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罗在不久前被宣布产难而亡,孩子也没活下来,据说那孩子确是个男孩儿。得到消息的他,一时心灰意冷,辅助她所生小公子的愿望落
空是一回事,对这个薄命佳人的哀切追念则是隐匿在他心底的另一层忧思。
如果他都这么难过,兄长宁族在回宫后听到如此噩耗也断乎不能好受。他相信,兄长非常喜欢昔罗;那个神奇的美人,世上也许没有人会
不想去亲近她、爱慕她。公子养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从来都以自己的喜恶推想周遭的一切人,仿佛他们都会如自己似的爱憎分明,所以他的朋
友会评价他正直,而他的敌人往往就喜欢利用他这种单纯。幸运的是,宁族本身也心地坦率,亦就最推重如此脾性,与他无比投合亲密,一旦
遇到对别人提不得的烦恼需要找个人倾诉的话,就只会来找他。
果然,当他下了车子,小跑着来到兰堂之时,宁族马上摒退众侍,当着他的面一下就落了泪。
“弟弟!出了大事!天啊……”但是宁族一开口,却说出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秘密,“上光不是原来的上光了……”
这简直是完全听不懂的一句话。
公子养心口怦然,瞪着眼:“您说什么?”
宁族情绪激动,泪如泉涌:“上光,不是以前的上光,他被调换了!”
惊天之雷!
公子养猛地呆住,张口结舌了好半天才可以重新说话:“这哪里能呢?君侯,您冷静一下!”
“昔罗死了……”宁族终于提到了这个,“夫人说她的孩子也跟她一起死了,可是,我的上光呢?我适才抱在怀里的那个上光,分明不是
上光!我看着夫人,她一个字都没解释,她似乎认定那就是‘上光’,倒像我的怀疑眼神伤到她了!我问不了她!那孩子无论如何看,都是昔
罗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眸子,那种颜色!他是谁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直留守翼城,你告诉我!”
公子养只觉宁族的哭诉一字一字都像刻刀刻在了心上,但唯有记住的份,却不能作出任何回答。因为他也不了解,居然会有这么可怕的变
化被藏在了宫里。
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搜索记忆,把数月前嫡子得病的传闻、他率众臣入朝探问嫡子病情以及那时后宫放出的昔罗辞世的讣闻一一
报与宁族,以期能够一起从中寻觅玄机。
讲完之后,宁族的反应相当迟缓,这位君侯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末了垂下眼睫,拖长声音淡淡地说:“……哦……”
这个“哦”字到了最后,像是一声叹息了。
公子养不解,这是说明君侯已窥出端倪,还是依然一团迷茫呢?不管怎么讲,君侯的态度和不久前的激烈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他没有探询,既然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兄长的惶惑可想而知,他得暂且忍住好奇,自己试着找找原因,帮帮兄长。
兄弟二人在堂中静坐良久。
利用这个时间,公子养迅速在脑内将所有的线索集合起来,希望**出前因后果,不多会儿,有个模模糊糊的真相在他胸中勾勒出轮廓。
这个猜想成立的话,之后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君侯……”他酝酿了一会儿情绪,鼓足勇气低声喊道。
“我想到曲沃去。”宁族忽然打断他,“我很久不到祖先灵前拜望了,想去住一段时间。”
他错愕地抬起头,盯着宁族。
宁族却移开目光,好像在别处的幽暗里找着什么东西。
“不行!”这时他听到自己愤怒地吼出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行,君侯,您必须弄清楚!”
这种怒火从何而来?那会儿他来不及想。
他在宁族眼前站起来,挺直脊背,双眼放着光亮:“事关嫡嗣,怎能逃避?!要是这些事情有联系的话,那么很可能是有人害了嫡子!然
后谋死昔罗……”
他感到说不下去。
刚刚囫囵思考了一遍的结果,其实只有想到“阴谋”二字,阴谋从何展开的,倒是一点没理明白。
害了嫡子,又除掉昔罗,换上了大约是昔罗并未死去的孩子?为什么?谁出于这个动机这么干?唯一能谋杀昔罗的只可能是目前后宫之主
仲任,可她如何会去纵容他人害死自己的儿子,又默许他人调换来昔罗的儿子呢?
