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柯灵
柯灵(1909—)原名高季林,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电影剧作家。主要著作有《望春草》、《晦明》、《市楼独唱》、《柯灵散文选》及《柯灵电影剧本选集》等。
酒假如你向人提起绍兴,也许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历史上的越国的古都,也许他没听说过山阴道上水秀山媚的胜景,也许他糊涂到这地方在中国那一省也不大搅得清楚;可是他准会毫不含糊的告诉你:“唔,绍兴的老酒顶有名。”是的,说起绍兴的黄酒,那实在比绍兴的刑名师爷还著名,无论是雅人墨客,无论是贩夫走卒,他们都有这常识:从老酒上知道的绍兴。
在绍兴的乡下,十村有九村少不了酿酒的人家。随便跑进那一个村庄,照例是绿水萦回,竹篱茅舍之间,点缀着疏疏的修竹;这些清丽的风景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广场上成堆的酒坛了。坛子是空的,一个个张着圆形的口,横起来叠着,打底的一层大概有四五十只,高一层少几只,愈高愈少,叠成一座一座立体的等边三角形:恰像是埃及古国的金字塔。酒坛外面垩着****,衬托在碧琅琅的晴空下,颜色常是非常的鲜明愉快。要是凑得巧,正赶上修坛的时节,金字塔便撤去了,随地零乱地摆着,可是修坛的声音显得十分热闹,——那是铁器打着瓷器,一种清脆悠扬的音乐般的声音:叮当,叮当,……合着疾徐轻重的节奏,掠过水面,穿过竹林,镇日在寂静的村落中响着。
这些酿酒的人家,有许多是小康的富农,把酿酒作为农家的副业;有许多是专门藉此营业的作坊,雇用着几十个“司务”,大量地酿造黄酒,推销到外路去——有的并且兼在城里开酒馆。
绍兴老酒虽然各处都可以买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还是非到绍兴不可。而且绍兴还得分区域:山阴的酒最好,会稽的就差一点。——你知道陆放翁曾经在鉴湖上做过专门喝酒吟诗的渔翁,在中山****畔度过中世纪式的隐遁生涯这历史的,因此你也许会想象出鉴湖的风光是如何秀媚,那满湖烟雨,扁舟独钓的场面又是如何诗意;但你不会知道鉴湖的水原来还是酿酒的甘泉,你试用杯子满满舀起鉴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进一个铜元,水向杯口凭空高涨起来了,却不会流下半滴;用这水酿成的黄酒,特别芳香醇厚。
生为绍兴人,自然多数是会喝酒的了。但像我这样长年漂泊异乡的是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是做酒工人虽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却多数守口如瓶,不进半滴。——“做酒是卖给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万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这一点理由,对于绍兴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绍兴自然也特别多,城里不必说,镇上小小一条街,街头望得见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庄上没有市集,一二家卖杂货的“乡下店”里也带卖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简陋:单开店面,楼下设肆,楼上兼做堆栈,卧房,住宅。店堂里有一个曲尺形的柜台,恰好占住店堂直径的一半地位,临街那一面的柜台上,一盆盆地摆着下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干,海螺蛳;间或也有些鱼干,熏鹅,白鸡之类。那是普通顾客绝少问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面的柜台是空着,常只有一块油腻乌黑的揩台布,静静地躺在上面,这儿预备给一些匆忙的顾客,站着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柜台对面的条凳板桌,那是预备给比较闲适的人坐的;至于店堂后半间“青龙牌”背后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却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顾客多有些斯文一脉,是杂货店里的大伙计们的区域,小伙计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当着冬天,便时常跑到“青龙牌”旁边的炉子上去双手捧着洋铁片制成的酒筒,利用它当作火炉:“大伙”兼“东家”的,除了来往接待客人以外,还得到账桌上去管理账务。这些酒店的狭窄阴暗,以及油腻腻的柜台桌凳,要是跑惯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园的先生们,一看见就会愁眉深锁,急流勇退地逃了出来的;但跑到那儿去的顾客,却决不对它嫌弃——不,岂但嫌弃呢,那简直是他们小小的乐园!以上所说的不过是乡镇各处最普通的酒店,在繁华的城内大街,情形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里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楼酒馆大都整洁可观。底下一层,顾客比较杂乱,楼上雅座,却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谓“上等人”。雅座的布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画屏对,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画;若是在秋天,茶几上还摆上几盆菊花或佛手,显得几分风雅。
