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复印好合同书,正准备放进文件夹,桌上的电话响了。
“江雪,有人找。”前台小姐通知她。
她看了一眼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客人提前来了,看来对方想急于签合同,于是马上吩咐道:“请把客人带到小会议室。”
合同一签,这个月的奖金又有希望了!她满心欢喜的来到楼下小会议室,推门进去一看客人,她怔住了,“怎么是你?”脸上笑容顿失。
来人慢慢地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
“来看我?”她的脸上现出不屑的神情。
“看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咱爷俩出去吃个饭,坐下来好好聊聊。”
“跟你吃饭?你连想都别想。“江雪白了他一眼,说:”第一我没时间,第二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见江雪如此态度,他生气的说:“小雪,你怎么这样对待你父亲呢?”
“父亲,你也配做父亲?”她一副轻蔑的样子,随手拉开门,下逐客令:“我很忙,没时间跟你吃饭,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再不好,可也是你父亲呀!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父亲满脸通红,讪讪地离去。
望着江雪父亲的背影,同事们面面相觑,那目光像是在问:她不是说她父亲早就死了吗?怎么忽然蹦出一个父亲来?
江雪没理会那一张张疑惑的面孔,夹着合同书回办公室去了。
下班后,江雪没有回公司宿舍,而是乘出租车直接回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见女儿进门,埋怨道:“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我也好有个准备。”
“手机没电了,所以没打。”换好鞋,走进厨房说:“今天他来我们公司了。”
“谁?”母亲抬眼问。
“那个男人。”自从父母离异后,她便这样称呼父亲。
“你爸爸?”母亲惊讶地问:“他去你们公司干什么?”
“说是要请我吃饭。”
“请你吃饭?保证没好事,肯定是想跟你借钱。”
“你怎么知道?”
“你爸这个人,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一提起父亲,母亲的嘴里吐不出一个好字。“知道吗?他那当局长的岳父这回崴进去了,被双规啦!”母亲幸灾乐祸的说。
“为什么?”
“现在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不是贪就是腐。你没听说吗,十个官九个贪,一个不贪在数钱;十个官九个腐,一个不腐在嫖赌。照这样下去,这个国家迟早得毁在他们手里。”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咋没关系?你爸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都进去了,你爸也没几天蹦跶了,早晚也得去蹲大狱。”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早就跟你爸说过,那父女俩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利用你爸而已:那老的利用他贪污受贿,在外面养小三;小的利用你爸改良品种,借种生子。你爸人高马大,傻呀!我当时怎么劝说,他都不信。怎么样?让我给说中了吧。生完儿子后,那小狐狸精领着儿子移民国外去了,把你爸一个人丢在国内,不管不问。”
“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是你小姑来说的。”
江雪知道在父亲的兄弟姊妹里,只有小姑还和母亲来往。
“据说上面来查,局里有许多窟窿堵不上,所以你爸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整天四处讨账,到处借钱。”
“我一个工薪阶层那有钱,他找我也是白找。”
“有钱也不能借给他。别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爸是吃了一百颗豆子,也尝不出豆腥气味。”
吃完饭,江雪对母亲说:“明天早上公司有会,今晚我得赶回去。”
“瞧你这忙三火四的。”母亲嗔怪道:“下次回来,别忘记叫上小张一块来家吃个饭。”
“以后再说吧。”
“你这孩子,怎么自己的事儿一点也不上心呢?我可告诉你,女人老的快,你别不着急不着慌的,等你剩到家里,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结婚有什么好的?结了还得离,还不如一个人清静。”
母亲立刻板起脸来:“照你这么说,这世上人人都该打光棍不成。”
见母亲生气,江雪连声说:“好,听你的,过两天请他来家吃饭。”
母亲的脸上露出笑容,送她到门口,仍嘱咐道:“你别光嘴上敷衍我,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我觉得小张那小伙子人不错,挺懂事的。”
江雪没吭声,匆忙走出小区,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出租车里,江雪向窗外张望,路过“鼎丰园”时,见门前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便问司机:“鼎丰园还这么火呀?”
