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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东京日和医院的内科主任医师松井雄已在这家医院工作了近三十年,有着良好的声誉和威望。经他治愈过的病人无数,而救死扶伤,帮助病人解除痛苦也正是最令他感到快乐的事。清晨,当他一踏进医院的大门,就可以听到很多病人和护士向他真诚地问好,在他看来,这也是对他的工作最大的肯定。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打开门,却愣住了,屋内已经坐着一男一女。

“你们是什么人?”松井主任很诧异。

那个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男子微笑着起身行礼:“是松井主任吗?打扰您了,我姓风间,是特地来向您打听一些事的。”

“哦,请坐。”松井将他让在旁边的座位上,随手拿起一支笔,沉思着问:“是问哪位病人的病历吗?”

风间夜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因为年代久远,恐怕在贵院的资料库中查不出来,所以要向您当面请教。”

“是什么时候的事?”松井主任很好奇。会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二十年?

风间夜道:“您是否还记得,在十几年前,曾经有一位名叫千寻夏子的女士到贵院就诊,据说当时是被判定死于心脏病。”

风间夜刚刚念出“千寻夏子”的名字,松井有些木讷的神情立刻闪过一丝惊恐,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千寻雪樱此刻站起来接答:“我是她的女儿。”

松井惊诧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反复逡巡,似在确定她话中的真实性。

千寻雪樱迈上几步,诚挚地说:“请告诉我,我母亲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松井手中的笔“啪嗒”掉落在桌面上,嗫嚅着说:“我,我不记得了,时间太久了,我实在想不起来,抱歉,帮不了你们。”

“请再仔细想一想!”风间夜探上身子,毫不顾忌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千寻夏子这个名字您真的不记得了吗?那么,伊藤大左这个名字您是否有印象呢?”

松井的脸色更白了,从椅子中蹦起,叫着:“什么伊藤大左,我更不知道,我说了,我帮不了你们,请你们出去!”

风间夜直立在桌旁,浅笑的眼中却有着凛寒的光芒:“松井主任,听说您一向以诚实守信著称,说谎可不算是什么美德啊。”

松井的背紧靠着墙壁,微微地发抖,似乎在极度恐惧着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既然你们听说是死于心脏病,那就是心脏病了,不可能还有别的死因。我们日和医院从不会误诊的。”

“是吗?”风间夜微挑唇角,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意,“但是我们却有证人能证明,千寻女士绝不是死于心脏病。如果我现在把这个消息公开出去,恐怕对贵院的声誉会有损害,另外,您这个主任的位置可能也会有所变动了。”

“你!你这是威胁!”松井的脸色由白变红。

风间夜笑容不改,依然幻魅:“就是威胁又如何呢?只要您再说一句‘不记得’,我立刻可以联络到一百位以上的记者在医院的大厅召开记者发布会。”他微晃着手中的手提电话,淡然道:“是您说,还是我说?”

松井低着头,沉默不语,但看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吐出:“我不能说,如果我说了会有很多人遭受牵连。如果您一定要查,还是直接去问伊藤先生本人,他完全清楚事情的始末真相,至于我自己,的确是无能为力。”

风间夜也静默片刻,微微一叹:“好吧,我不为难您,不过您必须告诉我,千寻女士去世的病历现在在哪里?”

“都在伊藤先生的手上。千寻女士死时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被伊藤先生带走了。”松井勉强而答。“非常感谢。”风间夜轻轻颔首,与千寻雪樱欲转身而去,松井忽然又叫住他:“风间先生是否曾在我院就诊?”

风间夜一怔:“是的,不久前的确曾经在贵院住过。”

“哦,看来我没有记错。”松井此时才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转为肃然,“您是否已经找到合适的配型对象了?”

风间夜一甩头:“不劳费心,这点小事我自己能解决。”

“还是抓紧去找吧。”松井急切地说,“要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风间夜没再回答他的话,只是默默地拉着千寻雪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配型对象?指的是什么?”千寻雪樱站住问他。

风间夜依旧表现得不经意:“没什么,只是治疗贫血的一种方法而已。”

“是吗?”千寻雪樱的眼中充满了质疑,贫血的治疗还有时间限制吗?