但这些“上等”的酒楼中间,我们还可以把它们分为两种:一种酒肴都特别精致,不甚注意环境的华美;另一种似乎在新近二三年里面才流行;酒和莱都不大讲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还备着花布屏风,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开来;此地应该特别提明一笔的,就是这种酒店都用着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种酒店里去的自然是为了口腹享用,后一种的顾客,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么就得替他们在“名士”上面,加上“风流”二字的形容了。
至于说,喝酒是一种怎样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无从悬猜的。绍兴酒的味道,有点甜,有点酸,似乎又有点涩:我无法用适当的词句来作贴切的形容,笼统地说一句,实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难受。这自然只是我似的人的直觉。但假如我们说酒的滋味全在于一点兴奋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会错得很远。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数是带点歇士底里性的。要享乐,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兴奋;失恋了,失意了,喝酒,喝了畅快地狂笑一阵,痛哭一场,然后昏然睡去,暂时间万虑皆空。绍兴人喝酒虽也有下意识地希图自我陶醉的,但多数人喝酒的意义却不是这样。绍兴人的性情最拘谨,他们明白酗酒足以伤身误事!经常少喝点却有裨于身体的健康。关于这,有两句歌谣似的俗语,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 Nio”。——Nio Nio是译音,因为我写不出那两个字;意思是肥猪,喝了酒可以变得肥猪那么壮。——“Nio Nio主义”者喝酒跟吃饭差不多,每饭必进,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无碍于事。
酒在绍兴是补品,也是应酬亲友最普通的交际品,宴会聚餐固然有酒,亲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喧过后也总是这一句:“我们酒店里去吃一碗(他们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说:“我们去‘雅雅’来!”——“雅雅”来,话说得这么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象了。无论你怎样的莽汉,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里偷闲地在柜台上站着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劳动者,一上酒店,就会斯文起来;因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的牛饮,只有低斟浅酌的吃法才合适。你看他们慢慢吃着,慢慢谈着,谈话越多,酒兴越好,这一喝也许会直到落日昏黄,才告罢休。
你觉得这样的喝法,时间上太不经济吗?但这根本便是一种闲情逸趣,时间越闲,心境越宽,便越加有味。你还没见过绍兴人喝酒的艺术呢!第一,他们喝酒不必肴馔,而能喝得使旁观的人看来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盘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蛳,或者一碟花生豆腐干,那要算是十分富丽了。真正喝酒的人连这一点也不必,在酒店里喝完半斤以后,只要跑到柜台上去,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鸡肉(或者鸭肉),向伙计问一问价钱,然后放回原处说:“啊,这么贵?这是吃不起的。”说着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舔一舔沾着的鸡味,便算完事,可以掉过头扬长而去。这虽是个近于荒唐的笑话,却可以看出他们喝酒的程度来。
