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中还写到一个完全中国色彩的道姑法图美。她住在中国特有的“丘陵的窑洞中”,那是城外僻静的地方。她“终日呆在简陋的修道室中,埋头修功悟道,每月只进城两次施医,她不但廉洁、虔诚,而且神通广大,治病有着妙手回春的功效。她尤其乐意救助不幸的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注1】。她的德行受到人们的称赞,有口皆碑。她的道行感动得公主也愿意做她的善男信女。魔法师有一段虚情假意骗人的鬼话:“因为我是幻尘中催难而有罪在身的人,要去求她救援,替我祈祷,用她的慈航把我渡出患难的苦海,这就终生有幸,感激不尽了。”【注2】这段话虽然是魔法师为骗取别人信任而说的,但是却反映了佛家和道家的思想,有一定的真实性。说明当时的阿拉伯人对中国的佛教和道教文化都有相当的了解。被魔法师上述一席话所感动的老人“顿生慈悲心肠,果然把道姑法图美的道德品行和所作所为,极其详尽地叙述一遍,并告诉他道姑法图美住在丘陵的窑洞中,然后牵着他的手,带他到城外,把去道姑法图美居室的道指给他看”【注3】。这位中国老人是多么的善良,又是何等的热情,即使是魔法师这样的坏人,也不得不“说了许多的好话夸奖老头的为人,对他的好心肠,一再表示衷心感谢”。中国的道姑、老人在故事中被塑造得如此完美,难能可贵。这是阿拉伯人在与中国人的长期友好往来中的体会,可靠而真实。它显然包含着当时的阿拉伯人对中国宗教文化的一种认识与评价,对中国人道德品质的一种认同与肯定。
《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在描写“中国的都城”,即泛指当时阿拉人居留过的中国城市时,很注意、很细致地描写了中国的建筑、中国的商业、中国人的待客方式、中国穆斯林的生活等。尤其是两次写到“茶馆”的情形,都具有了细节的真实性。第一处写道:
魔法师走进一家茶馆,见人们一群群喝茶谈天,有低头细语的,有高谈阔论的,真是五花八门。魔法师挤到一个正在夸赞阿拉丁的年轻人身旁坐下……【注4】
第二处写道:
有一天,非洲大魔法师(上一个魔法师之兄)进入一家茶馆,那是在闹市中非常讲究的一座茶馆。里面挤满人群,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有的听说书,各种娱乐都有,五花八门,热闹得很。他在人丛中坐下,细听别人闲谈。【注5】这两处描写一次比一次细腻,表明笔者观察得很仔细。这不是3“走马观花”可以写出来的,而是正如书中所描写的:他到达中国,“在一家旅店中住下,他换了一身衣服(中国式的),出旅店上大街溜达。他挨到人丛中,侧耳细听他们的谈话。”【注6】即是说这是到中国来的阿拉伯人仔细观察中国社会的结果,是他们亲身体验中国现实生活的结果,很贴近中国人民的生活环境和文化氛围。
非洲魔法师兄弟二人来中国,都是先从“茶馆”这一充满中国文化特色的地点了解情况的,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也是从这里契人的。“茶馆”成了《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中最具中国特色的“道具”和“符号”。这是因为“茶馆”是中国茶文化的集中体现,也是域外人最关注之地。中国的茶文化历史悠久,独具特色,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化传统之一。唐代即已出现内涵丰富、格调高雅、别具情趣的“茶宴”。宋代流行一时的品评茶叶质地、产地的“斗茶游戏”,在日本形成享誉世界的“茶道”。明清时代,饮茶品茗已臻于化境。在中国民间,茶早已成为人们文明生活的必需品,喝茶也几乎成为所有中国大的一种爱好。于是“茶馆”应运而生,人们在那里喝茶谈天,打牌下棋,看戏听书,乐在其中。书中这种直接描写,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是写不出来的,它充分体现了阿拉伯人民亲近中国人民的一片美好之情。
2.“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一千零一夜》在中国
与新疆民间故事的类同
《一千零一夜》在世界文学史上获得永恒的声誉。正如高尔基在《一千零一夜》俄文译本第1卷的序言中所评价的:“这幅变幻无穷的织物产生在远古时代,它的五色缤纷的彩线伸展到整个大地,用美丽得惊人的言辞的地毯把大地覆盖起来。”【注7】它是世界民间文学史上“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一千零一夜》这部伟大的民间故事集确实像地毯一样覆盖了中国大地,像纪念碑一样屹立在中国。
《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传入中国,可以认为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因为阿拉伯人天性爱讲故事,《一千零一夜》又是民间故事集,这样口耳相传,一定将其中的有些故事播撒到中国一些地区,因此可以这样说,阿拉伯人来到中国之日,即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流传到中国之时。因为新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信仰伊斯兰教,随着阿拉伯人在这一带的丝绸之路上来来往往,《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传到新疆一带的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中去是很自然的事情。中国有的学者曾经指出:“在古代清真寺内宣讲‘小儿经’,可能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在中国传播的一个途径,这是不无道理的。”【注8】
