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尹凡午休后上班,接到尼丽的电话,说是要来采访市长。尹凡问,陈亮副市长那儿你们采访了没有?尼丽说已经采访完了,陈亮副市长谈了半个多小时,把这项工程的意义讲得很透彻。
那就行了,陈亮副市长的话完全可以代表市政府,更何况还有市里的文件,还有市委陆书记的讲话,你们弄个新闻报道,内容绰绰有余了吧!
尼丽说,有关阳河路改造工程的内容当然可以做充分报道了,可是您是市里主要领导,没有您的讲话哪儿成呢?
你还是个名嘴呢,可别弄错了,市里主要领导是陆浩明书记,你可千万别给领导们乱排座次啊,知道吗?尹凡严肃地说。
听见尹凡批评自己,尼丽一下子给噎住了,愣了会儿神,才说,尹市长,跟您说话,我不知为啥就会紧张,这一紧张就把话给说错了。我可不敢替你们市领导们排座次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上午您答应了人家的,怎么又变卦呢?
我上午答应了你吗?
怎么没答应?她把尹凡发给自己的短信背了一遍,撒娇说,您说了不伤我面子的,这下又耍赖。您这个市长,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市长,我以后再也不理您了。
作为播音员,尼丽的嗓音本来就好,电话里她发嗲的声音似乎更好听,有着一种打动人的魅力,尹凡想象着她的表情,心不觉一软,说道,你那个“女曰”,看来比“子曰”还要厉害,我哪儿敢耍赖?不过逗你一下罢了!
那您答应了?尼丽的声音转为欣喜。尹凡说,可以答应你的采访,不过,你得先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哦,什么条件都可以!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开条件了:一,今天的开工典礼报道晚上就要播出,你们把手上现有的材料组织一下就行了,不要耽搁晚上的新闻;二呢,采访我不必赶得这么急,过个几天,等你们忙过了阳河路改造工程的造势阶段,再从容做下一步的工作,包括采访我,不是更好吗?到时候,我就不一定非得谈阳河路工程,谈点别的也可以吧?
谈别的?当然也可以。那您准备谈什么呢?
谈什么?见尼丽这样问,他又开起了玩笑:我不知谈什么好,要不,你给出个题吧。
我出题?我可不知出什么题。要不,您随便谈什么吧,只要是您谈的,我觉得都会很有见地。
真的?我要是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呢?
工作以外当然也可以,而且—尼丽换了一种语调,说,您要是在我面前能不摆市长架子,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跟我谈话,我会更愿意,更愿意倾听……
阳河路改造工程开工典礼的第二天,好几支施工队伍就开了进来。他们带着镐头、铁锨、电锯,开着起重机、推土机、载重车,裹着滚滚风尘进入这条一度为前任市长史朝义引为自豪的样板路,对着路旁的花草树木、路灯电线、各种雕塑以及健身设施、栏杆石凳等等大动干戈。很快,除了少量花木被一些人看上移回家里栽种外,其余多被砍伐,或被车辆碾得一片狼藉。那些供市民平时健身用的简易器材被镐头撬起,大都受到撞击而变形,被随意扔在路旁。几座雕塑被推倒,起重机上面伸出一根粗粗的钢索,钢索结成一个活套,用来套在人像雕塑的颈脖上,有人指挥着起重机司机,慢慢地将雕塑移上卡车。路旁各式各样的路灯,线路被剪断,然后工人用电锯从下部将路灯的铁制支架锯断,电锯在运行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噪声,还在阳光下溅起一朵朵飞动的火花。
有一些市民围在一旁看热闹。河阳市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市容市貌几乎是一天一个样,一些道路修了挖、挖了修,还有房子也是,建了拆、拆了建,折腾来折腾去的,起初有些人不理解,后来发现,市区的景象总归是越变越靓、越变越好看,也就不再以为怪了。但阳河路毕竟是河阳市区内最漂亮、也是最热闹的一条路,把这么好的路给挖了,将来建好肯定得比这更漂亮才对,因此看热闹的人还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工人们的一举一动,希望能看到点可以供日后闲谈的“资料”来。
阳河路当然暂时不能通行了,原本习惯了从这条路上行驶的车辆和在这条路旁的单位上班的人们,面对路两头设置的路障,只好掉转方向,从别的路上绕行;而路旁建筑物靠阳河路一头的窗户,原本经常开着,为的是吸纳带着河水气息的空气,这下,所有的窗户都关闭起来,以阻隔工地上不时腾空而起的灰尘和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噪音……
