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时,我就明白,此生只能走从医这条路,当医生,当好医生。而好医生在我心目中的标准,就是父亲。
——柴瑞霁
万荣县荣河镇的一条巷子里,是柴浩然老先生的家,许多关于柴家悬壶济世的故事由此生发,广为流传,至今不衰。人们说,昔日柴家院子里放一口大缸,里面总是堆满白面馒头,间或有人用粗布巾包着三五颗鸡蛋,一盒三毛钱的饼干,那是一批又一批的患者给柴浩然老先生的医资。他们说着感谢的话,眼里充满崇敬。那时候,柴家的几个孩子隐隐觉得,父亲让他们立志学医是多么的英明。只有这一刻,他们会忘记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带来的自卑感,感受到做人的尊严。
走进现在的柴家,前院老上房门楣上悬挂着几块牌匾,“德润乡里”、“以医益邑”,从乡邻赞誉之词里可以一窥柴老先生的医德医风。扑面而来的药香,精致的窗棂,廊前的石雕柱础,以及印满岁月痕迹的青石阶,无不隐隐透露着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与毫不张扬的家风。后院两间上房、三间厢房,无论外观还是里面的陈设,都极简单素朴,令人无法相信,这就是着名的世家中医老宅。想象昔日,四乡八村的人们或骑驴或赶马车,风尘仆仆送来病人,只要进了这个宅子,就感到亲人的性命有了保障,病痛就会缓解继而痊愈,这段值得记录的历史,是中国乡村曾经的风景。
方圆流传着一句话,柴老先生如果治不好的病,那就等于判了死刑,无须再寻他医。民间的口碑是最具说服力的广告和宣传,名医的名气和威望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人间最大的善事。
人们喜欢看柴老先生诊脉,无论是愁眉苦脸还是呻吟不断的患者,他都不会紧张或慌乱,谈笑风生地请患者坐下,然后神情自若地把手指搭在患者的腕上,不再说话。一番望、闻、问、切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手指上的香烟就会少了一截。然后低头刷刷开方并叮嘱患者注意事项,这时候,人们才看到一缕青烟从他鼻孔徐徐而出。那种从容,那种镇定,那种胸有成竹,那种大医的风度,无形中传递给患者战胜疾病的勇气和信心。
荣河镇那时叫做荣河县,出名医就像万荣出笑话一样毋庸置疑。也许,是与丰厚的黄河文化底蕴有关,还是上天格外地眷顾这块以干旱闻名的土地?就连不可一世的汉武帝,也曾驾楼船渡黄河至汾水进后土祠,于轩辕黄帝扫地坛前祭祀后土圣母,流下千古绝唱《秋风辞》以及因辞而建的秋风楼。皇帝们不断地来,汉宣帝、元帝、成帝、哀帝,东汉光武帝,唐玄宗李隆基和宠妃杨玉环,宋真宗,等等,那是怎样宏大热闹的一番情景?再后来,京都迁至北京,建起了天、地坛,皇帝们便不再跋山涉水地辛苦了。
柴老先生曾用名柴秉纲,晚号简斋医叟,四岁会识字,六岁能背诵,小学毕业后便跟随父亲柴继羔医文并读。父亲不但学识渊博,历任太原、临汾、长治、运城等地中学校长,而且精通中医并擅长书法,隰县有名的景点“小西天”就是他题的。在父亲的指点下,柴浩然先生从最简单的《医学三字经》、《药性歌括》、《汤头歌括》开始,晨起诵读,午后聆听讲解,同时兼习书法。父亲看他悟性颇好,便送他拜到名医谢荩伯门下。
谢家与柴家世交,谢荩伯专攻《伤寒论》,家学渊源,医道精深,治学严谨。要求门人从经典着作入手,每日鸡鸣起诵,早饭后习字并抄录读本,下午仍然背诵,傍晚才为学生讲解。柴老先生从13岁起,吃住都在谢家,天天凌晨起床跟着谢荩伯背书,按照老师的要求大声朗诵,嘴唇都背肿了。五年里,不说中医看家经典《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濒湖脉学》、《温病条辨》等必读之着,也不说背诵的滚瓜烂熟的药典汤头,就是《红楼梦》、《水浒》等古典名着,也能大段地背诵。三年过后,他白日随师侍诊,晚上结合临床听老师解难释疑。五年后,他开始独立临床。扎实的童子功是非凡悟性的活水源头,再加天赋与勤奋,后来成为一代名医便是必然。为了摒弃门户之见,又拜本邑擅治温病、人称周一副(意指一副药立起沉疴)的周紫微老先生三年,无论侍诊还是抄写医案经典,都勤勉执着,深得老先生喜爱。柴老先生虽师承名家,但仍然不满足,在1953年到1954年间,两次到上海、江苏、浙江等地,遍求名医,以补自己之不足。他还混入病人之中,学习当地名医的用药套路,与自己对比。陆渊雷、张赞臣、叶橘泉、承淡安、陆瘦燕等江南医界名流,都颇赏识这位北方年轻人的勤奋好学与悟性。