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动人了!端起碗来向嘴边轻轻一啜,又用两个指头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蛳,送进口里去,让口子自己去分壳吃肉地细细咀嚼。酒液下咽蝈然作声,嘴唇皮咂了几下,辨别其中的醇味,那么从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种满足的神气,使人不得不觉得他已经暂时登上了生活的绿洲,飘然离开现实的世界。同时也会相信酒楼中常见那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实在并没有形容过火了。
在从前,“生意经”人的种田人都多数嗜酒,家里总藏着几坛,自用之外,兼以饷客。
但近年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豪情胜慨,普通人家,连米瓮也常常见底,整坛的老酒更其难得。小酒店的营业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楼酒馆都雇了女招待来招徕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盘了。只有镇上那些“滥料”的流浪汉,虽然肚子一天难得饱,有了钱总还是倾囊买醉,踉踉跄跄地满街发牢骚骂人,寻事生非,在麻醉中打发着他们凄凉的岁月。
自己在故乡的几年,记得曾经有一时也常爱约几个相知的朋友,在黄昏后漫步到酒楼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酿,彼此天海天空地谈着不经世故的闲话,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凉月归去。——并不是爱酒,爱的是那一种清绝的情趣。——大概因为那时生活还不很恐慌,所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乡,恐怕也未必有这么好整以暇的心绪了吧?柯灵野渡
野渡
你可曾到过浙东的水村?——那是一种水晶似的境界。
村外照例傍着个明镜般的湖泊,一片烟波接着远天。跑进村子,广场上满张渔网,划船大串列队般泊在岸边。小河从容向全村各处流去,左右萦回,彩带似的打着花结,把一个村子分成许多岛屿。如果爬到山上鸟瞰一下,恰像是田田的荷叶。——这种地理形势,乡间有个“荷叶地”的专门名词。从这片叶到那片叶,往来交通自非得借重桥梁了,但造了石桥,等于在荷叶上钉了铁链,难免破坏风水;因此满村架的都是活动的板桥,在较阔的河面,便利用船只过渡。
渡头或在崖边山脚,或在平畴野岸,邻近很少人家,系舟处却总有一所古陋的小屋临流独立。——是“揉渡”那必系路亭,是“摇渡”那就许是船夫的住所。
午后昼静时光,溶溶的河流催眠似的低吟浅唱,远处间或有些鸡声虫声,山脚边忽传来一串俚歌,接着树林里闪出一个人影,也许带着包裹雨伞,挑一点竹笼担子,且行且唱,到路亭里把东西一放,就蹲在渡头,向水里捞起系在船上的“揉渡”绳子,一把一把将那魁星斗似的四方渡船,从对岸缓缓揉过,靠岸之后,从容取回物件,跳到船上,再拉着绳子连船带人曳向对岸,或者另一种“摆渡”所在,荒径之间,远远来了个外方行客,惯走江湖的人物,站到河边,场起喉咙叫道:“摆渡呀!”四野悄然,把这声音衬出一点原始的寂寞。接着对岸不久就发出橹声,一只小船咿咿呀呀地摇过来了。
摇渡船的仿佛多是老人,白须白发在水上来去看来极其潇洒,使人想到秋江的白鹭。他们是从年轻时就做起,还是老去的英雄,游遍江湖,破过运命的罗网,而终为时光所败北,遂不管晴雨风雪,终年来这河畔为世人渡引的呢?有一时机我曾谛视一个渡船老人的生活,而他却像是极其冷漠的人。
这老人有家,有比他年轻的妻,有儿子媳妇,全家就住在渡头的小庙里。生活虽未免简单,暮境似不算荒凉;但他除了为年月所刻成的皱纹,脸上还永远挂着严霜似的寒意。他平时少在船上,总是到有人叫渡时才上船。平常绝少说话,有时来个村中少年,性情急躁,叫声高昂迫促一点,下船时就得听老人喃喃的责骂。
老人生活所需,似乎由村中大族祠堂所供给,所以村人过渡的照例不必花钱,有些每天必得从渡头往返的,便到年终节尾,酬谢他一些米麦糕饼。客帮行脚小贩,却总不欠那份出门人的谦和礼数,到岸时含笑谢过,还掏出一二铜子,琅一声,丢到船肚,然后挑起提子,摇着鼓儿走去。老人也不答话,看看这边无人过渡,便又寂寞地把船摇回去了。
每天上午是渡头最热闹的时候,太阳刚升起不久,照着翠色的山崖和远岸,河上正散着氤氲的雾气,赶市的村人陆续结伴而来了,人多时俨然成为行列,让老人来来回回的将他们载向对岸;太阳将直时从市上回村,老人就又须忙着把他们接回。
一到午后,老人就大抵躲进小庙,或在庙前坐着默然吸他的旱烟,哲人似的许久望着远天和款款的流水。
天晚了,夕阳影里,又有三五人影移来,寂寞而空洞地叫道:“摆渡呀!”那大抵是从市上遛达了回来的闲人,到了船上,还刺刺地谈着小茶馆里听来的新闻,夹带着评长论短,讲到得意处,清脆的笑声便从水上飞起。但老人总是沉默着,咿咿呀呀地摇他的渡船,仿佛不愿意听这些庸俗的世事。
一般渡头的光景,总使我十分动心。到路亭闲坐一刻,岸边徘徊一阵,看看那点简单的人事,觉得总不缺乏值得咀嚼的地方。老人的沉默使我喜欢,而他的冷漠却引起我的思索。岂以为去来两岸的河上生涯,未免过于拘束,遂令那一份渡引世人的庄严的工作,也觉得对他过于屈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