风间夜一笑:“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现在我们应该去找伊藤了。”他抓紧她的手,认真地说:“答应我,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要勇敢地去面对。”

她反握住他的手,沉重而缓慢地回答:“我会尽力。”是的,为了他,她也会去尽力的。如果继续任由自己被那个幻梦折磨一生,她的生命只会永远深陷于无边无尽的痛苦之中。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你们知道了多少?”伊藤大左冷森森地看着对面的这对男女,威慑感在空中释放凝滞,似乎一触即发。

风间夜淡笑着:“也许很多,也许很少,我们所知道不过是些皮毛和片断,而能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那条细线,似乎还握在您的手中。”

“你们恐怕问错人了。”伊藤冷笑着,“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这条细线的秘密?我苦守它十几年,为的是我在夏子临终前发下的誓言,如果我说出来了,就是对不起夏子,将使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风间夜犀利地冷笑:“您以为您保持缄默就算是个信用之人了吗?对于樱子,您依旧是在欺骗,与无信之人毫无区别。”

伊藤大左看了千寻雪樱一眼:“我不说,是为她好。”

千寻雪樱脸色一变,定定地说:“告诉我真相!求您。”

伊藤也看着她:“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没有求过我。”

“那是因为以前我没有任何事可以求您,但是这一次,我求您告诉我真相!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激动的双手都在颤抖。

伊藤深深地一叹:“雪樱,不要再去追寻什么真相了,相信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好。”“不!”千寻雪樱坚决地否定,“您一定不知道当自己被一个虚无的设想所折磨,却永远不知道答案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请告诉我,我不要再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我只要一个答案,一个没有任何虚假的答案!”

“真实有时候可以残酷地杀死一个人。”伊藤深沉地说道。

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但还是坚定地望着他:“请告诉我!”

“那好,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看来我也无法隐藏,独守这个秘密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痛苦。”他轻轻低喃:“只有令夏子失望了。”

风间夜眉心一展:“您是承认,千寻女士的死的确是别有隐情?”

“不错。”伊藤大左肯定地回答。

千寻雪樱的指尖仍在轻抖,嘴唇发干,声音也变得喑哑:“那么,妈妈是怎么死的?”

伊藤盯着她的眼睛,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冷冷地念出每一个字:“是你杀死了她,是你用枪,亲手打死了她!”

一切都仿佛在此刻停住,包括空气,时间,心跳,呼吸……惟一无法停住的,是从心底深处无限度扩散出的痛感,渐渐吞噬了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思想,全部的意志和全部的生命。

千寻雪樱如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冰窟之中,无限度地往下坠,往下坠……麻木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直到她的肩膀似被人紧紧地抓住,她在恍惚着看着眼前那双深情而忧郁的眼。没有微笑,没有回答,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她记得了!记得了!

在纷纷飘坠的樱花树下,穿着和服的母亲微笑着对她呼唤:“雪樱!快来看!樱花开得多美啊!”而她——年幼的她却举起黑漆漆的枪管,对准母亲,无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那一刻,枪声与母亲冻结的微笑同时刺进她的眼中耳中,然后她看到从母亲胸前喷涌而出的鲜血染满了母亲的前胸。那鲜红的血,染透了母亲雪白的和服和她崭新的衣裙。被血溅到的樱花瓣艳红而刺目,好像无声而凄美的笑,带着悲凉的嘲讽在她的眼前缓缓飘落。母亲扑倒于樱花树下,樱花还在凋落,很快盖满她一身,如一幕美丽的葬礼,而观众只是她一双无邪的眼睛。

那一天,她杀死了她的母亲,她惟一的亲人。

她茫然地举起双手,看着它们,就是这双手,扣响了扳机,射出了子弹。罪恶的双手,沾满了血腥,她是个罪人,一个沾满母亲鲜血的罪人。她应该是被打入地狱,深受轮回煎熬的,那么,为什么她还要站在这里?在等候谁的审判?

