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陈娟在“短期死亡实验馆”见到了昨天的那个小护士。小女孩儿周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晶莹细嫩而又健康的肌肤，似乎能透出一丝光亮，墨玉一样的刘海儿点缀着前额，丝绒般的黑眼睛格外温柔，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都给填满了，微微翘起的小鼻子下还有一张肉嘟嘟的小嘴，身上的护士服好像故意小了一号，紧紧裹着少女平静而隆起的胸脯。
小护士见到陈娟就飘了过来，她一边送出慷慨的笑容，一边将陈娟猛夸了一番，想起来的的好词都用了，什么气质，什么华丽，什么端庄，什么100%回头率等等。对于这些，陈娟欣然接受，她的脸有点儿微红，也许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恭维了。陈娟的耳边回响着小护士的赞美声，眼睛却不停地向那扇屏风里面张望，好奇心驱使她要尽快投入到无限遐想的睡眠当中。小护士看出了陈娟的心思，高兴地说着，姐姐，你不是想找我们老板聊聊吗？今天他碰巧在。陈娟听到有人叫自己姐姐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她感到这个地方和其他服务场所不一样，人很特别，服务特殊，心情也不寻常。陈娟微笑着说，那你快带我去见他吧。小护士依然满面春风地说，您别急，您先填一张表，然后我再把一些注意事项告诉您，您还要戴上面具。陈娟纳闷地问，我又不是参加化妆舞会，戴什么面具？小护士慢慢解释说，我们这里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来这里的人都有一些难言之隐或者私密的话题，可能交流起来不太方便，使双方尴尬，为了能让客户心情放松，所以我们老板要求所有的客人和老板交流都要戴上面具。陈娟又问，你们老板戴吗？护士笑着说，老板不戴，他的相片都在墙上，戴不戴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只是为客户着想。
陈娟微微点了点头，拿过小护士递过来的笔和一张表格，低下头慢慢填着，她为了方便，把自己的名字换成了李洁。
陈娟戴上面具真的感到轻松了许多，如果直面刘老师，双方在见面的一瞬间肯定会出现某种说不出的尴尬，戴上面具就好多了，她可以从容地面对刘老师，也许还可能见到魏小来，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仿佛也戴着面具和魏小来一起生活，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已经被她成功地掩藏在面具里面，也许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一张面具就不自然地戴在了她的脸上，不光是自己，别人也是一样，看看在马路上默默无语，一前一后走着的男女，他们每人的脸上都戴着一张沉重的生活面具。
陈娟扭头从旁边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换成了一张天使的脸，正在开心地咧嘴大笑，自己除了眼睛露在外面，整个脸都被包了起来，只有自己的眼睛还算是活灵活现。她用力眨了眨，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朝小护士笑了笑，小护士的脸上很平静，丝毫没有回应她的好意。陈娟这才意识到，她脸上有一张面具，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小护士轻轻地说，姐姐，您跟我来吧，说着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屏风后面是另一番天地，一条细细的过道伸向了很远、很黑的地方，就像一个深深的山洞，看不到尽头。两边的墙上挂着几幅现代抽象画，仿佛来到了一个艺术画廊。
小护士把陈娟领到了过道旁一间小屋子里，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回应声。小护士推开门，陈娟看到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正是刘老师。
陈娟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当她看到刘老师的那一刻，她的心跳还是在一点点提速，刘老师此时不是昨天的刘老师，而是和魏小来一样。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处境，在这个小屋里，有着无数的秘密，也许还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她要独自面对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刘老师起身向陈娟微微弯了一下腰，说，请坐。说完也走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墙角的沙发里。小护士送上两杯水就转身离开了。