“或者说,有人害了昔罗,然后杀死嫡子……”此路不通,他换了条路,感到又说不下去。
害昔罗的话,也许是因为怕她生子得宠?这么做大概是为了保护嫡子地位,那么更没可能又去下手再害嫡子啊!
何等扑朔迷离!
嫡子死了,昔罗死了,谁先谁后,如何得死,都无从考证。摆在面前的事实无可争议的只有一个:确证不了出身的酷肖昔罗的婴孩,代替
嫡子活下来了……
“敢问君侯,昔罗埋骨何处?”他总算想到一个好办法,“请掘开坟茔,查看她母子尸身,臣想一定会有所遗迹。”
宁族默默地望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不要去掘坟了。”
公子养大为诧异,同时觉得失望和委屈。
明明是个上佳的建议。叫他到这儿来,不正是为了替国君和兄长排忧解难吗?
“兄长!”他换了个称呼,恳求道。
“不必了。”宁族轻轻地却坚决地拒绝,“别扰了死者的清静……我想到曲沃去,立即出发。你陪我去吗?”
“兄长!”
“你还当我是兄长,就别再提这件事,当我从未对你说过。你就答我一句,你陪我去吗?”
没有不陪的道理,只要是宁族开口。公子养低下头来,强压住满腹的怒火与疑惑,顺从了兄长的意志,安静地陪着兄长,在曲沃断断续续
地待了快一年的时光。
但是,他一辈子都要这么顺从下去吗?
当年从曲沃终于归返了宫廷的宁族,自始至终没在宫中揭开真相。关于上光生母为谁,宁族是到了西征犬戎的凯旋前夕偶遇孟哲罗后,才
亲口对公子养说出“那孩子可能了解到他的身世”来表明自己的判断。
可公子养当时就看得出宁族心中的结论。
因为宁族首先将上光的住所移到离自己寝殿很近的地方,并且将包括乳母在内的侍奉人等全部更换;紧接着,宣布册封这位君夫人所生的
“嫡子”为世子,并且选定他公子养成为世子的傅父;跟着的好几年里,宁族和仲任没有诞育过孩子,后宫也没有嫔妾受孕的记录。宁族差不
多是专心溺爱着世子上光,连品箫这样的事也要亲自教授,当小小的上光吹出了第一个音符之后,宁族就大为欣喜地让人从府库中拿出一块宝
贵的赤玉,为儿子琢箫。
显然,上光除了自身之外,还代替死者承受了宁族的感情。
同时奇怪地,宁族与君夫人仲任的姻缘,也没有任何崩坏的痕迹。
尽管君夫人数年不生一子,可是宁族依旧用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尊重和倾慕在爱护着她,而仲任,也回应着丈夫的期望,和丈夫一样疼宠
上光,凡事为上光着想。这对经历了拆散又聚合在一起的夫妻、父母,对从前的变故采取一致的“逝者不问”的态度,只一意要愉悦幸福地过
下去了。十年后,公子服人降生,他们四个人结合成了一个真正完整的家庭。
君侯选择对这样天大一桩阴谋完全包容,是因为不能去得罪仲任身后的天子一系?还是无法忍心惩治结发的夫人?或者说还有其他的理由
?公子养困惑至今。
但在这个晋国公室最高贵的家庭中,两个儿子皆沐浴着父母的慈祥与抚爱,父母也接受着两个儿子的崇敬与孝顺,兄弟之间更是相亲相护
绝无悖逆。所以公子养决定,既然兄长的隐瞒造出的是如此效果,那么他就没理由去吐露一丁点往事来进行破坏,并且还应该消灭掉抱有此心
的人。
不过,世事流转,上光这个愈长愈像昔罗的孩子,同时也继承了其母的聪慧与隐忍,从十四岁起就为晋国辛苦奔波,几次三番在血火里打
滚,险些丧命;到后来又在危难关头继承父业,励精图治兴强晋国;好容易家国平安也娶妻生子了,别有用心的人倒拿出陈年旧事来不断折磨
这即位以来没过上多少天舒坦日子的新君,要逼迫新君把经营日善的社稷拱手交出……
公子养的心很疼。
在上光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他是个旁观者,还是个知情的旁观者;在上光其后的人生中,游走戎地、西伐犬戎、远行昆仑、东征淮夷、
邹城遭创和镐京自戕乃至长达三年的孤鸿独守……没有一次他不知情,没有一次他不在旁观,也没有一次他能出上半分力气。
他这个傅父,这个对君侯而言仅次于父亲的人,绝对不能再顺从下去了!