长期以来,《一千零一夜》这部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直以它独特的风格和神秘离奇的故事吸引着新疆地区的广大读者。只要仔细阅读这部作品,并将它和这一地区的民间文学作品进行比较分析,就很容易发现具有《一千零一夜》特色的阿拉伯飞毯,腾空驰骋的飞马,巨大的神鹰,人和动物互变的变形故事等等,在这里并不陌生。比较著名的主要有下列几则。
《一千零一夜》中《乌木马的故事》,讲述三个哲人拿着他们分别制作的金乌鸦、铜喇叭和乌木马向波斯国王献技。王子想亲身体验一下乌木马的用途,不料乌木马将他带到一个遥远的国度。他与邂逅相遇的公主相爱,历经诸多艰苦与磨难,终于获得幸福。新疆维吾尔族民间故事《木马》,情节基本和《乌木马的故事》一致,尤其是王子在操纵木马腾飞空中、遨游世界时,动作几乎完全一样。“扭它的右耳朵,就会立即飞上天空;扭它的左耳朵,就会降落在地上。”《一千零一夜》中原是“枢纽”,不是马耳朵,但扭动右面的是向高飞,扭动左面的是向下降,完全一致。有学者指出:“中亚、西亚、阿拉伯、波斯等地区的民间故事,像《一千零一夜》和《十日谈》中的一些民间故事,同样在维吾尔族人民中流传。”【注9】维吾尔族人信奉伊斯兰教,与阿拉伯人有着宗教上的联系,它的语言文字甚至文化文学都与阿拉伯人有着天然的交流,这促成了民间文学的相互融通。
《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大盗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在新疆地区更是妇孺皆知。其主要内容和世界许多民族的两兄弟型故事一样:好心的弟弟得到善报,贪心的哥哥得到恶报。但《一千零一夜》中主要写弟弟阿里巴巴在砍柴时发现了强盗的宝窟。哥哥因贪其财而死,阿里巴巴和其女仆马尔基娜运用智慧勇敢地杀死了四十个强盗,分别过上幸福的生活。哈萨克族民间故事《四十个强盗》目前虽尚无汉语译本,但有汉译文字,内容也主要讲两兄弟的故事。古时有哈利、哈比两兄弟,哥哥穷,弟弟富,哈利打柴发现强盗藏匿财宝的秘密,哈比得知后先去宝窟,被强盗杀死,哈利守候在家,最后哈利用计杀死前来找他的强盗【注10】。哈萨克族的故事虽然故事短小,细节描述少,人物出场少,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与阿拉伯的故事情节相似,故事发展脉络一致,所不同的是兄弟二人在两部作品里结局相反。另外,后一个故事没有出现使女马尔基娜,人物刻画不够细腻,但两个故事的框架是相同的。由于地理位置和交通联系,哈萨克族民间故事表现出与阿拉伯民间故事相当密切的关系。上述仅是几个例子而已。
《一千零一夜》在长达七八个世纪里成书,有关这一著作最初传入新疆的具体情形,目前尚无从查考。但是“据说,在十七或十八世纪,哈萨克民间就已经有了《一千零一夜》手抄本的流传。从时间上说,这已经是很早的了。不过,哈萨克或他的先民对于《一千零一夜》的了解,实际上恐怕还在此以前”【注11】。大约在十八世纪,《一千零一夜》有了维吾尔文译本。译者木海麦提·宾尼·阿布杜拉汗·马合苏木首次将这部世界名著译成维吾尔文出版【注12】。这部译作从此成了维吾尔族人民脍炙人口的作品。译者非常熟悉阿拉伯语,有很广泛的阿拉伯文化知识,他深刻地了解阿拉伯和维吾尔两个民族的生活习惯,并很好地掌握了它们的文化心理特点。因此,他的译文形象、易懂,句子简练、流畅,而且也非常注意忠实原文。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八卷本巨著《一千零一夜》的现代维吾尔文版就是在阿布杜拉汗·马合苏木译本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的。阿·马合苏木的首译之功不可没。
著名东方学家季羡林先生曾在《新疆与比较文学的研究》一文中表达过这样一种思想,在古代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新疆地区是东西方各国文化,文学交流的中枢地带,许多国家的文化、文学、包括世界上几个文化发源地的文化、文学,都曾在这里汇流、碰撞、过滤、再生。因为有名的“丝绸之路”经过这里的原因,在新疆地区许多民族流传的民间故事中,有不少是可以进行比较文学研究的好材料。【注13】即是说在新疆地区,出现的许多相似或雷同的民间文学故事,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就是说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是新疆地区的民间故事或多或少地接受阿拉伯、波斯文学的影响,吸取了它们各自的故事传说,借鉴了它们的艺术风格。一种可能是中国的民间故事,通过某种途径传到了阿拉伯或波斯,成为它们文学中的一部分,这种可能是不能排除的。再有一种可能是新疆地区各民族的民间文学和阿拉伯人的民间文学一样,共同吸收了印度的民间、寓言故事。总之,《一千零一夜》与新疆地区的民间故事有如此多的相同点,原因很复杂,还可再进一步研究,但二者之间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却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汉族文学中的相同题材
《一千零一夜》中有许多和汉族文学相同的题材,一些国内学者对二者之间的关系和比较研究表现出特殊的热情。《一千零一夜》虽然只是一部书,由于其性质是民间文学,因而它包含了许多产生于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国家的故事,它和中国汉族文学之间呈现出复杂的关系。正如英国民俗学家柯克士对各国故事之间存在着“异常的惊人的类似”这一现象的解释:“是否一个国家从别的国家借了它的故事来呢?是否一切的故事皆从一个中心发出而传播之于四方呢?它们是否从各个民族的共同祖先那里流传下来的呢?是否相契相符的观念乃各自独立的生出的呢?这些问题乃为烦扰民俗学研究者的问题”【注14】。尽管如此,梳理这些相同的题材颇有意义,因为它能提示出不少问题。
