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国说，天平，我们去晒场吧，那里的阳光暖和，那里晒太阳不用钱，我们还是去晒场吧。国国说这话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太阳露出脸来。
国国瘸着一条腿牵着一根竹竿，竹竿的另一边是天平。天平是瞎子。天平说，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敢肯定一定是下雪了，不然我的竹竿怎么会有这么冷。天平的竹竿是一根油光锃亮的竹竿，那是天平日复一日摸出来的。
天平和国国来到了晒场，晒场很空旷，一边是作仓库用的一长溜平房。天平说，我老远就听到来福这个天杀的又在吹牛皮了，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的耳朵是很灵光的，国国你看一下，你看来福是不是靠在仓库的墙上。国国就把目光抛过去，他果然看到来福戴着一顶皮帽，拱着手靠在仓库的墙上。这时候，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天平和国国的头顶。天平说，他妈的，阳光怎么有一股棉花的味道。
天平和国国也站在了仓库旁边，仓库边有许多人，他们都看到一个瘸子牵着一个瞎子向这边走来，他们都没说什么，而是聚精会神地听着来福说关于杭州的事。杭州是一个除了来福以外，谁也没有去过的城市。天平和国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但是刚好能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声。天平和国国听到来福先是在讲杭州的女人，来福说杭州的女人呀一个个，嘿嘿嘿嘿。来福老是用嘿嘿嘿嘿来引起大家的无限联想。
天平说，国国，你看看来福身边的人是不是在咽口水。国国看了很久，他一直在看这些人的嘴巴，这些嘴巴们果然一动一动的，显然是在咽口水。
国国叹了一口气说，天平，又被你说着了，为什么你眼睛看不见却会有许多事被你说着的。天平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哑哑地笑了笑。天平说，这些狗杂种的花花肠子有几寸长我还能不知道。接着，天平和国国听到来福讲杭州的汽车是有两根辫子的，马路两边都是那些叶片很大的树。还有，杭州居然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杭州人在那里边养了不少鱼，我亲眼看见塘里的鱼跳来跳去的。那个池塘这么大，能养多少鱼呀！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连池塘也比乡下的要大。来福说完这些就不说了，他脱下皮帽用手轻轻掸着上面的灰尘。那是一顶黄色的皮帽，衬着灰色的绒布。其实那上面是没有灰尘的，下雪天哪来的灰尘。大家都没说话，大家都拱着手静静地看着来福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过了很久，来福慢条斯理地说，那个池塘，叫做西湖。
后来人群就渐渐地散了，他们经过天平和国国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国国说，这群天杀的，居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国国又说，我们还不想让他们看呢，他们有什么稀奇。
晒场上就剩下天平和国国了，屋檐下正在滴水，那是融化的雪水从瓦砾间滴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沉默了许久，天平说，国国，我看我们得去一趟杭州了，来福能去杭州，我们就不能去吗？国国想了想说，好吧，我倒要让他们瞧瞧，天平和国国也是了不起的。
天平和国国突然想去杭州了，他们先在村子里放出了风声，村子里的人都笑笑，村子里的人以为这是两个人在吹牛皮，一个瞎子和一个瘸子，就算想去，他们有乘车的钱吗？他们有吃饭的钱吗？嘁，嘁嘁，无数次来福从天平和国国身边经过时，总要以这样的发音来表示他对天平和国国的蔑视。这让国国和天平很愤怒，但也仅仅是愤怒，他们打不过来福的，来福的块头很大，村子里的人都有些怕他。来福说他在杭州用刀子捅过人，虽然大家只相信了一半，但是，大家就是有些怕他。
天平和国国不能不去杭州了，他们想如果不去了，村里人就更加会笑话他们。天平那天和国国在一起烤火，国国看到天平的眼睛很可怕，好像要突然放出光来一样。火苗的光芒就在天平有些臃肿的脸上蹿上蹿下的。
天平说，国国，我们走着去，走到县城，我们再乘运煤的火车去杭州，我听说，乘那种车不要钱。我们必须走了，我们再不走，村子里的人就一个人也不会和我们说话了。国国愣了一下，他愣了很长时间才说，这么快就走。
我以为明年春天呢。天平伸出手，飞快地在国国头上拍了一记，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人就是没志气，要走的话，明天就走。
第二天，天平和国国果然就走了，他们拎着一只印着上海两个字和一艘轮船图案的人造革旅行袋，这是他们从开小店的茶茶那儿借来的。茶茶起先不肯借，国国说，那你以后去进货的时候，也别向我们借双轮车。最后茶茶很不情愿地把旅行袋借给了他们，给他们之前，她很仔细地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天平和国国听都没听就走了。他们在旅行袋里装上了一些粽子和年糕，那是他们帮别人家干活时，人家送给他们的。他们口袋里没有钱，但是他们还是上路了。
村里人看到两个人出现在土埂上，国国牵着竹竿，竹竿的另一端是天平。天平说，国国，天气已经开始暖和了，因为我的竹竿好像不怎么冷了。国国说，等我们到了杭州，杭州的春天就一定到了。村里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们看着两个人走出了村庄，他们没有到埂上去送行，他们只是想，这两个人果然就要去杭州了。
从早上走到日头偏西，他们走到了县城。此前他们并没有去过县城。国国说，天平，县城有许多高房子，对了，还有一支很大的烟囱，我从来都没看到过这么大这么高的烟囱。县城的马路是水泥做的，奔来奔去的都是汽车，这些汽车跑这么快，难道是发疯了。天平叹了口气，天平说，可惜我看不到，我们一起去杭州，我只能听，你却既能听又能看，还是便宜了你。国国大声笑起来，我便宜吗？我不是瞎子却每天要牵着一根竹竿，你说我累不累。
一辆汽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又一辆汽车从他们身边开过，他们的身上很快就罩上了厚重的灰尘。天平说，灰尘真大呀。国国就说，你走在路上，灰尘肯定是大的，因为这条汽车路是泥做的，你以为是杭州吗，来福说杭州的马路比我们家里还要干净。
天平和国国晚上睡在太平桥的桥洞里，那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里面还铺着干草。干草的气息使天平和国国感到很亲切，他们还看到了同样睡在桥洞里的许多人，穿得很破烂。这些人朝天平和国国笑了笑，他们说，你们也来了，仿佛很熟悉的样子。晚上的时候桥洞里面就很热闹，大家在说着白天的事，一个女人说，我去收破烂的时候，一个老头子把我骗进屋里想强奸我。另一个嗓门有些像鸭子的人大笑起来说，强奸母猪也不会去强奸你，你看你脸上……哈哈哈。女人的声音就变得愤怒了，说夜壶你不要给我再嚼舌头了，你上次不也占了老娘的便宜吗？天平说，国国，这里真热闹，我真有些舍不得走了，我猜想这个女人的脸上一定全是麻子，你去看看她是不是麻子。国国说你神经病，黑咕隆咚的我怎么看得清。
天平和国国第二天到了火车站，国国看到车站里停着一辆长长的车。国国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长的车。国国说，天平，原来火车的样子有些像蛇，只不过这条蛇很大，也是一节一节的。天平说，让我摸摸，我看不到，你扶我过去让我摸摸。国国就扶天平过去摸了一下，天平摸到了车厢，天平说，这条蛇这么冷，这条蛇比我的竹竿冷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