。这时,我和李修是站在广场中央,在“九凤朝阳”底下,而郭欣则站在马路对面欣欣美发厅门口,站在那个衬底是红白黑三色斜道道的匾额底下,和那个李修打发过去把她引出来的管片税务官说话。李修说,就这女人呀,有那么大魅力吗?我没吭声,只瞪圆了眼睛打量郭欣。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我刚下火车,来到了朝阳。几天后,就是11月18号了,我想在这郭丰从未喜欢过的家乡,陪她度过她的生日与忌日。我拟定了朝阳之行的计划以后,先和一个写过诗的朝阳朋友李修取得了联系,让他查查,在朝阳市区内,有没有欣欣美容院及欣欣精品店这样的地方,并确认一下,有的话,它们的老板是否是女的,叫郭欣。李修的回话很快就来了,说是有个叫郭欣的开了间——欣欣美发厅,而不是欣欣美容院,以前也开过精品店,但黄了。李修还开玩笑说,可郭欣说她不认识你呀。我急了,说你怎么提我,我不是让你别声张吗?李修说,逗你呢,人我都没见着。就这样,我带上几幅我与郭丰的合影,来到了朝阳。下车后,依我的安排,李修又径直把我带到“九凤朝阳”的市政府广场,看欣欣美发厅,同时指使那个和他一同上站接我的管片税务官,登门把郭欣引了出来,让我预先打量她一番。从外观看,我觉得,由于这欣欣美发厅不是欣欣美容院了,规模也便小了不少,与我的想像颇多出入;而郭欣,她与我想像的出入更大,她与郭丰的长相完全不同。管片税务官过来告诉我们,郭欣答应了,晚上五点半准时到秀坤酒楼的6号包房,接受上级领导对美容美发业的暗访。我和李修都笑了,再三对他表示感谢。李修还提醒他,晚上手机千万别关,临时有需要还得找他,那税务官说放心吧大哥,就先走了。接下来,我对李修的下一步工作又做了安排,让他立刻动用他的全部社会关系,尽量详细地了解郭欣,以及她父母哥姐的所有情况。这之后,我被李修送到他替我安排的宾馆房间,等待晚上五点半去秀坤酒楼与郭欣见面。

郭欣虽然穿着挺花哨,但一看就是个质朴的女人,不像郭丰,即使不修饰不打扮,也会引人多看几眼。郭欣出现在秀坤酒楼6号包房时,看到等她的只有两个陌生男人,有些恐慌,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李修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只想和她聊天,并无恶意,可能这种结识方式鬼祟了一点,但请她不要想得太多。我是作为李修朋友老刁介绍给郭欣的。李修在朝阳已经营多年,既是当地知名人士,又认识各路地产名流,很快就和郭欣交流起了彼此的熟人。郭欣的情绪松弛下来,但对我们的约见仍疑惑不解,也就是说,她很难如我设想的那样,在吃喝过程中与我融洽起来。看来我只有直奔主题了。李修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与我对一下眼神,就起身说有事先告辞了。郭欣犹豫一下,但没表示她也要离席。她看出来了,今晚的会面,与美容美发无关,与幽默风趣的李修也无关。这样,包房里就只剩了我和郭欣。我说郭欣,我和李修是好朋友,他找你,是为了我,而我找你——我话没说完,郭欣就说,你是沈阳的刁斗吗?我说是。她说那我知道你为谁找我了。我说那就好,要不然,我解释起来还真麻烦。郭欣微微笑了一下,那种平静而又沉稳的笑法,和郭丰一样。我试着说出了我的观察,同时说,我以为你俩长得也一样呢,可这点我错了。郭欣没接我的话茬,只问我有什么具体事情。我说大后天就是郭丰生日了,也是忌日,而郭丰的骨灰现在在朝阳,我想在这个日子见她一面。听了我的话,郭欣眼里流出了泪水,我忙打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郭欣说,你们好时我就知道。当时,她做工的工厂宣告倒闭,她去沈阳学美容美发,郭丰多次对她提到我。我拿出我和郭丰的合影,郭欣在看照片时恢复了正常,说,这些照片我看过了,又说,和小丰的骨灰盒埋在一起。她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可我说,能够这样我非常高兴,她这才又变得自然起来。这之后,我给她讲了我渴望了解郭丰的那种心情,还提到了郭丰死前与我的长谈,提到了张国力、王力、黄海洋、杜尚、袁寒江、刘小流的名字,以示我和郭丰虽未做成长久的情人,但无话不谈是好朋友,因此,她不会拒绝我对她往昔的生活给予关注。不过我没提电话里那个“郭丰”的事。以前我猜,也许郭欣就是“郭丰”,现在我不再这样猜了,我想法的改变,与她们声音的不同没有关系。郭欣听着我冗长的表白,有保留地理解了我的心情,同意给我讲讲郭丰。但开讲之前,她伤感地说,死都死了,再说她,还有意义吗?

