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荷兰人已经在台湾的南端,即今天的安平到屏东之间建立了一个转口港。从巴达维亚(今日的雅加达,又名椰城,是印度尼西亚最大的城市和首都,东南亚第一大城市,世界著名海港。)过来的大船,绕过大员进入今天的安平,收购中国的商货,也转运南洋的商货和白银,交给中国沿海的海上活动集团。
西班牙人在吕宋也建立了庞大的转运基地,那个港口比大员大多了。在17世纪的时候,吕宋是西班牙的属地,有好几万中国移民居住。东南亚各地,马来西亚各港口,以至于马拉加、马六甲,处处都有中国海上集团载去的华人,他们在那里落户生根。由于活跃的海上活动,华侨方才广泛地分布于南洋。
据说从颜思齐时代开始,郑芝龙集团就在今天嘉义布袋地区开拓了一个聚落,从福建运去耕牛和壮丁,在那里生产粮食,也收罗当地的商货。荷兰人居住的大员,在17世纪中叶的时候,已经有数千华人。在台湾北部的基隆和淡水两个港口附近,西班牙人曾经建立基地,后又被荷兰人驱走。在这些基地,其实荷兰人口很少,反而有数以千计的华人,例如,鸡笼和沪尾(即今日的基隆和淡水)都有数千华人的聚落。17世纪时,福建人对台湾就已经非常熟悉了。
郑氏集团的船队飘扬着旗帜,纵横海洋。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必须与郑氏船队签订合约、预付货款,才能获得中国的商货,也才能将他们带来的商货运送到中国。这一海上势力,从郑芝龙时代开始,一直延伸到郑成功取得台湾,至少存续了半个世纪左右,俨然是东亚和南洋地区的海上帝国。清军入关,明室覆亡。郑芝龙拥立唐王延续明朝,其子郑成功被赐国姓,号为“朱成功”,南洋一带遂称郑氏为“国姓爷”。郑芝龙投降清军,郑成功却继续恢复明朝廷的努力。他以闽南为基地,曾大举以水军攻袭南京,不幸大败,闽南也逐渐不保,遂转向台湾发展。郑氏的强大船队趁潮进入安平,荷兰人投降,退回巴达维亚。郑氏在台湾建立政权,其统治地区是嘉义以南到屏东的西部,并没有延伸至山地;在北部,他的政权也只在今天的鹿港、淡水、基隆各有小片的地区,设立官府。郑氏政权号令所及,还是以台湾南部为主。
17世纪版画,郑成功与荷兰人在台湾海峡交战。“反清复明”失败后的郑成功转向台湾发展,他率领强大的船队,趁潮进入安平,与荷兰人展开激战。荷兰人投降,撤离台湾岛。
郑氏在台湾建立统治政权
郑氏带到台湾的官员、兵丁和眷属,总数大约不过十万人,加上原来在台湾居住的汉人人口,应当有将近二十万人,这是当时移居台湾的总人口数。不过他们和海外各处华侨社会有密切来往,“国姓爷”的船只,经常有千百艘穿梭往来于东南亚海上。郑氏集团在大陆的贸易机制,似乎依然存在,从浙江到广东,有金、木、水、火、土五个山商。所谓山商,就是陆地的商贩,他们是海商的代理行,在各地收购外销的商货,同时也分销海外运来的南洋和西洋商品。另有仁、义、礼、智、信五家商号,这些则是转运商货的船队。郑氏政权本身既是保护者,也是投资者。比如说,某个商队从郑氏政权的“户官”那儿领取经营资本,经营得利后,将利润保留一部分,本、利必须缴回户官。从这一方式可以瞻见,郑氏政权本身不仅是一个开拓台湾的行政系统,也是经营国际贸易的商业组织。
在台湾,郑氏的管理机制则类似于封建制度:各个军事单位分别驻屯在各处。今天台湾的左营、燕巢(援剿)、前金(前劲),都是分驻各地的军事单位。这些单位的统帅和兵士,就在当地开垦。农产的收获,就是他们的生活经费,剩余的部分,上缴户官。在这种军事屯垦之下,兵丁逐渐等同于佃农,而军官则是领主。郑氏也授予特权,让垦拓的集团深入原住民的地区开拓耕地。经过这些安排,原住民的聚落也逐渐转化为郑氏政权下面的地方单位。
从上面的描述可知,郑氏集团实际上延续了过去海上集团武力垄断贸易的性质。“国姓延平王”的称号,则是表达郑成功复兴明室的使命感。郑成功的事业,毋宁说是以台湾为基地,以海上贸易取得资源,致力于华夏文化的延续。