猛然间推开身边一道模糊的身影,她如狂魔一般疯跑出去。

外面有一辆车子停在那里,她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居然发动了。然后她便像箭一般开着车冲了出去。

车子疯狂地开着,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地狱吗?从这里是否可以一直开到地狱?反正她知道她永生永世都进不了天国。她不愿背负着杀害母亲的这份罪孽苟且偷生,如果还有一个可以让她立足又不会被玷污的地方,或许就是地狱了吧?

车子冲上马路,又开出马路。开到了富士山的脚下。

她丢弃了车子,又开始疯狂地向山顶爬去。

她叫千寻雪樱,注定与“雪樱”有关,如今她已肮脏得不堪再与樱花比肩,还是让富士山上的皑皑白雪来洗涤她罪恶的灵魂吧。若能将生命献与雪山,或许她的精魄还可以长存。谁来宽恕她曾犯下的罪孽?雪山之巅是她最终的归途。

站在一处悬崖边,她凄然而笑,无所依恋地纵身而跃,却突然被人自身后死死地抱住。她努力挣扎,两人都摔倒在山边,身后的人抱得太紧,即使她拼尽全力仍不能再前进半步。

她绝望地回头看着那人:那双幽深而美丽的眼,虽然自眼波深处翻卷起从未见过的波澜,但那分缱绻的深情却更胜以往。

“樱子!”他大声地呼唤,企图唤醒她头脑深处最理智的意念,“你真的要选择死亡了吗?独自去死你真的不怕孤独吗?”

她的眼角边已一片****,是泪,却不知何时到来。凄然地望着他,惨淡地轻问:“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解脱一切的痛苦?”

他大声地回答:“死亡不是最有效的解决之法,你必须活着,活着才有一切!”

她笑得更加悲凉:“那么请你给我一个能让我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为了更好地活着!这是支撑所有人活下去的最终理由!”他浩浩然地回答。

她略带怔忡:“不是为了爱吗?”以为他会给她这个答案。

他抱紧她,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她:“如果你已无法感受到爱的存在,这个理由对你来说未免牵强,但如果你肯为了爱而生存,那就会赋予你更多的勇气和力量!为了我,樱子,请你活下去!”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响雷重击着她的心灵,于是她渐渐不再挣扎,不再反抗,颓废地靠倒在他的怀中,忽然放声恸哭。倾泻而出的泪水浸透了彼此的衣衫,但却令他释怀,他终于将她自死神身边拉回。在人类生与死的抉择前,爱的力量永远高于一切。这是真理,不容置疑。而他们之间这一场注定短暂的爱情,也早已被命运钦定了无数的悲喜和壮烈。

即使有一天他将离开,也必定会带着这些艳丽的记忆死去。这一切的经历足以说明他不枉此生。但是,他又是如此的不舍和眷恋。所以,在鼓励她活下去的同时,他也在拼命燃烧自己每一分钟生的希望。

是的,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定要活下去!

千寻雪樱在副座上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即使在沉睡,仍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出,轻滑过脸颊,落到了身下。

风间夜开着车,一只手持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淡淡的烟味在他的身边缭绕,令他看上去平添了一分阴郁与艳魅。黑亮的瞳仁中没有多少伤感,反倒有股冷冷的笑意,像是在鄙夷什么,却又若有若无的,让人捉摸不透。

停下车,他打开车门,轻轻将千寻雪樱抱出来,偏巧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令他无法站立,即将摔倒的一刻被人一把扶住。他回头一看,笑了,是风间日向。

“你来了?”问得随意。

“嗯。”答不经心,只是望着他的眼神深深地沉思着。

风间日向伸出手:“我抱她进去吧。”

