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镐几日未接到军报,心情十分焦急。这天早晨,他特意到沈阳城东门内天齐庙拜庙求神。东北多年道教盛行,远在汉平帝时,这里就修了座天齐庙。据道教讲,庙里所供东岳天齐王,率领群神五千九百个,主管生死,是百鬼之帅。杨镐走进大庙,跪在天齐王神像下,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然后闭目祈祷。
烟香萦绕,杨镐的思绪也随着袅袅升起的烟云,出现种种幻觉:战鼓咚咚,旌旗蔽日,四路明军如同四条人的河流,奔腾呼啸,直冲向满洲人的老家——赫图阿拉。随之,赫图阿拉山崩地裂,眨眼间,满洲人陷进地洞,被洪水吞没……唢呐响起,歌舞不止,杨镐率领千军万马回到北京,步入皇宫,宫娥们为他斟酒洗尘,皇上为他戴上桂冠……。
歌声笑语,令人陶醉。杨镐正合掌再拜,忽然一个侍卫悄悄跪到身边,俯下身子,耳语道:“经略大人,杜松、马林二路大军,已全军覆没!”杨镐睁开双眼,瞥了侍卫一眼,表示诧异。侍卫见杨镐有疑,马上朝身后一指。杨镐回头蓦然发现满身血污的皮廷相,陡然目瞪口呆,一下子瘫软在跪垫上。三个侍卫一时慌了手脚。皮廷相马上叫侍卫把杨镐抬进轿里,送回总兵衙门。
回到沈阳总兵府,经过急救,杨镐渐渐苏醒过来。他睁开眼,躺在软榻上,仰望着云字卷的天花板,如坠云空。恍惚中,他似乎觉得皇上差来御史,向他问罪。他被五花大绑地捆走,送回皇宫,带到宣武门外斩首。他似乎觉得冰凉的刀已搁在脖梗,本能地呼叫道:“救命呀!”
“大人!大人!”皮廷相在外屋,听到杨镐呼救,慌忙闯进里屋,忙喊:“大人,大人!”俯身一看,蓦地发现一条二尺多长的灰蛇,正从杨镐的脖子底下钻过。他顿时额上冒出冷汗,后退了一步,头昏脑涨,如同夜半遇鬼。
长蛇倏然而走,皮廷相强打精神,看了看杨大人的脸和脖子底下,又看了看自己脚下,确信再没有第二条灰蛇,于是咳嗽一声,慌忙问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杨镐从恐惧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一见皮廷相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木板,悄声道:“皮副将,你看李如柏、贺世贤和刘大刀三个人后果会如何?”
皮廷相未加思考,口齿爽快答道:“大人,南、东两路大军,多行走于峻岭丛山,行路已够辛苦的了,何况尚须打仗!”皮廷相趴到榻边,又道,“再者,满洲兵骑马善射,又惯于山林生活,如今又是胜利之师,余勇可畏。所以依末将之见,南、东两路大军,会比西、北两路更惨!”
杨镐四肢无力,如同大病之后的病夫,有气无力地仰面躺在软榻上,他半眯着眼问道:“皮副将,你看下步棋该咋走?”
皮廷相站立俯首,虔诚地道:“恕末将直言。辽东一战,若遭惨败,您将以丧师辱国之罪问斩无疑!”
杨镐陡然打了一个冷战,额上又渗出冷汗。
皮廷相俯下身子,边给擦汗,边道:“大人,眼下求全已不可得。不过,您如若能保住南、东二路兵力,可望减罪。”
“狼狈而归,叫我有何脸面见人?”杨镐哭丧着脸道。
“瞎瞎!带兵的谁没打过败仗!当年诸葛亮能掐会算,呼风唤雨,不还有失街亭嘛!”
“皇上可能稀里糊涂地饶我一命,可是那些朝内大臣会把我推进油锅!”
“大人,顾不得那么多了,您赶快差人把李、贺、刘三将召回来吧!”
“咳!”杨镐又愁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派谁去呢?”
眼下确实无人可派。当初,杨镐只有胜利的打算,并无失败的准备。他把所有的将官都已派走,若不是皮廷相半途而归,整个沈阳城根本找不出第二个能统兵领将之人。他有心派皮廷相出马,可是心里又怕,万一努尔哈赤兵进攻沈阳,自己守个空城,岂不是束手待毙!
皮廷相亦是惊弓之鸟,他心里也很怕再次派他进山玩命。此人打仗无能,可是玩弄权术颇有本事。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献策道:“大人,沈阳不能留个空城!依小人之见,李如柏、贺世贤尚有家眷在此,何不派他们亲人至前营,规劝其夫?至于刘大刀一路,我选两个亲信去也就是了!”
杨镐寻思了片刻,颇觉有理,就点头应许。不一会儿把李如柏之妻金尼雅,贺世贤之妻梨花找来,将东征赫图阿拉战况,一一做了交代。
梨花已是年近花甲之人,听了既不喜,也不表示悲。因为这正是她心中盼望的结局。几天前,她派儿子切捻爱林给狱中的佟养性两次送信,就是盼着满洲军取胜,又不伤害自己的亲人、丈夫。所以,此刻她心情平静地坐在大堂一侧,仔细观察着金尼雅的表情。
金尼雅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坐在梨花右侧,低着头,安然地玩着手腕上的银镯子,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其实,金尼雅早就心里有谱。她身为赫图阿拉的骨肉,喝苏子河水长大的人,怎能容忍别人去践踏、去杀害养育自己的亲人?几天前,她坐在灯下,对将要出征的丈夫李如柏反复嘱咐道:“夫君,你不要忘了,当年你玩弄五门出殡时,是伯父在张御史面前替你讨了好话,才使你免于一死,保留了总兵的官职。再说,为妻也是满洲族人。你切莫做出忘恩负义之事。”当时,李如柏曾咬破中指,写下血书:“不伤害满洲一兵一卒!”所以,当她听到北、西两路溃散,李如柏还未曾与满洲兵相遇时,心中暗自佩服丈夫讲义气,有心计。
杨镐见二位部将的夫人如此平静,就捻着胡须,强作镇静地道:“两位夫人,我身为主帅,思虑再三,为保全辽东实力,想派你们到前营将李如柏、贺世贤两位将军招回,以待再战。”说罢,将拟好的一封亲笔信交给金尼雅,道:“李夫人,事关重大,望两位夫人,火速起程!”