《一千零一夜》中《理发匠五兄弟的故事》讲述理发匠的五兄弟分得一百元遗产钱,买了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装在筐里摆在高处卖。他靠在墙上想入非非,玻璃器皿卖的钱,再贩卖珠宝,赚钱再娶宰相的千金小姐,在婚宴上因高傲自大用脚踢新娘时,摔碎了全部玻璃器皿【注15】。在《修行者和奶油罐的故事》中,埋头修行的信徒将每天因施舍得到的奶油储存在瓦罐中。后将满罐的奶油高挂在睡觉的地方。晚上他坐在床上生出杂念。他想卖掉奶油可买母羊,羊多后再用所得钱盖大房,娶美妻。最后在教育儿子时想用拐杖捶他,不料打碎了装奶油的罐子,淋了满身的奶油【注16】。这和宋元之际韦居安在《梅侗诗话》中所记的“瓮算”故事,以及明代江盈科《雪涛小说》中《妄心》寓言,大同小异。(见前文“文学传播和趋同——《卡里莱和笛木乃》在中国”)可见印度、阿拉伯、中国三国民间故事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密切联系。
《一千零一夜》中《银匠和歌女的故事》讲述一个波斯银匠最爱图画,见朋友房内挂着一幅美人图,他非常喜爱、欣赏,就想:“如果世间真有画中这样漂亮的美女,那么希望安拉延长我的寿岁,让我亲眼见她一眼。”当他得知那幅美人图是根据印度克什米尔相府中的歌女描绘而成时,不辞万里想见到她。最后他利用计策得到了心爱的姑娘。【注17】在《伊补拉欣和赭米莱的故事》中,某埃及官长之子非常优秀,在书铺里发现书中有一张美人像,买来后“对画中人一见倾心,钟情得日夜伤心饮泣,甚至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在多方打听后得知此画出自一个巴格达人之手。他行程两个月到了巴格达,又到巴士拉,历尽千难万险才得以和心上人团圆。【注18】这类“画中人”的故事在汉族文学中也不鲜见。唐朝杜荀鹤(846~907)在志人小说集《松窗杂记》中曾记载有“画中人”故事。唐朝进士赵颜在画工处见一幅丽人图,称世上绝无此等美女,如有愿娶为妻。画工说这是神画,画中人叫“真真”,昼夜连呼百日即可成真人。赵颜如此办理;真真活了并生一子。明代戏剧家吴炳(1595~1648)的传奇剧本《画中人》杂采了赵颜与真真、张样与四娘、葛棠与桃花仕女等传奇故事的内核,进行艺术加工写成。书生庚启不堪闭读书之困,凭想象画出刺史之女郑琼枝的肖像。经华阳真人授法,对画连呼十四天,挚情感动了琼枝,她抛下父母离魂与他结合。后琼枝真身已死,庚启痴情不改,在华阳真人帮助下,二人再度结合。这类“画中人”故事的结局都很圆满,二者最大的不同点是,前者中的画是现实中人的画,主人公见画爱人,不远万里去追寻,表现出阿拉伯人对现世生活的一种执著追求。后者虽也是见画爱人,但画中人往往是非现实中人,主要表现一个“情”字,突出中国封建社会青年男女对爱情幸福的理想追求。
【注1: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540页。】
【注2: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541页。】
【注3: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541页。】
【注4: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523页。】
【注5: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540页。】
【注6: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523页。】
【注7:林陵、水夫、刘锡成译:《高尔基与民间文学》,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115页。】
【注8:《外国文学研究集刊》第9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296页。】
【注9:刘发俊编:《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选·前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
【注10:参见陈守成、度修宏、陈世荣主编:《中国民族文学与外国文学比较》,中央民族学院,1989年,第67页~69页。】
【注11:陈守成、度修宏、陈世荣编:《中国民族文学与外国文学比较》,中央民族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71页。】
【注12:热扎克·买提尼牙仔主编《西域翻译史》,新疆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63页。】
【注13:参见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42页。】
【注14:柯克士著,郑振铎译:《民俗学浅说》,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292页。】
【注15: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1卷,第265页一267页。】
【注16:[美国]罗伯特·K·G·坦普尔著,陈养正等译:《中国发明与发现的国度》,21世纪出版社,1995年,第170页。】
【注17: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4卷,第108页~111页。】
【注18:纳训译:《一千零一夜》第6卷,第194页~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