有句话叫“破旧立新”,破旧看来挺容易,没费什么事,这条原本平坦亮丽的马路一刻,就开膛破肚,疮痍满目,形同废墟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大批载重车驶了进来,将一车车的废物垃圾运送出去,那些废铁废电线、水泥和柏油碎块、连根拔起的灌木和乔木……居然运了好些天才运完。
垃圾运出去了,阳河路重又变得平坦,但这个平坦只是相对的,它变成了极长一条裸露的地块,夹着黄沙的生土让市民们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住了多少年的城市,这脚下的土地和乡下也没什么两样呢。
搞“破坏”的那帮施工队伍走了,又进来新的施工队。施工队的工头和工人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有河阳周边县里的,也有外地的,一看就知,他们承担了不同的路段和不同的施工项目。他们划地为片,沿着阳河搭建起一座座工棚。白天,施工队的民工们进入各自的岗位,挖沟刨土,抬石运沙,如蚂蚁般忙忙碌碌。晚上,工地上依然一片繁忙,加班加点的号子声中夹着笑闹声、咒骂声、吵架声,搅得路旁的居民不能入睡,直到夜半十一二点,工地上的喧闹才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原本灯火明亮的阳河路陷入浓浓的夜色里,阳河河水在星光映照下闪动的波纹,在久违多年后,又能为夜不成寐的人所看见。而倘若站在阳河路旁的高层建筑的阳台上,甚至能看见暗夜下玉笏山的无边剪影。
不过,眼见着民工们在阳河边忙活了许多时日,却不见路面上起什么变化,倒是岸边的护坡先是被挖开,后来又渐渐挖成了或垂直、或斜面的角度,在此同时,大批的巨型条石被运了过来,人们这才猜到,阳河路靠河的一边,不再采用水泥敷面,而是要铺设条石了。
古代的时候,阳河岸边的河阳城作为水运码头,就是用从山上采来的花岗岩条石铺筑的,因为只有巨大的花岗岩条石才能既承受得住水流的长期冲刷,又能够承受船舶的撞击而保持其坚固性。
十里阳河路,所需的条石量是巨大的,这些石块的采集和供应由多家石料公司竞标,准备参与竞标的公司有一家来自河阳市的阳谷县。
阳谷县这家公司原先是乡里一个民营的采石场,它的老板起初是一个人,后来邀了一个老乡加入。这个老乡本人未必多么能干,却有着老板所不具备的特点,他能替老板解决许多纠葛矛盾。比如在与政府部门打交道时,遇到打官腔和刁难,老板自己无法疏通关系,就让老乡出面。结果老乡一出面,事情就摆平,有时尽管也碰到钉子,但只要他往外拨一个电话,回头就把“钉子”给拔了。原先端着架子、摆出脸色的政府办事员,再见到这位老乡,便满脸堆笑,一路绿灯。有时,就连阳谷县的县太爷见到老乡,态度都客客气气,甚至说,你们厂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们!就凭这句话,这家乡里的民营采石场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把公司搬到县城,其采石区域也从本乡扩展到好几个乡镇。老板当然懂得论功行赏的道理,起初是给了他一个副场长的头衔—尽管整个公司当时就两个人,一个自己,一个老乡;后来,又将公司的股份折算了一部分给他,老板把自己的经理职务升格为总经理,给了老乡一个副总经理的“帽子”,这下,公司成为两人合股的了—当然,老板自己占着公司股份的大头,也就是百分之七十,而老乡的股份占百分之三十。
现在,我们可以亮出这位老乡、即阳谷石料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他就是河阳市市长尹凡的弟弟尹平。
要说脑子灵光,当然还是白手起家无依无靠的老板本人。当时能独自一人在乡下开办企业,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胆识的事,他不仅做起来了,而且还能在重重夹缝中挣扎生存下来,并寻找到尹平这样一个帮手。
这个老板脑子灵,嗅觉灵,他从报纸上得到河阳市区阳河路改造工程的消息,立即敏感到这是一次挣大钱的机会,不光如此,还可借助这次机会,把公司的业务做到河阳去。当然,尽管阳河路改造工程量大,一般公司要想挤进去分一杯羹也不容易,公司的实力是竞争的一个条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工程发包方要有“关系”。有熟人有关系,一切都好操作,不然的话,净看人家冷脸不说,贸然找上门去,最终的结果每每也是眼睁睁看着人家把大块的肥肉切走,自己可能连口汤都没得喝!