双方经历了几秒钟的对视，刘老师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个地方的？
面具后的陈娟恢复了往日的镇静，坐下来以后她就想笑，一直憋着不敢笑出声，幸亏有这个面具遮挡，否则她真不好收场。她觉得自己在和刘老师玩一种游戏，而刘老师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接待她，全然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陈娟巧妙布置的圈套里。陈娟更像一个卧底或一个特工，她想着小说或电影里侦探的形象，然后迅速把心中的愉悦抹掉，换上一幅悲悯的状态。陈娟的心里还是很复杂的，此刻她急于要揭开魏小来之死的迷团，她眼睛看着刘老师，心里盘算着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个世界级的壮举。
刘老师的眼睛又红又肿，脸颊青瘦，稍显灰色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趴在亮光光的脑门上，可以看出昨晚刘老师在睡梦中倍受煎熬，也可以说是根本没睡，一幅狼狈的样子，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和对面的女人交谈，从他那来来回回的眼光可以看出，他有点心神不定。
陈娟听到刘老师的问话想了一下，说，我无意中路过这里，看到了广告牌，觉得挺有意思就进来了。陈娟的声音很不自然，生怕刘老师听出一些破绽，于是她故意更换着忽高忽低的腔调。
刘老师此时的神经基本上已经麻木了，他努力换上一张笑脸接着问，你来这里需要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陈娟的目光离开了刘老师的脸，在屋子的四周转了一圈，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们这里是做什么的，什么叫“短期死亡”？刘老师稳了稳神，接着说，在西方有一种说法，睡眠是死亡的兄弟，“短期死亡”其实就是睡眠的意思，我们起这个名字并不是哗众取宠，我们希望将睡眠这个概念引申，通过对睡眠进行科学的引导，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陈娟接着问，怎么提高生活质量？刘老师勉强笑了笑，说，比如你经常失眠或者总是做噩梦，我们可以通过药物或心理疗法加以干预。陈娟说，我昨晚就做了一个噩梦，你能帮我解一解吗？刘老师说，我们可不是算命的，不过可以通过你的叙述，了解一下你的内心状态，对你今后的生活可以起到促进的作用，你还记得你昨晚都梦见什么了吗？陈娟在面具后哆嗦了一下，她能清楚地想起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随口说，我梦见蝙蝠了，它们围着我，不时还吸我的血。刘老师想了想，他的眼睛盯着陈娟看了几秒钟，他拿起一杯水递给了陈娟，说，你先喝口水。陈娟伸手接过纸杯，她的手有点发抖，从刘老师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儿不祥之兆，她最担心的是刘老师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陈娟决定主动一些，而让刘老师对自己放松警惕。陈娟说，您说吧，没关系，我并不一定相信这些。刘老师这才说，一般梦见蝙蝠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象征智慧和福气，另一种是象征与早期的创伤经历有关的潜意识，我通过你的叙述和你的举动，我觉得你可能属于后者。陈娟相信这是一种巧合，但她还是想让刘老师讲下去。陈娟问，你知道我有什么创伤吗？刘老师摇了摇头说，我真不是算命的，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你的人生一定经历过一些挫折，其实这话等于没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阴暗的时段，比如我，死亡的影子也曾经挤占我的大脑，越想摆脱越摆脱不掉。
