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关黄帝的史实,在先秦史中主要见于《左传》、《国语》和《山海经》等典籍,其内容前二者可谓之寥寥,即便有一些记载,亦仅仅简要地提及,而且多语焉不详,难以求其实。前辈学者徐中舒先生言:“‘黄帝’在《山海经》的众多人物中,占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或者说,处于一个中心人物的地位。”顾颉刚先生亦说:“今所可见之古代神话多萃集于《山海经》,吾人欲知黄帝传说之初相亦惟有于此求之。”由于《山海经》一书为神话萃集,故而可信性便大大地打了折扣。从司马迁起,就曾有不少人提出过质疑;所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训”的感叹!但又说:“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就是说黄帝与五帝的传说不是古人的虚构,是有所本的,只是人们研究不够深入而已。所以千百年来有关黄帝的史实一直被置于神话传说浓浓云雾之中。最近几十年来,学术界将其事迹与考古发掘的资料两相比照,证实了黄帝的神话传说不可能都是后人的编排臆造,是有一定真实性的。因此本节同样以《山海经》所记神话色彩浓厚的黄帝为主线,结合考古学资料,剥去其神秘的外衣,窥探历史上黄帝的“真容”和史实。下面分几个方面,逐一予以解读。
一、黄帝一词的概说
黄帝一词的意义是什么?查阅近现代学者相关的论述,有玉佩说、兽皮说、巫尪说、中土说等,说法颇多,孰是,迄今均存疑窦,未有定论。其实,对古代历史人物,特别是对没有文字记录的史前人物名号的认知,应放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和所处的自然生态、地理环境中予以考察或解说,所见才会接近历史的真实。
黄帝其人其事,从历史文献和神话传说看,恰当地说,他在中国历史上是原始社会后期黄河流域的一位杰出的氏族部族首领、酋长或“王”,只不过囿于时代久远,沧桑巨变,后人赋予他许多神秘的外衣或神话,把原来清晰的历史人物,越涂抹粉饰就越模糊,也就越难以弄清其实质。那么何以为“黄”,何以为“帝”?合而谓黄帝者,想来应说原来是居住在黄土高原的人类群体,以其所处的自然生态的黄土和植被拟人化为氏族或部族名号的结果。兹就何以谓“黄”,何以谓“帝”,予以试释:
“黄”字,据《说文解字》:“黄,地之色也,从田,古文光声。”《尚书·禹贡》:“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所谓“厥土”,即“赤埴”。刘熙《释名·释地》云:“地,底也,其体底下,载万物也……以土黄细而密曰埴。埴,腻也,粘泥如脂之腻也。”又王充《论衡·验符篇》云:“黄为土色,位在中央。”据此,知《禹贡》等篇所记的黄壤,当是指黄河流域的黄土而言的。
而以黄土为古之氏族名号者,文献记载也不乏其例。例如《史记·五帝本纪》:“《索隐》案:有土德之瑞,故称黄帝。”《正义》曰:“以土德王,故曰黄帝。”又《白虎通·名号篇》云:“黄者,中和之色,自然之性,万世不易,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曰黄帝。”
可见黄帝氏之所以以“黄”作为氏族或部族的名号,是与当时这一群体所居住生息繁衍的地方为黄土有着密切的关系。古人在黄土高原上活动的史迹,在先秦文献里屡见不鲜,例如《诗·大雅·公刘》载周先世“笃公刘……于胥斯原……陟则在,复降在原”。《传》云:“山峰”,此为三代及其以前的先人们在黄土地带采集、狩猎生产和生活的例证。上述文献所谓之黄帝,显然是由黄帝这一群体所生存的地缘而起,之所以名“黄”者,是与黄帝群体所在的自然生态地质黄土为象征并作为其族群的符号。那么历代史家于文中所说的黄帝之“黄”义,在我们看来,无非是说黄帝这个族无论是它的族名还是族的首长名都是由他们所在的黄土而得名。黄帝之名为“黄”,其字义既明,下面再说“帝”字。
“帝”字,其字原本为神。其字义,我认为它的原始义是取象于“华”,而华是花的古文。说华为帝者,所见最早提出者朱骏声在其《说文通训定声》的“帝字多别义”中提示:“周伯琦以此(帝)为花蒂之象形。”尔后吴大澂和郭沫若均沿其说并各有发明:吴氏谓:“帝古文作,与鄂不之‘不’同意,像华蒂之形……《说文》‘蒂,瓜当也’,《文选》吴都赋注:‘蒂,花本也’,西京赋注引《声类》,‘蒂,果鼻也,音帝’”。即为植物花果之形象字。而郭沫若对帝字造字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心理有所阐述,认为帝字形体之构成是植根于人类的生殖崇拜:“帝为蒂之初字,则帝之用于天帝者,亦生殖崇拜之一例也。帝之兴必渔猎畜牧已进展到农业种植以后,盖其所崇祀之生殖已由人身或动物性之物而转化为植物。古人固不知有所雄雌蕊,然观花落蒂存,蒂熟而为果,果多硕大无朋,人畜赖之以为生。果复含子,子之一粒复可化亿万无穷之子孙,所谓韠鄂不,所谓绵绵瓜瓞,天下之神奇更无有过于此者矣。此必至神者之所寄,故宇宙之其宰即为帝为尊号也。”郭氏解释了“帝”之造字于渔猎到农业时代(即新石器时代——笔者案)。人类以植物的花果为帝字的取象对象,其说无疑是可取的。但是郭说却未能揭穿说透“帝”字的来源,并追踪寻觅出它何故以花为“帝”的真谛,更缺乏其实物旁证。