“火,菜做得好,价钱有合理,火的厉害。每天都顾客盈门,晚上得排队。”司机从反光镜里看了她一眼。
鼎丰园,她已经有十几年没去过了。当年只有两层,每个月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来这里打牙祭,每次总是坐在二楼靠窗户的座位,父亲如数家珍一般,点她最爱吃的油闷大虾,鹬蚌相争,花生蹄花,锅塌豆腐和炒肉拉皮,最后给自己要上一小瓶北京二锅头。那时候,他们一家是多么的温馨幸福,曾引来多少羡慕和嫉妒的目光。。。
然而,这一切都在她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父亲有了外遇,母亲跑到局里大闹一场,结果父亲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投入了局长女儿的怀抱。那时候,她感觉天要塌下来一样,抱住母亲痛哭。“别怕,没有你爸爸,咱们会照样过得很好。”母亲嘴里虽这么说,可是一到半夜,她常常听到母亲在房间里嘤嘤啜泣。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跟上水泊梁山一样,都是给逼出来的。由于母亲体弱多病,十二岁的她不得不承担起繁重的家务:换煤气罐,扛米袋面袋,买冬储菜。。。都是她一个人,一个阶梯一个阶梯的搬上去,六楼啊,连邻居奶奶在一旁看着都心疼。
十三岁那年,她得了急性阑尾炎,生就一副粗壮骨骼的她,身体羸弱的母亲根本背不动,深更半夜,母亲不得不敲开邻居家的门,哀求邻居大叔背她送去医院。趴在大叔肩上那一幕,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十四岁时,母亲病重,需要手术,可是家里钱不够,她四处去借,结果都遭到冷遇。万般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父亲,可是当找到他时,父亲早已乱醉如泥,趴在地上呕吐不止。。。当时她呼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就在绝望的时候,还是舅舅伸出援手,当把借来的钱交到医院时,舅母那难看的脸色至今还历历在目,令人难忘。
从那时起,她恨她的父亲,不,是憎恨,称他为“那个男人”,甚至不愿意听到父亲这两个字。有一次上课,秃顶的语文老师讲解《诗经·小雅·蓼莪》,一开始他先是称赞中国古代诗歌如何的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现在的诗歌如何的不可救药,不值一提,随后敲着桌子,慷慨激昂的高声朗诵起来:
“蓼蓼者莪,匪莪伊篙。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他的声调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当讲解到生我育我,抱我护我,疼我爱我时,他几度哽咽,声泪俱下。江雪听得趴在桌上哭泣不止,整堂课都没抬起头来。
她恨自己的父亲,但却羡慕同学的父亲。每当下大雨时,看见在校门口撑伞等待女儿的父亲,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总是装出一副坚强勇敢的样子,挽起裤脚,撑着雨伞,在雨中踽踽独行。高考复习那年,每天回家较晚,其他同学都有父亲相伴,缓步而行,而她则在苍茫的暮色下,行色匆匆,书包里还装着一块纸包的砖头,以防万一。。。
考上大学时,她被邀请到好友媛媛家去。她的父母忙活了一天,为她俩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媛媛爸爸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高兴地说:“这回我可解放了!从明天开始,家里没人管我喝酒了。”
媛媛抢过酒瓶,撒娇的说:“爸爸,不许多喝。”
“女儿不在身边,爸爸不喝酒干什么?”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媛媛妈妈在一旁说:“女儿考上大学,应该高兴,瞧你这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高兴,应该高兴。”媛媛爸端起酒杯说:“来,为你们考上大学,干杯!”手在微微颤抖,酒水慢慢地溢了出来。。。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她赶紧用手帕擦了一下脸颊,出租司机从反光镜里瞅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待情绪稍微稳定后,她问司机:“师傅,有小孩吗?”
“有,一个女儿。”
“宠惯她吗?”
“惯得不像样,都让她妈给惯坏了。”
“就他母亲一个人惯她吗?你呢?”
“我,嘿嘿。”憨厚的司机笑了两声,接着说:“不是都说女儿得富养吗!”
一个月后,公司经理来通知江雪说有人找,让她到楼下小会议室。推门进去,见里面坐着两位干部摸样的男人,一个年近四十,另一位二十岁左右。相互介绍后,江雪得知两人是纪检委的,于是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父亲一个月前曾来找过你?”中年干部两眼直视她问。
“是的,他来过。”江雪谨慎地回答。
“他给过你什么东西没有?”年轻干部问。
“没有,他只说是要请我吃饭,我当时一口回绝了。这事,公司的同事都可以作证。”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点点头,中年干部随即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江雪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留给我的?”江雪表情诧愕地问。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通知。。。”
未等她说完,年轻干部抢着说:“这是他本人的意愿,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天前。”
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信上潦潦草草,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字:小雪,爸爸这辈子走了许多弯路,实在对不起你和你母亲!仅此而已,没有署名和年月日,翻看背后,什么也没有。
”据我们的一位同志讲,这封信是在你爸爸病重时写的,没写完就。。。“年轻干部说。
望着银行卡,江雪说:”信,我留下,他的钱,我不能要。“
”卡里的钱,我们查过了,跟他贪污受贿没什么关系。银行卡是死者留给你的,至于你怎么处理那是你的自由。我们只是按照死者的遗愿办事而已。“
两人走后,江雪呆呆地坐在小会议室里,半天没有动一动。她心里虽然难过,伤心,痛苦,悲哀,可不知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晚上,她回到家,看见母亲两眼红红的正在拭泪,她知道小姑来过了。走过去,拉起母亲的手,说:”妈,今晚咱们出去吃吧。“
”不想去,没食欲。“母亲叹息了一声说。
”必须得去,我已经订好位置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非要出去吃?“母亲抬起头,一脸疑惑地问。
”您去了就知道了。“说着推着母亲进洗手间,催促道:”快去洗洗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穿戴完毕,母女俩坐车来到”鼎丰园“,见门口排着长队,母亲惊讶地问:”如今到鼎丰园吃饭还得排队?“
”那当然,您以为还像十年前呢!“
跟随服务员来到二楼,在靠窗户的位置落座后,江雪如数家珍似的,开始点菜:”油闷大虾,鹬蚌相争,花生蹄花,锅塌豆腐和炒肉拉皮。“
服务吃惊地望着她,说:”你们是老顾客吧,连菜单都不用看就知道菜名。“
”以前常来。“江雪笑着说:”再来一小瓶北京二锅头。“
”就咱们俩,你点这么多菜,吃不完呀。“母亲小声说。
”不是咱俩,是三个人。“
”谁?是小张吗?“
”不,是我爸。“
听见江雪又重新叫爸,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口中不住的说:”冤家,真是冤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