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的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
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她年纪还小,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是深山老林中一处休闲门派里最为卑微的下人,日复一日过着倒马桶扫地的日子,从没想过山下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师姐们一顿毒打使她赌气“离家出走”,误打误撞走进了他的茅屋。
回想起来,那时候大概是两人最为落魄的时候,一个是尚未长开的黄毛丫头,被揍的鼻青脸肿,一个是下凡历劫的神仙,被困深山十年未换过衣服。
她偷吃了他池塘里养的鱼。
他偷走了她的心。
然而,她终究是卑微的凡人,就算历尽千辛万苦飞上枝头,也只能做一只山鸡,成不了凤凰。
他虽然潦倒,躲在深山中,却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上仙,天帝的长子,终究不是一条鲤鱼。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那一天,他以九重天太子的身份,信誓旦旦的跟她说,他要娶她,声音很大,惊得书上的鸟儿飞离了枝头,那双红色的眼睛,那么致诚。
可她何德何能……
苣若早已不再是当年琼花山上打杂的苣若了,而他,也不再是东元山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忘忧。
她心有不甘,可是她无能为力。
在跳下诛仙台之前,诛仙台前弹琴的鬼差问她,她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她说有,当然有。
那鬼差问她是什么。
她说不出。
她总是不能满足,她有太多太多的心愿,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一桩最为重要,哪一桩最为值钱。
神仙之中,跳诛仙台跳的这么不心甘情愿的,大概就是她了吧?
于是那好不甘心的女子感动了阴曹地府的“上天”,在她受尽了抽筋扒皮粉身碎骨之痛之后,有一位红衣的美**人救了她。
那妇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不记得了。
于是那妇人便赐“无心”一名给她。
从此以后,世间便再无神仙苣若,只有被诛仙台烧的仅剩一颗魔眼的“鬼眼娘”无心。
无心是真的无心。
你看那柔美娇小的身材,温婉动人的笑容,都是假的,除了当年阿修罗王赠与她的那颗眼睛,她一无所有,人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像,她无心,是真的无心。
作为嬅妇人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她成为了未央君独生女萧蕤的影子,也成为未央君手下一颗重要的棋子。
这么多年来,她以“独眼娘”的身份辗转于六界之间,而今重回人间,天地已换了一副模样。
这时候人间有这样的说法:彼此相爱的一对,如果缘分尽了,那么即使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不会再邂逅了。
可她还是遇见了他。
他老了。
而且早已认不出她。
此时此刻的她已在没有了当年的活力与激情,肚子里藏了几百年的千言万语缠绵情话,都已无法在说出口,能做的只是拉住他的衣角,施以尽可能真诚的笑容。
无心终不是苣若,可她宁愿自欺欺人,假装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守候在他身边。
承乾是条红彤彤的龙,性格直来直往做事雷厉风行,十足的行动派,因此他表现的痴情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闭关修炼一等等上几千年。
这呆子为了一个出身低贱与魔族关系暧昧不明的小仙娥,放弃了皇位继承权,躲到了人间,摇身变成了文绉绉的学者,跟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起学起了科学。神仙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便寄托于人间。
看那些写的密密麻麻的实验笔记,无心不禁心疼起来:圆珠笔写字写的这么顺畅,这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才彻底扳过来二万多年用惯了毛笔的习惯?