在我的住处,我与郭欣长谈了三次,第三次谈完后,她领我去看了她家。郭欣的性格较为宽厚,属热,不像郭丰那么趋冷,尽管极不情愿我去她家,但经不住我再三恳求,还是依顺了我。我想若把郭丰换成郭欣,她家我是去不成的。

在文化路三段一幢五层的红楼里,郭欣家住一楼1号。这是个空间狭窄格局别扭的三室一厅,一进门,首先感到的是阴冷零乱,呛人的中药味四处飘散。我随郭欣穿过小厅,进了左手的第一间南屋。这间屋,一望而知是郭欣的领地,平常她不在家时,门是上锁的,这时候,是她拿钥匙现开的门。郭欣的房间还算整洁,但很简单,想必晚归早出的她,只把这里当成旅馆。郭欣说,这屋也曾是小丰的住处,她用“青家斋”称呼这里。我想到了沈阳帅府街7号楼的442室,郭丰终于把她生活的另一个地方变成了坟墓。我在“青家斋”抽了支烟,抽完烟,随郭欣离开,进了厅尽头的第二间南屋。我对厅尽头的北屋没多留意,郭欣说过,北屋是供保姆住的,多年里,她家已雇过多任保姆。第二间南屋面积较大,但家具过多,又一横一竖地摆两张床,倒显得比郭欣那屋还要拥挤。此时,近门这边的大床上坐着她妈仉秀凤,靠窗那边单人床上躺着她爸郭德松。我和郭欣进屋时,仉秀凤正看电视里的古装戏,一手夹烟卷,一手抚水杯,并不往门口看上一眼。而郭德松,早是个没有知觉的垂死老人了,惟一证明他还活着的,只是他发出的噗噗喘息声,能从电视上吵吵嚷嚷的戏文间隙里一串串挤出。妈,来客人了,这是小丰的朋友,从沈阳来的。郭欣把遥控器从炕桌上拿起,将电视的声音调小一点。仉秀凤冲我扭一下头,啊了一声,说坐吧。伯母您好,我点头哈腰地凑上前去,坐到她脚旁。这女人看上去不大友善,她身上,似乎天然地有种东西让人惧怕。果然,她随之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阴阳怪气地说,好?一个个都像小丰那么不省心,我好得了吗?郭欣说,妈——她的脸上布满尴尬。我说,伯母,也不知道您老喜欢吃啥,我就买了两盒点心。仉秀凤说,谢谢了,正眼不看点心盒子,自顾说,比你女人强。郭欣不同意我来她家,是说她妈没有文化,不会说话,也说不出啥。可现在看来,仉秀凤太有说话天赋了,句句噎得人心口发堵。这时仉秀凤欠身去掐手里的烟头,我忙掏烟,递她一支,替她点上。伯父病几年了?我继续没话找话。病了呀,仉秀凤吐一口烟,想了一下,好几年了。她没想起来。快三年了,郭欣替她说,其实这问题我问过郭欣。才三年,仉秀凤看一眼郭德松那边,我觉得都有三十年了。这之后,我向她请教电视里的古典爱情,她才没再说不在行的。我以为这回可以对话了,就又说,伯母,今天是郭丰的生日,我想请您老讲讲……仉秀凤忽然把腰板一挺,把整张脸都扭向了我,盯住我看。我有些惊讶,都七十岁的人了,可眼睛里的亮光还那么逼人。你想知道啥?想知道她怎么气我还是我怎么揍她?小欣,小丰这男人想要干啥?把自己媳妇逼死了还有脸找我……她对郭欣说话时也不看郭欣,仍然看我。妈,你咋这样呢你!郭欣气得叫了起来,刁斗就是想问问小丰小时候学习啥的,你看你——你看我妈,郭欣又冲我说,我妈当你是黄海洋了……我恍然大悟,原来仉秀凤对我不够友好,是误会了。我忙说,伯母,我姓刁。可仉秀凤说,我知道你不是黄海洋,黄海洋不来过一回吗?我说对对,我和郭丰是好朋友,她不在了,我挺想念她的。仉秀凤说,好朋友不也是男人,男人还不都一个德行?你要和她好,恋着她,早干啥了,别逼她走那条路不就得了。人都死了想念上了?光挑好听的说,男人哪,就那么回事儿……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角也有泪水渗出。可她忽然止住话头,挤落了眼泪,气急败坏地冲外边喊,小芸,药还没熬好吗?