金尼雅马上站起,叩首道:“遵命!”梨花也随之站起,作揖而别。
当日,梨花和金尼雅同坐一辆三匹马拉的篷车,由十名骑士陪同,立即踏上征程。她们出城南门后,过浑河,穿过白塔铺,直奔玛哈丹,打算半路截住李如柏的兵马。
车过玛哈丹,进入崎岖的山路,篷车开始颠簸起来。第二天黎明,篷车在大山沟里穿行,车身晃荡得更加厉害。车子跑着跑着,忽然前轱辘被石头垫了一下,接着车身一阵摇晃,随之金尼雅被颠到梨花的怀里。梨花慌忙抱住金尼雅。金尼雅刚刚坐好,忽然左手上的翠玉戒指滑落到车厢内的地毯上。
梨花俯身拣起,放在手心里端详了一番,不禁一愣,心想:这戒指不是我当姑娘时戴的吗?她沉思了片刻,想起十四五岁时在广宁李总兵府的朝朝暮暮,回忆她与努尔哈赤在葡萄园私会赠戒指的情景。随之暗想:这不正是当年我赠给努尔哈赤的信物吗?
金尼雅见梨花望着戒指出神,就笑道:“贺夫人,看来您十分喜欢这枚戒指喽!”
梨花拢了拢花白的鬓角,道:“是的!”
“那就送给您好啦!”金尼雅爽快地道。
梨花点头答谢,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笑着问道:“这戒指是谁送给您的,何时戴起?”
金尼雅笑着,把努尔哈赤如何巧扮侍从,陪同张御史出差广宁;如何机警地揭破李成梁五门出殡的假象,弹劾李成梁;如何深谋远虑收留李如柏;李如柏如何到赫图阿拉朝拜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又如何将自己许配给李如柏为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梨花听罢,紧紧握住金尼雅的手,激动地道:“你就是汗王的亲侄女?”
金尼雅点了点头,眨眨眼睛,反问道:“贺夫人,您见过我家大伯?”
梨花刚想点头,忽又摇头。
马拉篷车又一阵颠簸,忽听车厢外几声清脆的鞭响,车夫马上喊道:“前边就是虎拦岗!”
金尼雅听说篷车已进入满洲界,心中暗喜。她转身趴在车厢窗口,拉开紫色的窗幔,眼望着日夜盼望的故乡的山,故乡的水,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马车在峡谷间行进,路上不断出现马粪、破衣、断戟、散失的草料。不一会儿,探路的骑士回身来报:“前面已见明军的车马!”
梨花按捺不住激情,也趴到窗口,向前看去。
此刻,李如柏、贺世贤率领的兵马已到虎拦岗南山脚下。
当他们得知杨镐差派两位夫人到前营送信,心中又惊又喜,于是马上传令全军鸣金歇息。同时,派出侍卫接迎。
日至中天,梨花、金尼雅及随从等人,来到前营大帐。李如柏看过杨镐的亲笔信,不阴不阳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把信递给身边的贺世贤,随之安然坐下。
贺世贤看罢,脸色铁青地说:“半路撤军,岂不是逃兵?男子汉大丈夫,舍生取义,以身殉职,乃天经地义。如今叫我们当逃兵,这不是把我们赶上罪人之路吗?”
“贺总兵不必多虑!”李如柏坐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坦然地说,“既然领兵的帅将下令,我等只能服从,不得违抗!”
说话间,探马进帐来报:“禀报两位总兵,前面发现满洲骑兵,请速作迎战准备!”
贺世贤猛然将长剑抽出,连声吼道:“战!战!不战,我无脸去见辽东的父老!”
这时梨花陡然站起,道:“夫君,您可知杨经略委派吾二位女差之意?”
贺世贤一愣,把脸转向夫人。梨花道:“我们来时,杨经略有话在先,如不能把两位总兵准时劝回,就拿我们两个女流之辈人头是问。”
“哼哼!”贺世贤冷笑了一声,把剑推回鞘内,愤然道,“兵部侍郎,兵部侍郎,不懂兵法,不会打仗,为这等人卖命真是羞煞人也!唉!”
梨花见丈夫态度转变,立刻改变了规劝的主意,反而用起激将法,嬉笑道:“夫君若不遵命也可,如果孤军奋战,旗开得胜,为大明朝立功,晋升兵部尚书,为妻的我脸上也增光!”
贺世贤嘿嘿冷笑,在帐内转起圈子,一字一板道:“当今的世道是带兵的不打仗,当官的不问政。可是加官晋爵,一个个都变成竹签子脑袋……嘿嘿嘿,若想到这些,我就想马上退兵!”
李如柏蓦然站起,笑道:“这么说贺总兵打算保留两位女差的脑袋喽!”
贺世贤点头默许。
此时,又进来一个哨探禀报:“满洲骑兵来到对面山下!”
李如柏见事不能再延迟,马上下令立刻退兵!
军令一下,各营顿时欢腾起来,一个个挥枪舞旗,如同得胜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