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名人手札真迹——盛宣怀珍藏书札》,共九册,另有《近代名人手札精选》一册(王尔敏、陈善伟编,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影行,1987),是研究中国近代史和盛宣怀与洋务活动的重要资料,也是展现清末民初笺纸和名人书法的艺术珍品。
1983年10月,我正在日本东京大学讲学和研究,接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郑德坤教授来信,邀请我于1984年5月从日本返国时,顺道到香港访问。答以俟返国后再议。1985年1月3日,我从上海飞往广州,转抵香港,陈善伟博士已久待,安排我入住中文大学雅礼宾馆。王尔敏、陈善伟告以在盛宣怀藏札中理出百人书札,正在编辑。并告以此项藏札系旅日企业家程伯奋旧藏,共七十七册,今归中文大学。他们伴同我到书库阅读原件。我这时正在主编《梁启超全集》,看到其中有梁启超写给盛宣怀的信十通,很是高兴。王、陈二先生将其中难于辨认的函札相询,我也尽己所知,仔细协助。记得其中谭嗣同《致盛宣怀函》两通,署名极难辨认,我因曾协助方行同志整理《谭嗣同全集》增订本,对谭嗣同书法比较熟悉,一看即断定为谭嗣同所写,他们极为兴奋。终于选出一百人的一千七百余通手札,包括清室权贵、军机要员、洋务官僚、海陆将帅、驻外使节,以至社会名流、实业家等,嘱我特请顾廷龙先生写一序文。出书后,久欲潜读,迄未如愿。今夏苦热,惮于握管,乃翻阅解暑,感到从史料价值来说,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有助于近代人物文集的补充。新中国成立后,近代人物文集陆续整理出版,中华书局编有《中国近代人物文集丛书》。但《近代名人手札真迹》中的函札,却大都没有收入结集。如《文廷式集》,过去我将在日本所见文廷式写给宗方小太郎的信交付,并为该书写了序言。但他写给盛宣怀的信,当时却未一见。又如《经元善集》,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也未能将经元善写给盛宣怀的十六通信完全收入。这些信,涉及轮船招商局、矿务、办学等,还提到康、梁,如第七书“前云博通中西学问之友,示附上《经世文初编》,第二十三册一卷,自梁卓如《沈氏音书序》合七篇,即是此人著作”。第八书云:“康之学问,虽不近程、朱一派,而近似姚江顿法,但此君存心救世。现在朝野之病,如内蕰热毒,疟迷心窍,非有大承气汤一服,不足以去邪而退凉,天如不亡中国,此人必不觖遏阻……张(之洞)之与康,无异盛之与经,肯推诚布公,规正劝善,康亦无不倾心悦服也。”与《居易初集》中经元善在光绪二十二年写给康有为的信等细读,可以考见他对康、梁变法的态度。
至于上面提到的谭嗣同写给盛宣怀的两通信,我早交请方行同志在《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中刊出了。
第二,有助于对各界人士政治态度的了解。一般说来,政府高级官员,信中以酬应为多,政治表露较少,如翁同龢、孙家鼐。而地方官员则能径述心影。如江标《致盛宣怀书》:
标使湘三载,报称毫无,惟生平素志,不以腐学误人,湘士多才,亦知宗尚化移之速,夙愿所不及,心力两结,毁誉胥忘。先生闻之,当亦莞尔。
此信用“丁酉季春江建霞自制环瀛通问之笺”。查江标于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交卸,用“丁酉季春”笺,当写于丁酉冬或戊戌春,那么,他虽离湘,但对“腐学误人”的憎恨仍很强烈,对湖南新政的施行也很向往。
第三,有助于今后出版近代人物的结集和对他们的研究。近代人物,有待结集的还有不少。例如王韬,中华书局曾出版《弢园文录外编》和《弢园尺牍》,但他的诗文、日记、函札还有不少有待整理。过去,我曾和方行同志将上海图书馆所藏《王韬日记》手稿整理出版,但只有咸丰八年至十年和同治元年的一部分。后来发现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也有《王韬日记》,分别题名《苕华庐日记》、《茗乡寮日记》、《蘅华馆日记》、《沪城见闻录》、《瀛壖日记》、《甲寅夏五回里日记》等,载道光二十九年、咸丰二年至五年的部分日记,同时,1921年《新声》杂志载有咸丰五年的片段日记。当时报纸还有王韬一些零星文篇。《近代名人手札真迹》载有王韬写给盛宣怀的信达七十三通之多,内容重要,如果汇为《王韬集》,那该多好。马建忠、薛福成等也都有写给盛宣怀的信,都有史料价值。
第四,有助于对近代重要史事的探讨。《近代名人手札真迹》中有杨崇伊写给盛宣怀的信,其一云:
杏荪我兄世大人执事:濒行惠顾,匆促握谈,未得躬送登车,寸衷殊疾……
康逆潜蓄异谋,托辞变法,乃弟便服私入椒涂,剪发改装,见诸奏牍,同人谋逆,立有合同,无人不知,惮于发难。弟知其举事之日,不得不上告慈圣,乃罪人斯得,而谤口颇腾,一身之私,在所不顾,幸而圣慈、圣孝略无猜嫌,虽圣躬服康逆丸药后日就瘦瘠,而精神尚可支持。近来专听中医,较七八月间有日新之象。执事闻之,当亦忻然。弟近有请免株连之疏,慈圣召时,及复陈说,始得允送。乃由外喧传白简四十八人,岂不谬哉!濮之泉前辈出守松江,癸卯值年移交子弟,妙手空空,深自皇愧,特求助于执事,倘蒙禀达年伯大人,赐以公费,不仅伊一人感佩已也。