我随郭欣离开大南屋时,去靠窗那边看了眼郭德松。他人瘦得已经脱相,从他脸上,我一点也看不出郭丰的影子。这时仉秀凤已把电视的声音又调大了。

我拿着郭欣给我画的地形图,挺顺利地找到了凤凰山上掩埋郭丰骨灰的地方。此时是傍晚,夕阳正在一点点坠落,晚秋的凤凰山上一片萧条,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异声响,不知从哪里间或传来,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凉。这凤凰山,是朝阳市郊风景最为优美的地方,郭丰的骨灰回家乡后,都没进家门,就被带到凤凰山顶,埋在了一株年轻的松树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郭丰不喜欢朝阳,可她死了,还是只能在朝阳安身。我坐在那株年轻的松树下边,在树南侧一米多远的地方铺开白纸,摆上白酒、鱼罐头、香肠、花生米、方便面,还有两双筷子。以前我和郭丰在一起时,最常吃的就是这些东西。这时候,我知道郭丰就在我对面,她的位置,是松树南侧半米远的地方;可其他一切,我就不知道了,比如这时的郭丰,是戴着眼镜呢还是摘去了眼镜,是穿着衣服呢还是赤裸着身体,是好奇地听我东拉西扯呢还是敷衍地应付着我的问话,是四肢酥软地接受我爱抚呢还是热情奔放地与我颠鸾倒凤……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但很快又被山风吹干了。我把每样东西都吃了一点,又喝了半瓶白酒,余下另一半吃的喝的,留给了郭丰。下山之前,我靠近郭丰身后那株年轻的松树,用刀刻上了两行小字:郭丰安息。

2000.11.18.

在李修给我饯行的晚宴上,郭欣也来了,可她光是喝酒一言不发。我估计,因为带我去了她家,她还在心里责备自己呢。我就说,郭欣,我关心的只是郭丰,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可郭欣默默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这个,我在想,你啥都知道了也好,就不必把小丰太当回事儿了。她从小就这样,虚荣,古怪,还撒谎骗人,没人知道她哪真哪假。我的酒也喝了不少,我冲着郭欣使劲摆手。不是这么回事儿郭欣,我说,郭欣,郭丰她是有些虚荣,有些古怪,在许多完全没必要隐瞒的事情上编了瞎话。可有一点你说错了,她虽然撒谎,但没骗人,她编的瞎话,是骗她自己的。郭欣没懂我的意思,愣愣地看我。我继续醉醺醺地说,是这么回事儿郭欣,郭丰她,是一个在白日梦里生活的人,她陷在她虚构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所以她,特别纯洁也特别易碎。这回郭欣听懂我的话了,伏在桌上痛哭不止。

在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郭欣犹犹豫豫地说,有个事儿我没说实话。什么?我问她。那天我们几个在小丰家,是吵架了,而且就是为钱吵的。我说,卖房子的钱吗?郭欣说不是,她说你都没法想像,在小丰那个收藏学位证书、写诗的本子,还有情书、照片、项链、耳环和各种作废工作证的铁盒子里,我们发现了七张存折,定期的活期的全加一块,总共超过了三十三万。你说吓不吓人,郭欣脸色苍白地说,她从哪儿弄了那么多钱呀?

人之初

郭德松与仉秀凤。郭德松和仉秀凤这对夫妻,一辈子都吵吵闹闹不得安生,但说他们的婚姻只是将就凑合又不尽然,他们常常打得不可开交,可也常常好得恩爱缠绵。比如直到郭德松生病之前,这两个年已七十的老头老太太,好起来时还眉来眼去,如同一对初恋的情人。而且他们的好,还特别本色,一点也不虚假做作。郭德松是个天性乐观又心灵手巧的人,能保证仉秀凤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也生活安逸;而仉秀凤,虽然只是个刁蛮馋懒的家庭妇女,但不光年轻时美得惊人,年龄大了也魅力不减,她身上的妩媚风情就像她的冷峻威严一样,出自天然而归于自然。大概正因为这样,在他们几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尽管郭德松曾与各种女人偷情通奸,但他几乎没想过要抛弃仉秀凤;而仉秀凤在发现丈夫有外遇时的吵吵闹闹,除了是屈辱愤怒的发泄,很难说不也是某种姿态的表演,甚至是带有自我欣赏意味的姿态表演。这两年,郭德松卧病在床后,仉秀凤与一个扭秧歌时认识的老头勾勾搭搭,甚至领到家里过夜。郭欣认为她太过分了,说你怎么也得等我爸走了再找人呀。可仉秀凤说,你爸要死了我就不找人了,给他当过女人,哪个男人我还能看得上眼儿?我现在找人,是想趁你爸没死,让他也尝尝戴绿帽子的滋味。这就是这对夫妻勾连的方式,郭德松已经与死人无异了,仉秀凤还在与他玩斗气的游戏。