除了担心承乾因长期蜗居实验室而日渐走形的身材,还有一项更为要紧的事情值得她关注。
这也是未央君关注的地方。
但她与未央君关注点不一样,那个神仙唯恐天下不乱,抱的是看热闹的态度,但这人间毕竟是她所爱过的人间,她想负责。
承乾……应该说程教授……程教授秘密进行的克隆实验真的成功了……
就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低下实验室中……
神仙都做不到的事情,区区凡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单凭苣若生前留下的一缕青丝便妄想着使其复活,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与未央君得知承乾的计划后,皆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在监视着这位九重天的前太子,谁料得他真的成功了。
看着保温箱中那个皮肤红彤彤,身上满是皱纹的早产女婴,无心无比的恐惧。
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只有她自己能体会的到。
那是遗传了苣若全部基因的一个借助陌生女子的子宫从细胞核成长而来的“新的”生命,尽管它虚弱的还不能独立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尽管它还没睁开眼睛,但它已经对无心造成了无比大的威胁——这个女婴,它叫“苣若”。
这个孩子将代替已故的苣若守候在程教授的身边……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她很可能再也不能变回苣若了……
无心趴在隔离窗外面,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四肢健全,远比她好得多。
它会慢慢长大,程教授教它读书写字,然后健康快乐的成长,亦或是为了避嫌,程教授找一户好人家让它作为普通女孩成长,然后待到年方二八的岁数,安排一场浪漫的邂逅,从此两人浪迹天涯。
他们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小孩儿,然后相近天伦之乐……
这不是很好么?
可是她不甘心。
无心捏紧了拳头。
她不能容忍有这种可能:有个姑娘带给承乾他要的幸福,而那个姑娘恰巧也叫苣若,并且是真真正正的苣若,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无心,另一个苣若,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她什么人都可以代替她留在他的身边,但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该怎么处理这小东西呢?
像是杀掉李崇清那个多管闲事的小子一样放一把火?
不可以。
一来条件不允许,二来,这是承乾的地盘,她不敢动土。
那么……唯有用最为原始的方法了。
在人类文明社会中杀掉自己的克隆体,应该算是自杀吧……
小东西……你若是怪也就只能怪你自己了,谁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呢?
苣若悄然将双手伸进保温箱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女娲实验室里上到程教授、博士后,下有保洁阿姨与门卫,无一不认得她,她像是这女娲实验室中员工中的一员,也像是根本不存在于这栋楼中。无心将那孩子裹在襁褓中,塞进了巨大的手提包,心里打着鼓,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到了大门口,冲门卫大叔微笑,故作镇定的走出了实验室。
她必须要在程教授上课回来之前将事情搞定。
好在女娲实验室地理位置极偏,周围皆是荒草丛生的林子,就算程教授忽然杀回来,想找到她也需得花上些功夫,除非他不想在这儿混了,一把火烧了沙美。
无心来到一处连自己都不清楚如何下山的地方,打开手提包,小心翼翼抱出了那虚弱的婴儿。
外面这么冷,与保温箱中环境差异极大,它竟然还睡的如此安稳。
难怪小时候大家都说她傻。
看来是真的。
她就要杀死自己了……
无心莫名的酸楚。
在未央君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斩妖除魔的事,结果过不少性命,她向来是麻利而又冷血。
如今面对一个脆弱的一手便能捏死的小生命,她竟然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下手。
无心啊无心,你等什么呢?
它虽然是他花费了百年光阴,万般期待降生的孩子,但它并不是他的骨肉啊……
你又不是第一次自杀了……怕什么……
无心颤抖的手伸向了那女婴的脖子,紧紧闭上了眼睛,狠狠捏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时,那婴儿还是合着双眼,只是脸上没了血色,鼻尖也没了气息。
无心像是丢掉即将爆炸的炸药包一样,撒开臂弯,将那孩子丢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往林子深处跑。
她惊慌失措,毫无解脱之感。
她想要大声哭一场,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眼泪可以流。
她不过是苣若仅剩下的一颗眼睛罢了,那颗眼睛还是当年阿修罗王为表感激之情,送给自己的魔眼,算不得自己参商之物。
实际上,陪在承乾身边的苣若,并不应该是她。
实际上,该死的是她,不是那孩子吧……
无心觉得自己这五百多年活的像是个笑话。
她是未央君手下的棋子,同样也像个戏子一样,按照未央君写好的剧本,演绎着悲剧的人生。
她干嘛要来人间呢?干嘛要与他邂逅,然后白日做梦一般妄想着与他再续前缘?为什么要淌这浑水,剥夺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什么用一个无辜的生命试图挽救自己心中的不甘?