康熙年间,清朝在沿海又设海禁,以防堵郑氏卷土重来。然而,清政府其实不能真正有效地执行新的海禁令。施琅、黄梧这些降将的船队,也不能摆脱海上活动集团的特质,他们依旧利用非法与合法之间的模糊地带,进行有厚利可图的海上贸易。1683年,施琅的水师攻取台湾。郑氏政权灭亡,他们的船队,分散在各地,有些没有跟着郑氏投降清政府。其中一些归入了日本的九州岛诸藩,有些分散在海外各地,厚植了东南亚华侨的力量。究竟这分散各地的华侨人口是多少,我们无法统计。只是今天东南亚各港口的华人社区,在居民的家谱或口述传承中,还常常有人提起是“国姓爷”的部下,也有一些地方对郑和的郑成功部“潭州军饷”币
在台湾,郑氏的管理机制类似于封建制度。郑成功的事业,毋宁说是以台湾为基地,以海上贸易取得资源,致力于华夏文化的延续。“郑”与郑成功的“郑”混淆不清,称为“郑王”。
郑氏三代治台,在台湾岛内,逐渐发展了中国州县制度的行政系统;在康熙接收台湾以后,这一系统又并入福建遥领下的台湾。清领时代的情况,我们下一讲再谈。郑氏领台对大陆及台湾的深远影响。
综合地讲,郑成功进入台湾的历史事件,应当看作中国长期从大陆向海洋发展的高峰。这一发展,在整个明朝不仅没有经过官方的许可,还受到官方的压制和打击,但居然连续数百年,将陆地的中国延伸到海上。其情势和西方人在海上大量开拓,其实是类似的。不论西方的发展还是中国的发展,其最大动力,都是美洲新大陆的贵金属流入旧大陆,使后者经济领域的资金大量增加。黄金和白银源源不断地从新大陆的矿山,经过高桅船,再经过海上集团,流到中国东南和南方的商家和农户——从作坊取得瓷器和日用商品,从农户取得生丝和绸缎。中国东南沿海的财富累积,成为这一地区发展的基础,促进了当地市镇的涌现,亦即东南地区的城市化。这些现象,乃是经济的发展、政治的发展和文化的发展,既有交错和重叠,也有抗拒和抵制。
这是经济全球化的重大转机,没有新大陆的贵金属,就不可能有这么活跃的太平洋贸易。台湾过去不在航道上,经过这一转变,忽然从一个不在航道上的岛屿,转化成航道的转运点。在上一讲中,我们曾经说过,台湾进入中国历史,其开端既是商业性的,也是国际性的。郑氏在台湾的帝国,也是这一现象的深化和成长。
郑成功集团带到台湾的,除了少数本属于浙江鲁王(即朱以海,崇祯十七年(1644)袭鲁王封爵。次年,清兵陷南京,张国维、钱肃乐等起兵浙东,拥其监国。同时,唐王在福建称帝,两政权互相倾轧。1646年,清兵攻取浙东,鲁王流亡海上,后病死台湾。)部下的东南忠义之士,其余绝大多数官员和军人,都是海上活动集团的成员。固然福建的泉州、福州文风昌盛,有“海滨邹鲁”之称,但那些海上集团的成员,却不在福建的高层文化圈内。郑氏政权的大臣,除了少数几人以外,都是惯于风涛的海上健儿,善于弄潮,而不习读书。郑氏在台湾立国,并没有将中国文化的精英与主流带到台湾。他们带去的一些文士曾经兴办书院,推广儒家教育,但是绩效不彰。
郑氏的部下,大部分比较娴熟于边缘社会的庶民文化。当然,中国庶民文化的基础,一向与精英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一旦和精英文化脐带切断,庶民文化便不容易再有机会茁长为新的精英文化。所以郑氏统治的台湾,正如海外各地的华侨社会,其庶民特性非常强烈。庶民文化往往具有地方性的特色。在台湾生根的闽南文化,具有开拓社会常见的地区性和排他性。这一现象预伏在清领台湾的时期,更多移民陆续到达,就不免“分类”斗争。例如,泉漳、闽客之间的冲突。甚至,同一社群之内的小团体,为了争夺和维护利益,也不断地拼斗。
台湾作为中华民族汉人开拓的东南疆土,历史发展,其来有自,根源久远;开拓过程中出现的若干特性,也决定了台湾一岛作为汉人建立的新社会,与母国的主流社会和上层统治阶层,难免有亲疏远近,不进行调节,甚至有时还出现格格不入之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