风间夜没有争,交给了哥哥。风间日向抱着千寻雪樱走进樱阁,将她安置在一间卧室中。两兄弟又一起走出。

还是坐在院边的回廊上,风铃依旧,樱花依旧,人也依旧。

“查出什么了吗?”风间日向首先发问。

风间夜保持着他一贯的笑容,似答非答:“很多。”一挑眉,又问:“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去查那个幕后的委托人?你明知我早晚也能查出。”

“直觉。”风间日向冷冷地扯出两个字,“一个不是以杀人,而是以折磨人为乐的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我不希望你令自己陷身于危险,而且我也不相信你会为了她而以身犯险。”

风间夜唇角轻扬:“说白了,就是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

风间日向只是沉默,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问:“那么,你现在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风间夜摇摇头:“还不知道。”

叮咛咛的风铃声忽然吸引去了风间夜的注意力,他略带怅惘地看着院内的樱花,说:“这里的花期还可以坚持一个月,京都的樱花很快就要谢了。”

“真的要和她相伴到死吗?”风间日向的口气有些残忍,“让她看着你死对你来说是件很美的事吗?”

风间夜轻蹙起眉头:“我希望她能勇敢地活着。”

“一旦失去了你,她还能活得下去吗?”风间日向瞟着旁边的纸门,又盯着他,“你现在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风间夜发出一声长长的幽叹,频繁的眩晕代表着病症的加重,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永远地倒下而再也无法站起。看着他倒下去的千寻雪樱会是怎样的心情?会不会像今天一样,发狂地爬上富士山?那时候又还能有谁将她从悬崖边死死地抓回?

“你少管人家的事了。”院里传来北川绫子嘲笑的声音。而她那犀利直率的眼神正冷冷地注视着风间日向,“你自己不敢去爱也就罢了,还要阻止别人相爱吗?”她走上回廊,对风间夜道:“小夜,别让他动摇你,我支持你!勇敢地爱下去!即使死了,也死得辉煌。”

风间日向瞥了一眼她的脚,皱皱眉:“不是提醒过你吗?”

“你提醒过我什么?你只是说不让我为小夜工作,可没说不让我来看他。”北川绫子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大大咧咧地走到两人中间。

风间日向猛地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不要挑我话的空子,你明白我所指的其实并不是那一点点的意思。”

“放手!”北川绫子冷森森地看着他,“您这高贵的手碰到我这个肮脏的身体,会辱没了您的身份。”

风间日向的脸涨红,眉峰跳跃,咬着牙:“绫子,如果你恨我,就直接说出来吧。不必总是这样冷嘲热讽的。为什么你不肯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你的?”绫子的冷笑中有着说不出的凄楚,“你总是这样,总要别人为你着想,考虑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的处境。但如果你是一个事事都肯考虑周全的人,我们又何至于搞成今天这种局面?你初认识我时,我就是现在的我,并未对你有任何的隐瞒,如果你那时就表露出嫌弃或是厌恶而不来招惹我的话,我也不会低贱自己去向你摇尾乞怜。既然爱了,又不肯承认,又要放弃,你以为自己做得很伟大,很有光彩吗?如果这会令你解脱,只能说明你的自私与可悲!”

风间日向霍然站起,眼中全是受伤的神色。嘎哑着声音对风间夜说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樱阁。

风间夜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才淡淡一笑:“很失望吧?”

北川绫子哼声:“我失望什么?”

风间夜微垂着眼帘,黑发拂过额际,虽然掩去了诸多表情,但那风中和煦的声音却锐利依然:“其实你很希望他能站起来反驳你,和你唇枪舌剑地争论一番,甚至是义正严词地将自己离开你的理由说得再冠冕堂皇一些。让你看到一个彻底自私的风间日向,你才会对他真正绝情。可偏偏他的逃避总是令人生气又无计可施。于是便会更恨他,却又更忘不了他。”

绫子坚强的头缓缓低下:“你究竟是鬼还是神?怎么总是能洞穿别人的心事?”