仉秀凤与孩子。仉秀凤有时是个好妻子,但从来不是个好母亲。大概与郭德松从结婚开始就对她不忠有关,她在生养一个个孩子的过程中,一个个孩子便都成了她报复丈夫的出气筒,好像孩子们不是她的,只是“老郭家”的。郭家兄妹,字写得都难看,这跟仉秀凤常年拿他们手掌撒气有直接关系。作为家庭妇女的仉秀凤,一向对家务没有兴趣,所有的孩子在中学毕业前,双手的主要用途都不是握笔,而是操持家务,如果活没干好,就要接受他们精力旺盛的妈妈的板笞。郭家兄妹一致认为,他们都不笨,之所以除郭丰外大多只能成为一无所长的体力劳动者,那完全是讥秀凤对他们智力进行扼杀的结果。仉秀凤年轻时母性淡薄母爱匮乏,年纪大了仍然如此。在她生命的后半段时间,只要孩子们一能自食其力,就都要与这个以她为中心的家庭断绝往来,她越来越成了孤家寡人。既然这样,她理当接受教训,和二女儿郭欣友好相处的,因为郭欣是惟一始终任劳任怨地服侍她左右的人。或许仉秀凤也想这样,可她做不到。有一次,郭欣儿子四岁时,把仉秀凤准备下酒的猪头肉给吃了,仉秀凤居然气得暴跳如雷,非逼小外孙给她跪下保证,以后不再偷吃东西。这让郭欣的丈夫忍无可忍,后来他与郭欣离婚,主要原因就是不能理解郭欣为什么不像其他哥姐和郭丰那样,对她爸妈恶而远之。

郭德松与女人。郭德松一生都迷恋女人,为此仕途不畅家庭不睦他从不后悔。他也的确讨女人喜欢,从年轻到年老,几十年里,他身边从来没断过女人,而那些女人,并不一定就是贪图他的权力或钱财。郭德松被清出部队,是因为和首长的女儿搞到了一起,后来转业到了工厂,更是在男女问题上屡屡跌跤,三次受到降职降薪处分,由厂长而车间主任,由车间主任而工人,直至当个打更的工人。可不论他倒了多大的霉,事后只要一有机会,他仍然忍不住还要犯忌。他对女人没有挑剔,甚至在他档案中,都有这样粗俗的记载:见着女人就迈不动步,有眼就当成好窝头了。在与他私通的女人里,既有干部、教师、职员,也有烧茶炉的、卖鸡蛋的、家庭妇女,他除了对这些女人一概不能忠诚外,其他方面,几乎找不出毛病。比如,不管与什么人的私情败露了,也不管对方是否有丈夫,他都把一切责任揽到身上,不惜牺性自己的名誉利益去保护她们。有一个例子是比较典型的。郭德松的厂长职务,是“文革”前被拿下来的,而整他的人,是厂里当时的女书记。“文革”中,坏分子郭德松和走资派女书记一起挨斗,三斗两斗,这对昔日的冤家竟成了情人。有确凿证据表明,首先示爱的是女书记,因为郭德松再迷恋女人,在那样的形势下,又是面对拿男女关系问题整过他的女书记,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事发以后,郭德松却冒着被打成强奸犯的风险,说是他主动勾引女书记,而且,最初女书记严词拒绝时,他还动武实施了强暴,女书记是见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和他好的。郭德松最后没进监狱,说来都好笑,主审他的人说,是他的大义凛然感动了他。