他先问尹平,市里规划部门、城建部门什么的有没有认识的人,尹平说没有。他又问好不好通过尹凡的秘书小罗给打个招呼,尹平硬着头皮试了一试,小罗知道尹凡市长对当前这个时候修这条路是不大赞成的,就不愿招惹这件事,回答说这项工程成立了专门的指挥部,指挥部的人是从各个单位临时抽调的,他也不知谁具体管事,不好乱打听,不然会引起误会。得到的是这么个结果,按尹平的性格便到此为止了,但老板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不像尹平,他眼里看见的是挣钱的机会和希望,而不是碰壁的尴尬与狼狈。他四处活动与打听,终于打听到阳河路改造工程指挥部总指挥助理中,有一个叫卞虎的,这个人自身的职务是河阳市新城工业园区副主任,而他调任这个职务是尹凡市长提的名!
有了这条线索,老板软硬兼施,硬逼着尹平去找这个卞虎。由于口音问题,他把卞虎叫成了“蝙蝠”,他说,那个“蝙蝠”,你哥哥是他的恩人,他再牛逼、再狼犺,总不能忘恩负义吧?再说了,我们不过是要他介绍一下,做个生意,又不是要他犯法,他能让我们参加竞标,我们就参加竞标,接到了项目,不会让“蝙蝠”白出力的。你跟着我做生意又不是一年两年,这个你应该懂的嘛!
说完,他把公司财务主管(其实就是会计)叫来,让她取出两万块钱,说是业务活动费,交给尹平,说,这个钱你拿着去办事,办成了我们兄弟发笔财,办不成嘛也不要紧,就算跟“蝙蝠”交个朋友。
尽管老板没说办不成钱要不要还给公司,但尹平知道规矩,别看老板这人,看着大方,“该出手时就出手”,但不会把钱乱撒,他是“不见鬼子不挂弦”,没有见到希望,是绝对不肯充冤大头的!
尹平就是这么个性格,别人一“强迫”,他就接受了对方的主意,怀里揣着钱,同时揣着老板的建议,去找工程指挥部那个叫“蝙蝠”的领导。
起初找了两次都没找到,老板急了,说,你问指挥部要个电话,下次直接上他家里去不就得了?白天他们这些当领导的,不是这里喝酒就是那里视察,哪里在办公室里坐得下来?下次,尹平再去指挥部,就问工作人员要卞虎的电话。人家当然不肯给他,怀疑地问他,你总找卞主任干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尹平起初想说自己是尹市长的弟弟,忽又想起这样不大好,于是就说,请你告诉卞主任,我是阳谷县的,名字叫尹平。喏,这是我的名片。他不再向人家要卞主任的电话了,他猜想,哥哥既然看重了卞虎这个人,那卞主任一定是个聪明人,他见到自己的名片就会明白的。
果然,当工作人员把尹平的名片转交给卞虎的时候,卞虎脑子只一转,就和尹凡联系到一起了。他知道尹市长有个弟弟在阳谷老家,而且尹凡在东阳县挂职时,还把弟弟介绍到那儿工作过。尹凡和尹平,两个名字是有联系的,不就是“平凡”一词的拆用吗?只是,他不知道尹市长这个弟弟现在搞起了公司,还是个石材公司的副总经理。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立即拿起电话给尹平打电话,问尹平是不是尹市长的弟弟。
尹平接到电话,很是高兴,说,卞主任,想不到你亲自给我来电话,真给你添麻烦了。尹市长正是我哥!
一听对方说是市长的亲弟弟,卞虎的口气热情了许多,他说,不好意思啊尹总,我这儿工作实在是忙,阳河路改造工程是市里的重点工程,每一步都要认真去做,不然不好向市领导交代。规划呀、图纸呀、预算呀、招标呀、材料呀,什么什么的,都挤在一块儿,所以很少能在办公室待住。你哥哥是我的老领导、老朋友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大胆说,只要我能帮助的,一定不会推脱!
尹平没想到卞主任口气这么温暖,为人这么热情,他倒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说了。“吭哧”了几下,他才说,是这样的,我们老板—哦,我们公司听说阳河路改造工程需要大批条石料,我们可以,可以提供,只是不知道怎么样竞标?