这样的结果,未央君大概满意了吧……
他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自己在大月晶宫里看笑话……
素来如此。
如今她也成为了那笑话里的一员,而且入戏入的极深。
程教授讲完了课便迫不及待的往实验室里跑。
学生们早已习惯了这样风风火火的程教授,都以为这是个科研狂人,今天依旧是赶着回去看实验结果成功与否。
实则不然。
程教授的实验成功了,代孕妈妈诞下一名健康的女婴,那女婴正是苣若的克隆体,完美的超乎想象。
五百年,他等了她五百年。
即使她很小,与当年的苣若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还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想要一分一秒都与她在一起。
然而,今天他回到地下室发现她不见了……
保温箱里空荡荡的。
程教授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还是没能看到小不点儿的身影。
实验室里的温度骤然上升,因为程教授很生气,他要爆发了……
是无心……
竟然是那个女孩。
看上去牲畜无害的那个女孩。
他过于自负,在地下室装了摄像头,却从没看过监控录像。
那个无心,表面上傻乎乎的,竟然早就发现了这间地下室,并且翻阅了他所有的实验记录,暗中给代孕母体送饭……
最为可恶的是,她抱走了他的苣若……
程教授捏紧的拳头青筋暴露,缓缓走出房间,同样朝着实验室的大门走去。
门卫大叔冲自己老板点头哈腰的打招呼。
程教授耐着性子,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勾起嘴角冲他微笑点头。
人类社会可真是麻烦……
越是到这种紧要关头的时刻,他就越发的怀念在九重天逍遥自在的日子。眼看成功在即,苣若的克隆体已经复制成功,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无心……如果你敢动苣若一根汗毛,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程教授念了个诀,索性开了天眼,跟着无心留下的痕迹,一路追了上去,很快便发现了小苣若的尸体。
没错,正如无心所料,程教授看到这副场面,愤怒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沙美市给小苣若陪葬。
但他不会这么便宜她,他必定会找到她,将她碎尸万段。
她本是可以逃走的,可是她怕极了,哆哆嗦嗦的全在一颗歪脖子树下面,等待程教授找上门来。尽管她受过未央君与嬅夫人的点化,但终究是个几百年的后生之辈,就算逃到天涯海就,只要是他想找,总是能找到她。
该来的总是要来。
无心竖着耳朵听四周传来的细微声响,精神紧绷着。
那个人的皮鞋才在枯枝烂叶上的声音无比的刺耳,像是刀子一样狠狠戳着她的灵魂。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无限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款式不错,但因常年不打理显得时分邋遢的皮鞋。
这么多年,娇生惯养的他一个人在人间,一定很辛苦吧……
无心鼻尖有一阵酸意,但哭不出来。
她蜷在树下,低着头看他的双脚。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
拔舌头?挖眼睛?千刀万剐?抽筋扒皮?或者先给她一巴掌?
“犯人”就蹲坐在自己面前,他竟开始为从哪下手犹豫不决了。
就这样,两个人保持着怪异的动作,从夕阳西下对峙到了月上枝头。
无心蹲的累了,程教授也思考的累了。
山上没有路灯,仅借着月光根本看不清鞋子是新是旧,无心只知道耳边再次传来刺耳的脚步声,那声音渐行渐远,离开了她,缓缓的离去了,不曾回头。
本想着借此机会再走进他的生活,看来失败了呢……竟然与他结了仇……
还呆着做什么呢?
好丢人。
大月晶宫里的未央君此时此刻是不是像往日用ipad监视萧蕤的一举一动一样,在看自己的笑话?
那现在还回去么?
不回去的话……天地之间,还有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啊……连倾诉、哭泣的能力都没有。
她是无心啊……
正在她感慨自己悲剧的命运时,耳边再次传来哗哗的脚步声。
“你是腿麻了站不起来么?半夜三更的不回去睡觉!”程教授不耐烦道。
“……”
“真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