郭丰与哥哥姐姐。除了郭欣,郭丰与其他哥姐都关系不好,或者也不是不好,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其他哥姐都比郭丰大得较多,郭丰是小孩子时,他们已是大孩子了,郭丰是大孩子了,他们又成了大人,他们和郭丰,玩不到一块也说不到一块。另外,郭家的孩子除了郭欣,似乎都与生俱来地自私自利,几个大孩子长大以后,不仅争先恐后地逃出了家庭,彼此之间也视同陌路,对两个小妹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这样,郭欣郭丰这两个家庭中的灰姑娘,彼此间虽然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也相去甚远,还是成了知心好友,特别是小时候,上小学上中学时,她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但后来,没考上大学的郭欣成了这个破败家庭的顶梁柱,而考上大学的郭丰则成了这个家庭中惟一离开朝阳的人,她们此后的友好关系,也就只靠惯性维持了。在郭欣这边,可以经常在经济上偷偷资助郭丰,使妹妹的读书生活不至于困窘;而郭丰能做的,是得机会便帮二姐设计离家方案,后来郭欣去沈阳学美容美发,就得之于她的督促。郭欣结婚时,郭丰特别高兴,不是为郭欣找到了意中人高兴,而是为这一下郭欣能离开爸妈了感到高兴。可结了婚的郭欣却不放心爸妈,一周倒有一多半的时间住在家里,气得郭丰骂她发贱。郭欣离婚后,郭丰再次为她高兴,不是为她摆脱了一重责任义务感到高兴,而是为她可以轻装简从地出走沈阳了感到高兴。可郭欣虽然心中向往外边的世界,行动上却没有任何表示,还是耗在爸妈身旁。为此郭丰都懒得生气了,以与郭欣断交的方式提出抗议。是在她们不通音讯的一年多后,郭丰才主动又找了郭欣的,她说二姐,你现在来沈阳更方便了,我买了房子。当然郭欣还是没去,她走进郭丰的那处房子,已是郭丰死后的事了。现在,郭欣为她当初没听郭丰的话去沈阳感到后悔,但她并不是为没有摆脱家庭而后悔;她认为,如果她听郭丰的劝去了沈阳,去照顾郭丰陪伴郭丰,那么,郭丰是不会走上绝路的。

郭丰与张国力。张国力确有其人,也确实是郭丰的第一个恋爱对象,但他不是郭丰读大学时高她一级的数学系老乡,而是她的高中同学。好像一读上高中,郭丰就喜欢上了数学课代表张国力,那小伙子英俊高大又多才多艺,许多女生都钟情于他。郭丰肯定意识到了她有许多竞争对手,但她的特点是,越面对挑战越有斗志,所以她主动发起了进攻。那时候,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郭丰还没什么优势,她出落成一个个子高挑气度不凡的漂亮姑娘是后来的事。但柔弱内敛的郭丰会写诗,她冒着受同学嘲笑和老师批评的风险,把一首首情诗偷偷献上。这样,高二的时候,郭丰如愿以偿了,使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凡女孩因与张国力这样一个出色男生的恋爱,变成了学校的知名人物。其实当时的中学生谈恋爱远不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郭丰和张国力的恋爱,更多的倒是学习上的互相督促,而不是花前月下的嬉戏游玩。至于说郭丰因恋爱而成了知名人物,只是形容那种有限范围内的轰动状况。说来有趣,是好上一段时间后,张国力才被郭丰迷得神魂颠倒的,两人的关系,也由郭丰追张国力变成了张国力寸步不离地依恋郭丰。结果,爱情给两人带去的是不同的影响。郭丰因爱情而心无旁骛,可以专心致志地用功学习了;而张国力,爱情让他神不守舍,郭丰和别的男生说两句话,他都要好半天想入非非。这样,高考前夕的高三阶段,就在张国力为了爱情时喜时忧和郭丰为了爱情心平气和中飞速过去,而高考时郭丰的金榜题名与张国力的名落孙山,也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郭丰一到沈阳,就表示她不会再回朝阳,所以,她给了张国力一年的时间,说下届你要能考上跟我联系,否则你就别再找我。这种务实与果决,几乎不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所为,可郭丰却做得不动声色。

郭丰与郭德松、仉秀凤。郭丰是郭德松、仉秀凤抱养的孩子,而非亲生,这一点,是我回沈阳后,李修在电话里通报的不确定信息。我立刻与郭欣电话联系,郭欣不好意思地承认,她对这条不确定的信息也有所耳闻,是因为怕它可信度太低,才没对我说。这条信息对我来说太惊人了,因为就我的感觉和郭欣的看法,郭家五个孩子中,与郭德松、仉秀凤最为相像的就是郭丰,与其他哥姐相比,她尤其有资格做这对夫妻的血脉传人。但我对这条信息的两个来源比较认可:李修的来源于一个郭家老邻居;郭欣的来源于郭丰死后,她哥哥姐姐们议论郭丰时的只言片语。但遗憾的是,郭家老邻居和郭欣的哥姐,都无法发掘出与这件事情相关的其他细节;而更遗憾的是,他们都判断不好,郭丰对她的真实出身,是否清楚。