“我?”风间夜的笑容苦涩而无奈,“我倒宁可自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我是鬼,我不用惧怕死亡,如果我是神,我会得到永生。只可惜,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永远无法自主选择自己生死的人而已。”

京都清水寺内

千寻雪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樱花。樱花如雨,花海如潮。可惜这一切的美丽对她而言都是最大的讽刺。为什么母亲要为她取名雪樱?难道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这一生会像白雪和樱花一样,徒有艳丽的外表,却无法将这分美丽保存到永恒?如此的短暂,一切都无法挽留。多么可笑,她不仅是朵有毒的樱花,还是朵沾满血腥的樱花。

残忍的结局,这就是追求真相所付出的代价。要用整个心灵的破碎与绝望去承担。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风间夜在耳边款款道来,“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笑,好像满园的樱花都在盛开。”

她也想努力挑起一个微笑回应他,可是却笑不出来。痴望着他的面容,这样的美好,只会令她从心底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害怕。害怕自己没有资格去拥有他的深情,害怕上天总有一天会惩罚她这么一个在幼年就已经冷血无情的女子。她的一切早已失去,她也已习惯失去,为什么他还会出现在她的身边?不让她就这样无助地死去,那样她还能觉得欣然。可是现在,这深不见底的忧郁与痛苦,已不是他的一个微笑所能化解的。尽管从他的身上汲取温暖是使她生存下去的惟一希望。“为什么不离开我?”她尖锐地问,“我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样对我?”

他沉思片刻,还是淡雅地笑着:“我相信自己对你的第一感觉,无论你曾做过什么,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朵最纯洁的樱花。”

她的心却在滴血,什么时候他才肯对她冷眼相视?让她也能安心地放弃这段感情,重新回到自己原来封闭的世界中去?她不要任何人的关爱,因为她根本不配被人爱。她的名字,她的命运都在表明,她是一个被诅咒了的女人。这一生,都不应该有幸福。

“你的眉头锁得好紧。”他轻笑着,伸出食指细细抚过她的眉心。“忘记过去吧,樱子。你还有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

“美好的……未来?”她极其艰难地重复着他的话,这几个字念出来如初学时一般稚嫩,不知所云。她的生命中还会有美好吗?上天会怜悯她吗?对她所犯下的罪行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吗?

她悠悠的神思不知徘徊到了哪里,全然忘我。风间夜的瞳眸却在此刻刺出一道惊悸。

“小心!”他猛地将她拉倒,随着一前一后两声枪响,远处的一棵樱花树下摔倒出一个人。

血!红色的血!她迷惘的眼中全部映出的是鲜红色!一如记忆中最悲绝的一幕。同样是为她而流出的鲜血,同样是出自她最心爱人的身上!

风间夜的手臂被子弹打中,鲜血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全身。无穷无尽般的流逝,对映着他近乎惨白的脸色,但他还在竭尽全力给与她一个安抚的笑,“别担心,没事的。”

他要死了吗?她的心悸停在此刻,说不出心中那如被刀割针刺的痛感是何时生出,只记得他在临昏厥时,还虚弱地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两侧的什么东西——是泪,擦不尽的泪,如同他喷涌而出的血。

血泪交融,樱花飞舞,心在低泣,梦似残风。

无论曾经如何努力地去拥有,失去只需一瞬而已。

风间家族的人如飞一般赶到医院。

风间长次奔过千寻雪樱的身旁时只狠狠地甩了一句话:“如果小夜有什么意外,我会要你生不如死!”

她没有反应。无论是生,还是死,对于她来说,几乎已失去了任何的意义。以生死要挟一个心如僵木、形如僵尸的人只是徒劳而已。

她只是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抢救室的外面,面如白玉,目如呆石,形如一尊雕塑。

然后,她的手机骤然响起,尖锐的铃音令所有人都对她露出极端厌恶的神色。她走到一边,掏出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想挂掉,只在一犹豫间,还是接了。

“喂。”她木木地说,脑子里空白一片。

话筒的另一侧是个尖细而得意的笑声:“看到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是吗?”