陈娟忽然想起了什么，出口问道，这里就您一个人吗？刘老师刚刚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了。他说，是的，就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合伙人，这两天家里有点儿事，请假了。陈娟又问，如果失眠，你们怎么治疗？刘老师说，我们可以让你安安稳稳地睡觉，想睡多长时间就睡多长时间。陈娟听后心中产生了希望，终于把刘老师引向了自己的话题。她迫不及待地问，我要是想睡上一年，行吗？刘老师摇摇头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们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太危险了。我们这的客人最多只能睡三天，还要看这个人的身体状况。陈娟问，在哪儿睡？刘老师指了指门外说，就在里面，有专门的睡眠治疗室。陈娟说，我能进去看看吗？刘老师摇了摇头说，不行，那里是很私密的地方，每个人的睡觉习惯不一样，你看了会很不舒服的。陈娟问，是不是和死人差不多？刘老师抖动了一下身子，他的眼睛不停地打量对面的“天使”，陈娟紧咬双唇，勇敢地和刘老师对视着，她仿佛看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那种无法掩饰的惊恐和不安，陈娟替刘老师做了回答，您不是说睡眠和死亡是兄弟吗？睡着了和死了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您说对吗？
角色好像互换了，刘老师想起了还在太平间躺着的魏小来，他一会儿就要和几个人一起再到太平间，争取把小来给叫醒。可眼前的女人仿佛有意在今天来询问死亡与睡眠的事情，他决定不再说下去了，尽快结束这次对话。
刘老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脸上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中午还有事情，如果你还有什么需求，我们下次再约好吗？
陈娟笑了笑，她知道刘老师无法看到她脸上得意的表情，为了不再引起对方的怀疑，她站身，轻声说，那好吧，我不打扰您了，不过我很想在您这睡上三天，享受一下睡眠的乐趣。刘老师说，我们这里不是度假村，你没有睡眠障碍是不能随便接受我们的治疗的。陈娟说，我真的有，只是今天没有机会和你说。刘老师说，那好，你和前台约一下，我们下次再详谈，我真的要走了。
陈娟向刘老师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她没有立刻取下面具，虽然戴面具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还是担心刘老师会突然从背后追出来，识破了她的真面貌。
陈娟沿着楼道往大厅走，楼道两边有很多的房间，房门都是紧紧地关着，门上也没有窗户，只是在门上挂着不同的标识，上面写着“三生有幸”、“五味俱全”、“八面玲珑”，陈娟既觉得好奇又感到好玩，她站在“五味俱全“的门前，心想，没准这里面睡的全是人，我进去看看吧。陈娟居然把门推开了一道小缝，可里面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正当陈娟要走进房间时，突然背后传来严厉的声音，你想干什么？这里不能进。刘老师此时已经站在了陈娟的背后，并伸手抓住了陈娟后背的衣服。此时，用魂飞天外来形容陈娟不足为过，她的身体使劲抖动了一下，吓得猛一转身，她看到刘老师惊慌的眼睛和愤怒的表情。
双方对峙了几秒钟，面具后的陈娟真像被鬼拍了一下，嘴唇动了几下，可没有说出话来。刘老师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低声说，真不好意思，这里面都是患者，你随便进去会吓着他们的，会出大事的，你还是先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陈娟说，好。
楼道的那一头，小护士已经向这边跑来了，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拉起陈娟就往外走，俩人来到了大厅，一起坐在了接待沙发上。小护士细细地说，姐，你胆真大，你现在不能进去，那里面睡着都是人，睡着了和死人差不多，我都不敢随便进，刚才把刘老师吓坏了，他主要是担心你被吓着，才跟你发火的，你别在意。陈娟看到小护士，心里舒服了许多，她拉着女孩儿的手，轻轻的抚mo着，说，没事，我也是好奇，那门上写着”五味俱全“是什么意思？小护士说，我们根据患者的不同情况，制定相应的睡眠方案，那屋里的人都只睡五个小时左右，就起一个好听的名字。陈娟说，一点都不好听，那如果睡二十四个小时叫什么？小护士笑着说，我们最长就是睡二十四个小时，那间屋子叫“最长的一天”，姐，刘老师都走了，你把面具摘下来吧。陈娟一下子露出了自己的脸，上面还挂着一串串汗珠。
当陈娟摘下面具的时候，她感到重新回到了人间。虽然刚才她也没在地狱里，但那种气氛让她感到了压抑，特别是刘老师恐怖的叫声还有对她后背重重的一击，使她对这个地方产生憎恶，但她已经下了决心，还会再来到这个地方。
还是不戴面具舒服，重新看到小护士甜美的面容让陈娟感到踏实了许多，阳光自由地洒在她的脸上，和风吹拂，空气中流淌着一股香味儿，她快步走出了那间白房子，心里叨念着，快点离开这里。
陈娟边走边掏出手机给单位打了一个电话，请好假，然后直接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