卞虎自从抽调到指挥部来,不知接到过多少请求前来竞标,甚至直接要求安排工程的电话、条子和批示,心里不胜其烦,但尹平提出这个请求,他却二话不说,他允诺道,你放心,尹总,别的事我帮不了,这个事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办成!
没想到卞虎这么爽快,尹平心里那个高兴,他连连说,谢谢,谢谢了卞主任!
卞虎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尹市长对我那么好,我都不知怎么报答,还用得着你谢!
尹平想起老板给的那两万块钱,说道,对了,卞主任,我想上你家里去一趟,认认门,你跟我哥是朋友,也把我当个朋友吧。
卞虎猜到他的用意,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以后我们保持联系就是。
尹平说,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我不认识你家的门,以后有事找你不是不方便吗?
尹平这么说,卞虎只好让步,不然他怕尹平误以为自己不肯跟他深交呢。他把家里的住址连同电话一起告诉了尹平,并说,你来就来,千万别讲什么客气,啊!
虽然卞虎这么叮嘱,但尹平不能不懂事。第二天,他就开着车(现在,他已经换了一辆小排量的轿车)去河阳,上卞主任家里去拜访。
他知道卞虎担任这个职务,这段时间晚上很难得在家里吃饭,于是一个人在街上随便找个饭馆吃了点东西,然后去河阳最大的一家商场逛逛。
在明亮炫丽的商场灯光下,他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走,一般的柜台没什么意思,他就一个人瞎走、瞎看。走到手表和首饰柜台边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卞虎昨天说不让讲客气,明摆着是不让送礼了。可是第一次上人家家里,两手空空总不对头吧?不如,不如就买点东西,免得送钱有行贿的嫌疑。于是,他走近柜台,去那儿仔细观看。
柜台营业员异常敏感,一见他的姿态,就知道他是存心买东西的主儿,于是赶紧过来给他推介。她一边观察尹平,一边套他的话,好摸清他是想给谁买东西,等摸清了是给一个好朋友,而且是个领导的时候,营业员就说,哎呀,你是第一次上领导家,买东西可要谨慎—领导年纪多大?哦,跟你差不多?那还年轻嘛。要不买块表给领导?免得送钱不好看!见尹平点头,知道说到点子上了,就拉开柜台,取出一块表:你看这款,欧米茄,带人工钻的。她对着灯光把表一晃:看看,多耀眼,成功男士带这样的表,那才叫身份呢。
尹平左挑挑,右选选,让营业员一块表一块表地拿出来比较,比较了半天,觉得还是她开始拿出的表既好看,价格又合适(他看的表都是万元左右的,更高价码的就不敢打眼了),就说,好,就这块了!说完,付了钱,把表收好。收了表,他还继续围着柜台转悠,那位营业员是个人精,心想他大概还觉得东西不够,还可以劝他掏腰包,于是又隔着柜台喊他。
尹平问,什么事?
营业员说,哦,对了,您给领导买了东西,可是人家家属呢?其实给领导送礼,不如送给太太,说实在的,在家里,还是太太说了算。太太要是高兴,找领导办事更容易办成。我的意见不知对不对?
尹平心想,真是怪了,看这个营业员年纪又不大,阅历不是很深的样子,她怎么心里这么明白事?但是他已经在这个柜台上买了表,不想再在这儿买什么了,脸上便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营业员其实已经把握了他的心理活动,她有的是办法诱导尹平这样的顾客。
她说,你已经买了一块表,手表呀、首饰呀什么的,再买就没必要了。现在成功女人和领导太太都很注重手上的包,你看那边柜台,那儿是世界各地的名包专卖,现在最有名的女士挎包是美国品牌LV,女士挎一款这样的包,就象征着身份和地位。你的领导夫人要是够档次,一定得给她买一款这样的包,别的包肯定入不了她的眼的!