山穷水尽

老天爷呀,难道我工作做得还不到家吗?这是我对郭丰“死亡真相”展开调查以来,或者说是我对郭丰“生存真相”投去关注以来,时时在走投无路中发出的感慨。我在讲述我的寻访所得时娓娓道来,有声有色,可殊不知,在寻访过程中,为了芝麻绿豆大个事实,我得耗去多少时间精力。我真的够了。是的,往明了说,我把郭丰看成亲人,我应该弄清楚她的一切;往暗里说,她背叛过我,伤害过我,我对那个悬而未决的赵薇事件还耿耿于怀。可我能做到的不也都做了吗?仍无结果,那怪不得我的,那是老天爷给我设置的障碍,我越不过去呀。那么就让我的调查关注都告一段落吧,甚至是宣布结束,我的心思已经尽到,可以同郭丰挥手道别了,就像在悲伤渐渐淡去以后,我已向爸爸和孙姓朋友道别了一样。

可是,真要与郭丰挥手道别,我发现我根本抬不动手。在我的调查与关注下,郭丰的影像清晰了一些,却也更模糊了。即使郭丰是否背叛过我的悬念可以搁置,难道郭丰出身的谜团也不必解开吗?

我觉得我也坠入了那个吞噬郭丰的深渊之中。

郭德松已经是植物人了,关于郭丰出处的真正知情者,也许只有仉秀凤一个。但不管郭欣以怎样的方式向她打听,她都一问三不知、甚至装糊涂说,小丰就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怎么会连这个都记不住。但郭欣的二哥有一天找到郭欣说,你问那事儿,我又记起了一点新情况,爸妈那时候一吵架,总提个叫什么玉的,小丰刚出生时,好像取的名字也是郭玉。郭欣把这情况说给大哥听,大哥也开窍了,对对,是叫白如玉吧?我在电话里对郭欣说,那直接问你妈,她记不记得白如玉。郭欣在电话里对我说,我都问过多少遍了,我妈总说,她只记得郭德松。

李修不惜兴师动众,跑到户籍部门去埋头查找白如玉。在朝阳、叫白如玉的男人有两个,一个七十二,一个十二;叫白如玉的女人有六个,最大的一个才二十三岁。李修去见了那个七十二岁的男白如玉。老头说,他是1983年由伊春来朝阳儿子家的,他既不认识郭德松、仉秀凤,也不知道有个女孩曾叫郭玉又叫郭丰。

柳暗花明

私人侦探的工作改变了我的生活,在书桌前我已坐不住了,每天只是丧家犬般地东走西窜。有天跑到朋友家里,想搭伴看意甲直播,朋友要调台时,他妻子说,我只多占你五分钟时间,赵薇这节目马上就完了。赵薇是个走红的演员,对她的名字我已麻木,当然不会认为她就是指控郭丰勾引其丈夫的那个赵薇。我曾效法李修找过沈阳的户籍部门,查询三十五岁以下有婚史的赵薇,但一无所获。我对找到赵薇已失去了信心。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一听朋友妻子说出赵薇,我还是条件反射似的看了眼电视。电视里,大眼睛赵薇异常活泼,身旁还有十个年龄不一的女人围着她喊叫。我问怎么了,朋友妻子说,那十个人,也都叫赵薇,是电视台请的观众嘉宾,陪主宾赵薇做节目呢。我急忙蹲到电视机前,想看看那十个观众赵薇里,有没有我需要的赵薇。可节目结束了。我也知道,节目不结束,由我来辨认赵薇也是瞎子点灯。这晚的意甲直播我没看完,赶回家后,用电话找到电视台熟人,希望能看看赵薇与赵薇们的节目录像。这不是难事。第二天上午,我赶到电视台时,服装报的老总陈也如约来了。说实在的,我对在录像里找到赵薇没抱希望,那十个女人里,我认为适龄的赵薇不超过四个。但我知道,电视台打出征集观众嘉宾的广告以后,报名的赵薇有四十多个,我盼望其他三十多人里,有位女士能满足我需要。所幸的是,没用我去与其他三十多人一一周旋,我的苦心就得到了回报。面对显示器,陈对那赵薇与赵薇们的节目只看一眼,就指着我圈定的四个适龄者之一说,就是她。