这封信是杨崇伊的自白,他没有讳言“告密”引发的政变。查杨崇伊奏请慈禧“训政”折,上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三日,初六日政变发生,此信自发于政变后不久。“椒涂”,指后妃宫室。“乃弟”,指康广仁,说他“私入椒涂,剪发改装”,自属谣谤,但他向慈禧告密则未稍讳。
查杨崇伊和李鸿章是姻亲,党于鸿章,且为荣禄所倚重。孙雄《清故山东蒲台县知县杨君墓志铭》谓杨崇伊“为故相长白荣文忠公所倚重”,见《旧京文存》,卷一。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遭到朝野攻击,杨崇伊“访查弹劾东事之人,开列清单”。先是,京师开设强学会,杨崇伊“揣政府之意,迎合李、孙,欲借此以兴大狱,遽以聚众入奏”。“迎合李、孙”,李即李鸿章,孙指孙家鼐。说什么强学书局“植党营私,专门贩卖西学书籍,并抄录各馆新闻报刊物,《中外纪闻》按户销售,复借口公费,函奏外省大员,以毁誉为要挟,请饬查禁”。
甲午战时,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上疏奏劾北洋大臣李鸿章“畏葸,挟夷自重”。旋又属稿请起用恭亲王,联名者五十有七人。《马关条约》议起,文又一再陈谏,斥为“辱国病民,莫此为甚”。李鸿章恨甚,授意杨崇伊参劾文廷式参见拙著:《戊戌变法人物传稿》,卷四《文廷式传》。文被革职。杨崇伊可说是一贯反对康、梁,仇视新政的。
等到光绪皇帝“诏定国是”,新政陆续颁行,新旧党争异常激烈,光绪皇帝任用新人,进行变法。而后党首先从人事安排上黜退翁同龢,引进荣禄,以后即待机而动。等到光绪将怀塔布等革职,后党阴谋策划政变。光绪感到“朕位几不保”,发出两道“密诏”,命改良派“妥速相救”,康有为等“跪诵痛哭激昂”,看到情况紧急,设想拉拢袁世凯。鉴于伊藤博文来华访问,又幻想“借重伊藤”。杨崇伊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三日折请慈禧“即日训政”,说是康有为等“两月以来,变更成法,斥逐老成,借口言路之开,以位置党羽。风闻东洋故相依藤博文即日到京,将专政柄,臣虽得自传闻,然近来传闻之言,其应如响,依藤果用,即祖宗所传之天下,不啻拱手让人”。危言耸听,慈禧自然不能不为所动。
过去,一般以为政变的发生,是由于袁世凯告密。康有为等确对袁世凯存有幻想,谭嗣同也曾夜访袁世凯。康有为且请侍读学士徐致靖奏荐袁世凯,光绪于七月二十六日(9月11日)命荣禄传知袁世凯即行来京陛见,并于八月初一日(9月16日)召见,擢为侍郎,责成专讲练兵事务。袁世凯回津后确即进见荣禄。但袁世凯“请训回津”是八月初五日(9月20日),详告荣禄又是第二天,当日即发生政变。以当时的交通情况来看,荣禄来京,不可能在慈禧的“训政”令发布以前。杨崇伊的折请慈禧“训政”称:
今春会试,公车骈集,康有为偕其弟康广仁及梁启超来京讲学,将以煽动天下之士心,幸士子读书明理,会讲一二次,即烛其奸诈,京官亦深知其妄,偶有贪鄙者依附之,而吐骂者十居八九,不知何缘引入内廷,两月以来变更成法,斥责老成。
除提到康、梁外,还有康广仁。而杨崇伊写给盛宣怀的信,也特别提到康广仁。伊藤的来华与政变有很大关系,杨崇伊提到的康、梁、康广仁三人,慈禧“训政”当天下谕:“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并着步军统领衙门将康有为、康广仁兄弟拿交刑部。直到八月初九日(9月24日),再谕着谭嗣同等四卿“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如果“训政”的直接原因是袁世凯告密,决不会三四天后再将夜访袁世凯的谭嗣同革职拿办。可知慈禧“训政”与袁世凯无直接关系,但也不能由此否定袁世凯“告密”。袁的引见,既引起慈禧和荣禄的注意;袁向荣禄“告密”也是事实。此后,谭嗣同等的就义,也不能说与袁世凯完全无关。
杨崇伊写给盛宣怀的信,进一步证实戊戌政变的发生,源于杨崇伊的奏折,也可能因为盛宣怀是李鸿章亲信而向他陈述。
此外,盛宣怀除经营工商业外,还喜欢藏书,缪荃荪等写给他的信,对研究目录版本、善本丛书,以致刻印《常州先哲丛书》等,也都有史料价值。
当然,将这么多的信札抉择编选,并对各人物的仕履生平、信札内容作出简介,实属不易。个别地方,稍有失误。如梁启超《致盛宣怀书》二,《近代名人手札真迹》以为撰于1898年,误。查此信用“沧江集张迁碑字”笺,共二叶。梁启超用“沧江”笔名,始于1909年主编《国风报》时,则此信不可能写于1909年前。开端“杏荪先生”,无官衔,自为清朝覆亡以后。末谓“旅祺不宣”,考盛宣怀在辛亥革命爆发后,在外国公使馆派兵保护下,经天津逃往青岛、大连,旋又亡命日本。1912年春,拟与日本签订汉冶萍公司“中日合办”草约,遭到社会舆论和公司股东强烈攻击,经股东会反对而罢,次年秋回国。梁启超则是在1912年9月由神户起程回国,此函应写于1912年。
《近代名人手札真迹》,辑集清末民初众多人物的信札,编者分别作出简介。函札没有信封,给考核年月增加了极大困难,编者在短期内编辑成书,真是不易,也很难避免解释偶有失误。冒暑翻阅,如鉴赏文物,欣悦之余,草成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