她这个话几乎就有了让尹平一定要买的意思。但尹平听着心里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她是真心在替自己出主意。他本来就不大懂得高档商品的价值,听这位营业员说得头头是道,又真挚热情,也就信了她的话。他去到对面那家柜台,果真让那里的营业员挑了一款LV女式挎包。付钱的时候,发现这包的价格竟然快比上那块欧米茄手表了,先是吓了一跳,后来看见人家用非常精美的包装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把它包裹了起来,又很郑重地交到自己手上,这才发现,不同的货品,原来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买完这两样东西,他让开好发票,好回公司报账。再看看时间,差不多9点了,就给卞虎家里拨了个电话,卞虎已经在家里了,他便开车去卞虎家。
卞虎把尹平迎进家门,对坐在沙发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肥皂剧的夫人说,这位是尹市长的弟弟,今天上我们家来看看。
夫人一听是尹市长的弟弟,眼睛也放出光来。尽管看尹平身着西服,仍然像个农民的样子,却很热情地说,欢迎欢迎,难得你这样的贵客能上我们家门。今天老卞回来得早一些,要往日,每天不过十点半是回不了家的。来,坐,坐,我去给你泡杯茶。
说罢,她忙起身让座,然后离开电视机进厨房去了。
尹平初进来时有些拘谨,见卞虎夫妇对自己如此客气,也就放松不少。他也不多寒暄,直接就把来意跟卞虎说了。卞虎说,尹总,电话里我跟你说过了,你们公司的忙,我会尽力帮的,用不着客气嘛。这么大的工程,找的人多,但是项目也多,尤其是你们搞石料的,技术含量不高,更好说话。我已经跟主管项目发包的人通了气,他答应切一块业务给你们做,你回去等消息就行了。
见事情居然搞定了,尹平兴奋得很,赶紧把手上拎着的纸袋递过去,说,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卞虎其实早已看见尹平提着的纸袋,只是客人不提,他自己不好说。现在尹平把纸袋递过来,他脸上摆出不高兴,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拿我老卞当外人啊?你哥都不拿我当外人,你这么做就见外了嘛。
尹平见卞虎要拒绝,不禁有些急,说道,别,别,卞主任,不是拿你当外人。这个事,这个嘛,我们办公司的都懂,接工程搞项目,没有一定的公关成本是不行的。但我这不是给你行贿,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我只是刚才没事,去超市逛了一圈,看见一个女士手袋,觉得很好看,恐怕适合嫂子—哦,我该叫嫂子还是叫弟妹?适合你夫人用,就买了来,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
见尹平送的不是钱,卞虎这才舒了一口气。这时,夫人手上端着两杯热茶出来,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卞虎对夫人说,你看,尹总居然这么客气,第一次上门就给你送礼物。
夫人一看那包装,心里就有数,用很夸张的表情说,哎呀,尹总,你真是的,这让我们哪儿消受得起?她瞪了卞虎一眼:看你,老卞,咱们也回个礼呀,让尹总这么破费,你好意思?
卞虎说,对,对,尹总,我们不能白要你的礼物,你别空着手走,也给你爱人带点什么回去。他说是这样说,可脑子里一下不知回什么礼才好,夫人提醒说,上次人家不是送了一套皮尔·卡丹西服吗,还有那个谁从欧洲带回来的伊卡璐化妆品,让尹总带回去。
好,好,你去取出来。
尹平见状,非常不安,急着要走,卞虎硬拦住他:再坐会儿,再等等。
等夫人把两件东西找出来,放进一个纸袋里拎出来交给卞虎,卞虎才说,尹总,既然你不再坐会儿,我也不留,下次再来做客。我送你下楼。
说罢,穿好鞋和尹平一起出门,硬把东西塞进尹平的车里,又含笑站在那儿,直等到尹平把车子发动,驶离这儿为止。
尹凡无法拒绝卞虎的回礼,他一边开车,一边回头看了一下副驾驶座上的袋子,心想,这么好的西装,我这个身份穿还不配呢;那套化妆品,老婆更是用不上,这么贵的东西,给她也不过是白瞎了,唉!
见尹平这么快就把石料供应的业务给搞定了,老板非常高兴,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老弟立了大功,这次赚了钱,不按股份分成,我们对半,五五开,怎么样?哈哈!
为了完成这笔业务,尹平他们的石料公司特意购入了新的切石机和载重车,还有起重机,光购买机械的费用就花了几十万。老板账算得很清楚,倘使最后能赚上一百万,即便和尹平五五分账,但这新添置的几十万元的固定资产却属于自己,实际上还是自己得大头!