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薇现在没有丈夫,以前也没有,她一直只有男朋友。她说与郭丰偷情的,是她首任男友,他们曾经同居一年。她说她与首任男友的分手与郭丰有关、但关系不大,主要是他们性格不合。后来她首任男友去了美国,走之前,还找过她,说她若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但那时她已有了第二任男友,就没说不让他走。赵薇说,首任男友其实对她挺好,就是自我封闭太厉害了,心里边的内容她无法看透。比如同居期间,他摩托车丢了,可这么大个事,他却能憋上几天不提不念。而赵薇是个开朗姑娘,睡觉时都喜欢说几句梦话,她觉得和他呆在一起太压抑了。至于首任男友和郭丰偷情的事,赵薇说,她并没抓住什么过硬的把柄,只是连续几次在不该回家的时间里回到家中,都堵到了郭丰也在那里。到现在,她也不认为她去郭丰单位是无理取闹,因为他们不能合理地解释他们何以会认识并频频约会,而且,郭丰那种反客为主的傲慢表现也让她反感。当然了,也许他们真没啥事儿。赵薇脸上有一点愧色,因为我告诉她了,郭丰是我女友,我希望了解女友的过去。郭丰的确挺有魅力,赵薇继续说,可她毕竟比白夜大好几岁呢……心直口快的赵薇,把该说的话全都说了,本来用不着我再提问题。而且这时我心里边,已经在想我自己的事了,想我是否能够原谅郭丰。看来,五月初那个落雨的上午,郭丰的确更像是为什么事情去赵薇的,而不像是为了偷情才和白夜——白夜?是这个名字,让我忍不住打断赵薇问了一句,你是说你那男朋友,姓白,叫白夜?是呀,赵薇强调,他是姓白,叫白夜。那,那,我一时紧张得嘴唇都发抖了,那他爸爸,是不是叫白如玉呢?哪儿呀,赵薇笑了,笑得像那个演员赵薇。白夜没爸,至少我没见过他爸,他也从没提过他爸。白夜从小就随他妈姓,他妈才叫白如玉呢。

一位女士的画像

白如玉,1950年3月出生于沈阳市皇姑区,父母均为沈阳师范学院教员。1964年,沈阳师范学院响应中央面向贫困地区办学的号召,迁往朝阳建立辽宁第一师范学院时,她随父母来到朝阳,先后就读于古塔中学和朝阳三中。1968年,她作为下乡知青到北票县大黑山公社插队落户,1970年,当知青期间即与朝阳轮胎厂一工人结婚,次年生有一子。儿子一岁多时,白如玉的丈夫因工伤事故去世,她得以以接受抚恤的方式回到城里,进轮胎厂先后当工人和宣传干事。1977年底,考入吉林大学经济系,她只身去往长春,把儿子白夜留在了父母身边。1981年,第一师范学院恢复原名沈阳师范学院并迁回沈阳时,白夜随外祖父母回到沈阳。白如玉1982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并再婚。四年后离婚,随即调回沈阳,未再嫁。在沈阳,她一直供职于财政部门,官至副厅。1997年中旬,上级纪检部门接到举报欲调查她的经济问题时,因有人通风报信,她忽然消失,公安机关为此发了通缉令。据一些翔实可靠的小道消息称,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某电视台台长;而在美国,曾有人看到过她和电视台台长及已获得绿卡的儿子白夜呆在一起。

我进而获悉,白如玉的父亲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白如玉的母亲是在白如玉失踪后,急火攻心气死的。人们都说,白如玉母亲死得挺惨,身边连个料理后事的亲人都没有。但人们又说,或许这也正合老太太的心意,因为多年里,虽然老太太把外孙看成掌上明珠,但对女儿却视若仇敌,不论女儿怎么对她好,她也不买账,有几次,她甚至把女儿给她买的东西扔了出去。

李修了解到,白如玉在古塔中学读书期间,学校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到与学校毗邻的酱菜厂参加过学工劳动,而酱菜厂,就是郭德松所在的工厂,那时候郭德松可能是车间主任。但古塔中学还记得白如玉的几个老教师,都没听说过那段时间里,白如玉曾怀过孕,他们只记得白如玉后来转学去了三中。

郭欣问仉秀凤,小丰的妈妈是不是叫白如玉?仉秀凤说,瞎说。郭欣说,但小丰的爸爸就是我爸,这你瞒不了我。仉秀凤被郭欣说愣了,看了郭欣一眼,就慌里慌张地转而去看人事不省的郭德松。郭德松,她叫,你醒醒郭德松……