说“帝”的原始义为花蒂,我根据考古资料,认为其来源和最初造字的字形是取象于黄河流域陕、晋、豫交汇地区,极富地域特征的佳果——柿树的花果。早在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时期,这里的先民已将这种美味果实当做神物。这在时间、空间、历史文献和考古文化上都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和实物的支持。
首先就时空看,郭沫若说“帝”兴起于渔猎畜牧到农业时代,其时即为考古学上的新石器时代。最初是原始先民采撷红艳味甜的柿果充饥、治病,并将其作为祭祀的“神物”。其情节在本书第三章第三节已有详论。在空间上,据调查柿树栽植情况,在我国多分布在适宜于寒温带半干旱作物的黄土高原地带,而陕、晋、豫则是其中心地区。
其次,在历史文献方面:据《山海经·西次三经》载:“峚(密)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这种果树五年后才开花结果,它不光是味美甜如蜜,食之不饥,而且还是敬神贡奉“黄帝是食是飨”的神物。
再次,我们说“帝”字之造字是取象于柿花作为黄帝氏族的象征符号重要的依据。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母题四瓣花纹图案,并由四瓣演变方联体的五瓣、六瓣花卉的抽象图像,与“帝”字造型取象形式特征极为相似,是为有力的物证。须知,植物的果实是在花卉的发育生长过程中结实的。为我们说“帝”字之起源正是上举文献载前人解“帝”为“蒂”,为“花本”、为“果鼻”,与我们解析为柿花、果蒂(托)的形式皆呈四瓣呈“十”字形相近。因此也就可知,“帝”原始含义是当时人们以柿花为其族群的神圣象征符号和崇拜偶像,在视其为神的观念形成过程中所产生。在当时古人的观念中“帝就是神”。
“黄”的本义,是源于生息养育“黄帝”这一群体的黄土地。而“帝”的本义,是起于与原始先民生计相关并视为群体象征符号神物的柿花。于是合二为一称黄帝者,就是将“黄帝”当做是中国远古英雄时代,生息在这块黄土地上的群体(族)或它的首领、酋长、“王”,以地域特征和特产物化神格化而故名。这在殷代甲骨文有卜辞可资佐证。
据古文字的线索,殷代甲骨卜辞中有“黄”与“帝”两字,而与黄字并举或连接的有“示”和“爽”二字,即“黄示”、“黄爽”两词。其字义,前者据丁山先生的考释:“‘黄示’的直接解释,就是‘黄神’,《淮南子·览冥篇》云:‘西老折腾,黄神啸吟’,高诱云:‘黄神,黄帝之神’,证以《御览》七九引《旧藏》谓:‘昔黄神与炎帝争斗于涿鹿之野’。”所以知,“甲骨文所见之‘黄示’……当然可以释为黄帝。况且卜辞屡见禘于黄”,均即其证。又郭沫若亦说:“《说文》:‘示,神事也’……古文作……盖示之初意,本即生殖神之偶像也。”
以上我们将“黄帝”一词,置于一定的历史背景和时空范畴内,结合考古学等有关学科,多学科多视野地予以考释。“黄帝”是由黄帝这一群体所居的自然生态环境的黄土和与生计有关的植物物化人格化而起源。这在目前我们能见到的资料中,无论是历史文献,还是考古的实物,都经得起做进一步的验证。因此,其说当有一定的可信性。
二、黄帝史迹的试解
黄帝的史迹,《左传》、《国语》和《山海经》等书均有所记载。黄帝在《山海经》里,是一位煊赫显要的历史人物,书中对于黄帝的记载共有九条:
峚(密)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黄帝是食是飨。(《西次三经》)
黄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处东海,是为海神。”(《大荒东经》)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撅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大荒东经》)
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大荒西经》)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大荒北经》)
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大荒北经》)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海内经》)
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海内经》)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海内经》)
上列《山海经》记载黄帝史迹的经文,大多记载于年代较早的《荒经》和《海经》里。而《荒经》所记的史实,据研究都比较原始古朴和粗犷,从而反映出黄帝族确是中国历史上古老的氏族群体,非东周时的人们的虚构;在空间上,《山海经》所记黄帝的史迹又多集中于《荒经》的东、西、北三经和《海内经》里,唯独《大荒南经》没有记载,说明黄帝族的活动空间,是沿着黄河流域起源和发展的,其走向和发展的范围与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分布情况也大致吻合。