十里阳河路的建设工地,热火朝天,一片繁忙,沿河岸的码头正在修砌,大量的花岗岩条石堆积如山,码放在河岸边。一级级石阶是从河底往上砌的,光水面以下用去的石料就不少。当部分石墙和石阶渐渐铺设到河面那么高的时候,工地忽然接到通知:石阶的铺砌暂时停止,要重新弄石块来铺。
原来,市委陆书记头天视察了阳河路改造工程,对工程的设计和进度都表示了赞赏,但是在看到那些已经有河面高的石阶时,心中一动,作了一番指示,大意是,我们既然要恢复阳河路的古老面貌,就要修旧如旧,尽量做得跟原先的样子吻合。你们看看,这些新铺的石阶,全是刚从山上弄下来、崭新的石料,没有一点儿沧桑感嘛。你们要想一想,想一想当时的样子啊!原先的航船码头,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淋、水浸人踏,坚固的花岗石会产生什么变化—旁边有个人接嘴:风化—不对,风化是没有这么快的,尤其是不断有人使用的情况下。但是,变化是肯定的。不是有句话,叫水滴石穿吗?水的浸泡、人的践踏,会渐渐把花岗岩磨损,磨出岁月的痕迹,磨去它的棱角,也有的地方会磨出凹痕,还有长过青苔的石头跟刚采下来的石头颜色也根本不一样,那个颜色要暗很多,会有些发黑……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样子?在这样的石级和巷弄里一步步往上走或往前走,是不是会让人产生走入时空隧道的感觉?
他环顾左右而问。
身边陪同的各级领导和工程人员一律点头称是,都说,陆书记思维就是超前,眼光就是敏锐(陆浩明明白,这样两句评语跟自己刚才说的话根本搭不上架,但下属们要这样说,他也不便阻止),一下就看出了我们没有看出也没有想到的问题。书记这个建议非常有价值,对于阳河路改造工程具有深刻的指导意义,我们一定认真贯彻执行,要立即整改,重新做设计。不合要求的重新铺设过,要一丝不苟、不折不扣地把陆书记的指导思想贯穿到工程全过程!
有了这么一个新精神,阳河路改造工程指挥部下达了暂停铺设沿河码头石阶的指令。那么,如何才能“修旧如旧”、如何才能让人产生走入时空隧道的感觉呢?指挥部调动大家尤其是工程设计人员的积极性,让大家连夜想办法。
到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办法很快就有了。设计人员提出,可以在原先的设计上做如下修改,一是把开始设计的铝合金护栏改为方形或圆形石柱,石柱上面雕上各种造型的风帆。这些石柱沿河总计可达数千个,寓意“千帆竞渡”,石柱之间以铁链相牵。另外就是沿河的路灯一律采用航标灯造型,甚至可以用航标灯光的闪动模式,形成一种如同置身航线上的幻觉。再在渡口那儿铸一个巨大的铜锚,锚的下半部淤积在泥沙里,上面附着水草和贝类—这些都用青铜来表现,这样,既吸收了古渡口、古码头的文化的信息,又富有创新意义。
这些创意和修改确实比原先的设计更符合阳河路古码头的历史特点,但陈亮仍不太满意。他理解,要落实陆书记提出的要求,重点应是如何让水面的石阶、石墙和河岸具有沧桑感。像制作假古董那样人为作旧,这么大范围大面积的,恐怕从来没人弄过,那些设计人员也根本不敢想象。不过,有人却想出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选用旧的花岗岩条石,来铺设沿河的石阶和石墙。
听到这个建议,陈亮那一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高兴地说,到底集中了众人智慧就是不一样,刚才专家们从设计上改进了我们的一些地方,现在这个办法在贯彻陆书记的理念上,是再彻底不过了!
但是,采取这个办法需要大量的旧花岗岩条石,这些石块从哪儿来?
建议者说,好办。河阳这个地方,自古人烟稠密,村镇不少。近代以来经济发展缓慢,尚存有不少保留了原样没被完全破坏的古村古镇。过去的村镇里,老房子旧祠堂挺多,这些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建筑,当初使用了大量的花岗岩条石和石块,把现在已基本无人住的老房子拆了,可以整出许多条石嘛;另外,村里的道路,特别是镇里的老街,过去都是条石铺地,把它们挖起来再运过来,沿河岸铺过去,陆书记讲的“岁月的沧桑感”不就体现在里面了吗?!
呵呵,好,有了方案,就要立即行动。陈亮指示,马上找到材料供应商,用最快的速度把工程所需要的旧条石尽可能多地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