我问赵薇,你认为白如玉和郭丰,她们彼此认识吗?互相知道吗?赵薇说,除了我对你说过的,别的我都不清楚了。

不再神秘的电话

转眼之间就年底了,12月25号星期一中午,我吃盒饭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还是林建法先去接的,他把话筒交给我时,照例坏笑着带了一句:又来一个过圣诞的。我也笑了,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这是他那“是个女的”的另一种说法,因为一个上午,已有好几个女人祝我圣诞快乐了。我玩笑着先对送话器说,你也快乐,然后才把听筒贴近耳朵。你在……等电话吗?没想到,这回话筒里的人没提圣诞,而是这么问了一句。你——我一下听出是谁的声音了,虽然它已消失了五十多天。没有,我说,对,是在等……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电话里说,你可真会说话,我——我说真的,我不撒谎,我确实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大概想笑笑,可她笑不出来,似乎声带受到了压迫。我觉得,我说,咱们必须见上一面,好好谈谈,我认为我现在什么都搞清楚了……请别拒绝,时间地点都由你定……不行了刁斗,我想说……受到压迫的声带终于解放了,电话里的声音正常了起来,给我的感觉是说话人就坐在我的对面。这该怪我,她检讨道,本来上次通话以后,我应该见你的,可我,约好的电话都没打……现在,我只想为我的失约说一声抱歉……为什么?我喊。没机会了,她说。没机会了?我顿一下,忽然问,你回美国了吗?我这一问太过突然,让电话另一端的人猝不及防,如果她真的坐在我对面,我肯定能看到她脸色多难看。她一声不吭,好像随时会放下电话。你别放电话!我有劲没处使地冲话筒喊,当然喊出来的声音很低很低。我知道你是白如玉,知道你为什么不肯露面。可对我来说,白如玉只是郭丰的妈妈,是我亲人的亲人,我应该叫你白阿姨的……咱们见见吧,见见吧,我想知道,郭丰和你,是怎么相认的,在什么时候……可白如玉的任性与郭丰一样,她不想开口,你拿撬棍也没有用。对不起,她低声说,对不起,她抽泣着说,对不起,她只说这一句话,对……不……起……她的声音一点点淡去,就像奶汁溶进了水里,最后留在我耳畔的,只是片空旷制造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建法凑到我的身边,把我仍攥在手里的话筒拿了过去,放回机座。怎么,又失恋了?他还是用老玩笑逗我开心,想帮我把情绪恢复正常。可听了他的话,我的鼻子却一下酸了,并且使劲地点了点头。是的,建法,我几乎是操着哭腔告诉他,这回我是真失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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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乞巧节,玉倾落与凌华交换面具,这一世的羁绊让她过完惨痛的前生。凌华发誓找出生母当年死亡的真相,却不想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发现的事实。“凌华,你还爱我吗?”“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要娶的人,也不会是你。”“如此,也好……”直到后来,宫苑外面的梨花落满了一地,他才发现,原来只有她不在了,才知道那种思念的感觉有多么痛。重获新生的玉倾落回来了,不过她已换了名字:沈庭晚。以前的玉倾落已经死了,现在的庭晚,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女刺客,可她能完成阿姑交给她的任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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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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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道轮盘,原识磨灭,真灵永存,返本还原。一沙一世界,亿万轮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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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清纯的爱,如同在我们青春中的一首歌曲,我们沉醉于其美妙的歌词中。它让我们从懵懂中逐渐成长,由一个腼腆的“孩子”变成一个开朗活泼的人。我的青春因为它而更加精彩。
  • 穿越异界:女主养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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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俗武林,仙道佛门、上古神民、败亡魔教。随着明清大劫而消散世间的势力纷至沓来,在人间国土之中掀起了新的风雨,身负两千年大派希望的蜀山天才少年,在巴蜀峨眉山上轻轻掀开了大戏的帷幕。而帷幕之下是神州佛道,是扶桑阴阳师,是世界顶级宗教,是埃及遗失在黄沙漫漫中的法老王,美洲丛林中预言归来的羽蛇神共同组成的阴影。看似格格不入的的神话之间,却是一场谋算了十万年的计划!开辟两界,创造生命的大神心中,到底在追求着什么。倔强的少年横剑问天,不曾怒吼,却在默默的践行着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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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大唐到民国再到科技发达的现代,一个族成功跨越了许多时代,唐期的沈家,民国的沈家,再到现在的沈家,无疑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且看沈清泱在历劫多世错过,如何喜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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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夯大力这个名字是看爱5之后脑抽想出来的,整篇小说是和几个姐妹一起瞎编写着玩的,当个笑话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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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花一朝穿越成相府嫡女,虽说是嫡女,却做着比下人还苦的活!“总有一天,你们会尝遍我所承受的痛苦!”她决定一定要改变自己在相府的地位,不会再让人敢欺负她!之后,她一心只想着复仇。尽管她多么的严肃,都掩不住她那赛西施的美。她的一颦一笑很少见,却是倾国倾城!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令她想生生世世依靠的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陌羽辰对她说。“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深情总有人嫉妒,“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陌羽辰心中念她。“花开花落,我同你共赏人间风华;缘起缘灭,我与你共看咫尺天涯!”这些语词,她不以任何理由还是爱着他,念着他,尽管不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