她的心猛然缩紧,所有的直觉都在这一刻恢复,厉声问:“你是谁?”

“你一直都在寻找的人。”对方继续开怀地笑着。

“是你杀了他?”她的指节突出,几乎能将手机捏碎。

“不是我,是你!”对方阴厉的声音寒冽而无情,“你是个不应该有爱的人,谁和你在一起谁就会变得不幸。是你将不幸带给他们的,是你!”

她的血被冻住了,背靠着墙壁慢慢瘫滑到地上,耳边那个声音还在如魔咒一般轻吟:“你的痛苦应该由你自己承受,连累别人只能给你身边的人带来更大的不幸。如果你还懂得一点点爱的话,就离开他们!永远地,离开!”

风间长次沉痛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是那样毫无生气地躺着,仿佛随时都会离开他的生活。这种绝望的感觉,在风间夜的母亲死前他也曾经感受过。那种感觉,只要感受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呢?”风间夜睁开眼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风间长次狠狠地说:“不要再管她了!是她害得你这样!你为什么如此执迷不悟?”

“很多感情,你永远不会明白。”风间夜因为虚弱,声音比以往更加轻微,但固执如旧,“让我见她!”

风间长次没有答应他,只默默地凝望着他,缓声道:“你以为我阻止你们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对她有成见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会给她的将来带来怎样的生活?”

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痛心疾首的表情,也没有听过他如此诚恳的声音,风间夜鼓足一切力量,问:“您想说什么?”

只见风间长次从自己的口袋中轻轻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他,说:“这是你母亲死后,我在她的遗物中找到的,从没有给你看过,现在给你是有些迫不得已,希望你看完会改变你的想法。”风间夜接过那张纸,努力聚集眼神去看清上面零乱得近乎疯狂的字迹,那的确是母亲写的,不仅因为那熟悉的字体,还有那凄婉且悲绝的言辞,读之有如母亲再生,带给他更加痛彻心扉的震颤——

“如果你深爱一人,却又不能履行你爱的承诺,那么,就远离她,不要再带给她任何痛苦的幻想,宁可独自承受孤独,宁可背负着愧疚与她对你的恨意,也要狠下心远离她,只有这样,才能还给她一个完整而公平的人生。”

纸笺从他的手指中滑落,掉在白色的被单上,但两者都没有他的脸孔那般的苍白,凄美至绝境,又无奈至绝境。

若无法完整地爱她,就应该远离她,归还她那一份完整。这是母亲苦到极点的心声,也是在冥冥之中告诫着她惟一的儿子,不要步她失败恋情的后尘。

即使有着如此沉重的伤情,他还是笑了,为了这段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没有结局的恋情而笑。他将自己所有生的力量都给了她,却又剥夺了她生的希望。他真的有这么残忍吗?残忍到心中自私得只有自己,只想到自己爱人与被爱的感受,全然不顾别人的心情。

他真的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了。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他应该将那完整的人生归还给她。

门被人大力地撞开,千寻雪樱奔了进来,她的脸比他还要惨白,跌跌撞撞地跑近床前,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被单,一字字地哀恳:“远离我吧!求你!离开我的身边,离开我的生活!”

他浑身轻颤,两人的眸底都是绝望的神色。就这样四目相视,多少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甜蜜回忆都乍然划过心头,谁能忘怀?谁能放弃?但是,又必须忘怀,必须放弃。

“这是你的意愿吗?让我离开你?”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唤着她的名字,就像初次相识时,“樱子,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她忍住所有的悲痛,努力使自己坚强地回答:“我们在一起只有痛苦,不会有幸福。”

他凝视了她很久,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底。最后,他只轻轻地微笑,不知是释然还是逃避,没再看她,淡淡地说:“那么,分手吧。”

简单的一句话,同时埋葬了两个人。

她的灵魂在这一刻死去,站起身,低喃着说:“谢谢。”随即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屋内,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幽沉而伤感,好像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已耗尽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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