想到这里,公子养霍然起身,高声叫着某个心腹家臣的名字。
上来的却是守在院里的武士:“大人,他不在这里。您有什么吩咐么?”
“我早该料到,你们把我的人都治住了!”公子养疾言厉色地训斥,“我也没有吩咐,只是想叫他们去把南院的暖室收拾出来,我现在要
去睡。反正我已经是个老朽,只能每日昏昏!”
武士想了一想:“小司马下令,让大人在本院走动就好。”
公子养大怒:“南院不是本府吗?!我连这也做不到了?”
武士看他脸涨得通红,太阳穴周围青筋暴突,怕惹出他个好歹,毕竟他是有年纪的人:“哎。大人请稍待。”
很快,他被带到南院,径直往暖室走去,气冲冲地将帘子放下:“我睡觉的时候,你们这些猪狗都离远点,别吵我!”
武士口内称是,躬身退出,在院门看守。
公子养把内中的屏风拉开,铺好衾枕,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地捅开挂着剑的暗壁。这是个豪族大家基本都有的设计,公子养
家的这个是在与外界只有一墙之隔的情况下,将一段墙体做成中空,内外出入口都刷灰泥同墙面一色,只有公子养父子晓得该如何使用。
他很快就来到了南院外的偏僻通道上。
临走他还没忘了拿上那把剑。
怀氏府邸。
“您受苦了,元大夫。”被幽囚于怀姓宅所的大夫元已经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时候帮外孙大夫广关住他的南翁却把他提了出来,令他难以
置信地说。
大夫元暗叫不好:“南翁,您这是何意?”
南翁命人献上一案饮食,自己在旁边笑着捻动银须:“快吃些吧,元大夫。”
大夫元看着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头儿,惊疑不定,又想到多思无用,索性心一横,坐下来抓起肉和酒盏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
“真真豪快!”南翁颇为赞赏,“不怕老朽下毒吗?”
大夫元哼了一声:“我落在您手中,您要害我的话,怎么都是个死,既然躲避无用,何不饱餐?”
南翁叹道:“难怪君侯倚重于您。老朽的外孙若有您一半风华,此后怀姓也可分映光辉呢。唉……您吃够了,就快离开这儿。”
大夫元恰也饱足,于是盥手漱口,坐直身子:“良宵和您外孙,啊,还有我父亲,现在把各家的家臣都搬出来了吧?我只身到外面去,似
乎比留在这里更危险呢!”
但是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大踏步地朝外走:“请问,我的佩剑呢?”
南翁打量着他:“外面的确危险,您也可以留下来。”
“连您也说君侯倚重我,所以,不管君侯是不是最信任我……”大夫元停住,有点伤心地说,“他既是我当初择定的主人,哪怕只剩下我
一个,总也要追随着他,对得起他历年的厚待。”
“君恩大于父子亲情吗?”南翁意味深长地提醒。
大夫元笑了笑:“我知道您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