那时候的柴家,又仿佛一处交流医术的研究会所,每逢集市这天,宽敞的上房就成为柴老先生师兄弟们、前贤名家的聚集之地。名医牛吉辰、牛吉六、李子先、范焕文等经常在柴家歇宿用饭,然后大家切磋医道,互相学习,气氛热烈而融洽。偶尔的声高声低也是因为对病症的临床体会与见解的争论。
1958年后的三年里,老先生又受聘为晋南专署中医进修班、西学中班等七个班次执教,主讲《伤寒论》与《金匮要略》;到了60年代,先后带徒10多名,主讲中医院校一、二版基础教材及《中医内科学》《中医妇科学》等。父亲的勤于思考、敢于质疑的读书习惯,影响着他的孩子们,尤其是老二柴瑞霁,人们从他日后的从医风格和行事严谨的态度中,明显地看到柴老先生当年的风范。
有关柴老先生的故事数不胜数,在缺医少药的乡村百姓中间尤为流传,神方,怪方,奇方,看似平常却非寻常,人们说,病邪只要让老先生撞上,没有不除的道理,老天派华佗转世就是来拯救万众的。
举两例医案:80年代初,由名中医组成的医疗队下乡到芮城,一位患胃痉挛多年的女患者慕名而来,先到的一位医生为其诊脉后说:“两味药就能把你的病治了,这是经方。白芍药30克,甘草15克。”第二天患者来复诊,问:“好点了吗?”答:“好像有一点好。”医生明白了,说:“我们还有位名医,马上就到,你等等他。”
柴老先生来了,诊脉后说:两味药,白芍药15克,甘草30克。第二天患者提着自己蒸的大白馍,喜眉笑脸地来了。“先生真是神呀,我吃颠茄片也止不住的老病让你两味药就治住了。”柴老先生又调了方子,三副药痊愈。
那位同行佩服地说:“咱也是医生,咋有脸吃人家的白馍?看来这经方也不能照搬。”
经方是医圣张仲景留下的经典药方,历经数千年的验证,仍然是中医们首选的治疗药方。但诊断之准确是前提,同样是经方,运用不当就会使经方起不到应有的效用,这就是名医与庸医的区别。
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一位景姓患者感冒20多天好不了,先是鼻塞头痛,后发展为全身骨头痛,吃药打针输液皆无效,而且越来越重,家人怀疑是其它难症。经人推荐翻山越岭到中医院挂了柴老先生的专家门诊,先生开了两剂药:麻黄10克,桂枝10克,杏仁10克,甘草5克。
患者疑惑地问:“就这四味药能治好我的病?”
先生拍拍他肩膀笑了:“记着,水煎服,一天一剂,两天后就不用再吃药了。”
果然,一副药下去,当天症状减轻,两天后,痊愈。这位患者后来到处对人说柴老先生有治感冒的怪方,属天下一绝。其实他不懂,这就是经方,并非奇方、怪方。
柴老先生培养的孩子中,表侄李致重,属中医界的重量级人物,中国中医药大学首届硕士研究生,曾任中国中医药杂志副主编,当过全国中医药学会学术部主任,在香港一所大学当教授多年,是柴老先生引以为荣的一个。大女儿柴瑞雪,专攻妇科,在一方颇有声望;大儿子柴瑞霭,全国第三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的指导老师,曾经是运城市中医院院长,现在是运城市中医药研究院院长;三儿子柴瑞震,从事临床多年,现为北京一家医学杂志主编;孙子柴巍,是中医研究院附属医院副院长;次孙柴昆,是附属医院大夫;孙女柴岩,中心医院中医科大夫;孙女柴凝馨,也就是老二柴瑞霁的小女儿,就读于北京一所中医药大学。据业内人士提供,像这样的世家中医在山西也寥寥无几。
许多时候,老二柴瑞霁就坐在柴老先生身边,誊方子,看他诊脉。十多年后,仙逝的柴老先生若知道他付出心血的这个老二,不但完全继承了他的医术,而且还超出他想象盖了一座现代化的大医院,拯救民众的功效与范围已非昔日可比,一定会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