至于对黄帝史迹的认识,我们要注意他的神话色彩的部分。《山海经》对黄帝其人其事或其族的记载,不管在《荒经》还是在《海经》里都把他描述为一个天神,就体态和形象而言,他和他的子孙都长得奇形怪状,有的为人面、猪嘴、豕趾,身上还长鱼鳞。在生活上黄帝吃的是白玉、玉膏和甜美如蜜的果实。黄帝还能御神驱神,呼风唤雨。其史迹每一桩每一件都被光怪陆离的浓浓神话所包裹、所笼罩,但是笔者认为它却是原始社会时期人类童年历史的写照。
首先,从历史学的角度看,据《庄子·马蹄篇》曰:“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又曰:“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成玄英《疏》曰:“填填,满足之心。颠颠,高直之貌。夫太上清淳之世,遂初至德之时,人既遣于是非,行亦忘乎物我。”又《应帝王篇》云:“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王充《论衡·自然篇》云:“三皇之时,坐者于于,行者居居,乍自以为马,乍自以为牛。纯德行而民朣朦,晓惠之心未形生也。”这两则史实,正是指出我国原始社会初民还处在蒙昧和野蛮的时代,人们的智力还很幼稚,没有开发,把世上的百物视为形同自己,把世界上的一切看成自己的同类。当然也将如牛、马、犬等动物当成同类。这一现象不足为奇,正如古代先贤王充所说是基于远古先民的“晓惠之心未形生”的物我混同的原始思维的反映。
其次,从考古学的角度看,本书第二章所论述的黄河流域仰韶文化半坡类型中彩陶上的动物纹饰,其中就有许多人与动物合体的纹饰,如人首兽身、鱼头人面或鱼身鸟头或犬的图像。《山海经·海内经》云:“炎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又《海内北经》所记“犬封国曰大戎国,状如犬”,袁珂注:“按封、戎音近,故犬封国得称犬戎国”。
并引“郭注所谓‘狗封之国’也。《伊伊四方令》云:‘正西昆仑、狗国’。《淮南子·地形篇》云:‘狗国在其(建木)东’。”半坡类型彩陶上人与动物合体的纹饰是以上这些记载的有力实证。
《山海经》所记黄帝的史迹都以神话的方式来表现,从以上历史和考古两方面的资料证明,这种表现方式并不影响它的历史性,相反正说明了史迹的原始性。这种神话的表现方式,正是原始人类的世界观的显露,是当时人们“物我混同”的原始思维的结果,有其真实的一面。所以我们说神话中有历史,传说中有真实,其意义便在这里。
黄帝史迹多以神话的形式出现,是与当时人类的思维视自己与动物同类所致,然究其深层次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一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是与原始人类经济活动有关,因为原始人赖以生存的主要资源是动物。这一事实,正如费尔巴哈所指出:“动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要依靠动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就是神。”这是“因为食物对于野蛮人是上天给他的一种恩惠,是最根本的天意的表现,而且野蛮人对这种上天嘉惠的势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用献祭的方法来与一切神只分享丰富的食物,便等于与一切神奇分享这天意的嘉惠了”。明了了这层意思,对于《山海经》所记黄帝史迹多以神话的方式来表现,也就容易理解了。同时也对仰韶文化彩陶上常绘有人兽合体、人鱼合体、人鸟鱼合体等图像给予一个生动的且合乎历史背景的解释。
三、黄帝族的发展
探讨黄帝族的崛起和发展,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通过这一问题的探讨,从中可以窥见黄帝族在其起源和发展阶段与其他氏族或部族间的交流、融合和彼此间文化的认同。
对黄帝族发展的探讨,历史文献上尚有一些线索可寻,考古学文化对此也有所折射,这里仅作一试探。
历史文献的线索:本节第二项所列《山海经》所记黄帝族的九条史迹,其中竟有五条涉其族的发展和其繁衍派生出的后裔。黄帝族后裔有五个支系,他们是《大荒东经》的“黄帝生禺,禺生禺京”;《大荒西经》的“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大荒北经》的“黄帝生苗龙……弄明生白犬……是为犬戎”;《海内经》的“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生韩流,韩流擢首……人面、豕喙……”;《海内经》的“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
《山海经》所述黄帝生之“生”,不是指亲生的儿子,而是指从黄帝族所分出的后代子孙,这些子孙的形状,不是奇形怪状的人兽合体怪物就是神。尽管他们都被神话所包裹,但从中却折射出一些不可忽视的事实,即黄帝分出去的子孙迁徙得很远,如禺一支往东已到了黄河下游河北大平原和山东,临近了东海;往西北的苗龙的一支为犬戎;始均一支已向北。黄帝族分出去的子孙中唯独没有到南方的迹象。而《山海经》里记载炎帝族分出去的子孙主要是迁徙到黄河之南,由此可见这两大族系的迁徙走向是何等的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