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蔡邕的死,必然要涉及两个人,也就是《三国演义》开始时就出现的董卓和王允。这两位,一为武将,一为文臣,一为丘八,一为书生。按道理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蔡伯喈有一百个理由应当死在董卓手里,他也有过要杀他的意思。然而,杀人如毛的军爷,却对这位大师,表示出一个大老粗干部,对于知识的莫大尊敬和言听计从;相反,同是知识阶层,同是文化精英,却被女人般的嫉妒心所控制,对比他强许多的同行,略无顾惜,毫不怜悯,本人央求也不行,大家说情也不行,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下去杀了。
在非正常死亡的中国文人中间,如果说投江的屈原,算作领衔人物,杀头的蔡邕,也该排在死鬼榜的前列。世事难料,应该杀他,而且精于杀人之道的董卓,没有杀他;不应该杀他,而且说实在也不大精于杀人的王允,却下令将其处死。由此可见,文人要狠起来,有时候比武人更杀气腾腾。
按说,王允和蔡邕有着较多的共同经历,都为反过宦官干政而战斗过,都因为斗不倒阉竖而饱受陷害过,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间流浪过,都有一颗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应该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可是,性格上的差异:王允,较偏执,认死理,心胸狭隘;蔡邕,较豁达,不拘泥,思路开阔。王允,只有小圈子的来往,颇冷清;蔡邕则有过往密切的文人朋友,如桥玄,马日,王朗,卢植,曹操,很热闹。王允,“刚棱疾恶”,大概活得比较累;蔡邕,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这种多血质的性格,估计活得要比较轻松些……
或许这就是两位知识分子素不相能,形同水火的原因,而气量较小的王允,对这样一位风头太足的人物,肯定是会在心底里骂娘的,这种同类间由歧异生出的嫉妒,那是很可怕的。“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假设董卓也有一点文艺细胞,能写得几句歪诗,几笔孬字,还自费出版过一两本小册子之类,就怕也会像王允这样鼠肚鸡肠了。
来了,就放手使用,这倒显出粗人的可爱了。“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老实讲,外行领导内行,固然弊端多多,但似懂非懂而装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里手,门窍不通却非常敢想敢干,甚到敢于蛮干的半瓶醋的顶头上司,那好像麻烦更多。
董卓,大老粗,知道自己知识不起来,但不装知识分子,既不到中关村买张假文凭,也不到外国什么野鸡大学混个假学位,更不捣腾一些洋垃圾到国内来装新****,而是找一个现成的大知识分子,来装点他的门面。开始,蔡邕拒绝了,董卓威胁他:蔡先生,你要不来给我做事,“我力能族人”。什么叫“族”,就是满门抄斩。他一下腿软了,雇了一辆牛车,慌不迭地从杞县赶往洛阳报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总算没误期限,战战兢兢地上班以后,想不到颇受重用。居然,这个杀人如毛的军阀,有时,还把蔡邕的话当话。“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辄令邕鼓琴赞事。”
董卓,作为屠夫,罪该万死,在肚脐上插一支蜡烛,点天灯,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是,作为对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没有知识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尽显老粗本色,确是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为知遇之人,为这个坏蛋的结束,说几句纯系个人感念之语,也不至于要杀头弃市。他本可以不说,他要是聪明人的话,他要是了解王允那种寡妇心态的话。但他,就是那个真性情,毫不设防的蔡邕,还是把不说也可的话说了出来。没想到,“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
好!这下子被抓住了话把。“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日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积怨多年,妒仇嫉恨,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得以报复的机会。
其实,王允也很卖力地给董卓当差,“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正因为他同样为这个几倾汉室的大贼,鞍前马后地服务过,所以,他在治蔡邕罪时,不提这一段,只是抠他不该因私恩而忘大节。
可怜的大师只要求给他留条命,“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王允听都不听,拂袖而去。“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一个在中国做了大官的外国人,实在看不过去,跑去对王允讲:“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奈失人望乎?”王允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受其讪议。”
马日走出门来,仰天大叹:“王公其不长世乎!”果然,蔡邕被杀以后不久,王允也被董卓余部砍下了脑袋。这是发生在公元192年的事,一个妒人的小人,和一个被妒的大师,就这样匆匆谢幕,走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