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B广州办的新年晚会喜气洋洋。几乎南区所有的员工都来了,包括出院不久的陈丰。晚会有一个保留节目叫“二人三足”:把一个人的左腿和另一个人的右腿绑在一起,然后两人步调一致地并肩跑向终点,游戏的关键是两位合作者的协调。海伦很喜欢玩这个游戏,可今年的晚会轮到她做会务主持,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拉拉和张凯搭档。
张凯和拉拉已经练了好几天了,号称是夺冠热门,他们的临场表现确实也不负众望。谁知眼看要到终点了,两人求胜心切未协调好,张凯一个趔趄侧着身子重重摔倒在地,拉拉尖叫一声也跟着倒在他身上。现场顿时一片惊呼,陈丰从座位上猛地弹了起来,孙建冬也反应过来,跟着他往事故现场跑。等他们到了跟前,有人已经把拉拉和张凯都扶了起来,拉拉的左腿还和张凯的右腿绑在一起,海伦手忙脚乱地想帮两人把绳子解开。
陈丰问拉拉要不要紧,没等拉拉张嘴,张凯没好气地说:“刚才是我在下面给她当肉垫呢!不问我要不要紧,却去问她!”陈丰指了指孙建冬,笑道:“你老板已经第一时间冲过来关心你了,所以我才没问你。既然你有意见,那我现在关心你一下——张凯,你要不要紧?”张凯揉着摔痛的胳膊说,本来不要紧,委屈得内伤了。众人哄堂大笑中,海伦终于把绳子解开了。
拉拉其实崴了脚,她不想影响众人的兴致,忍着疼没声张。海伦陪她去休息室,说:“要紧吗?”话音没落,就想起张凯向陈丰索要“要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拉拉龇牙咧嘴地骂她:“没良心的东西,我疼死了你还笑。”
海伦蹲下身,帮拉拉褪下袜子一看,脚踝已经肿了。“哎哟,这怎么办?”
“不要紧,回去用热水敷一敷,过两天就好了。这样,我先回家,你们继续玩儿吧。”
“今晚外面很冷,我给程辉打个电话吧,让他开车来接你。”海伦建议道。
“不用麻烦人家了!你帮我叫辆的士就行。”
“就算到了你家楼下,还得爬四层楼梯。有人扶你上楼不好吗?”
“没事儿,我慢慢爬。”
“好吧,我出去叫车。”海伦起身出去叫车,却很快就返回来了。拉拉惊讶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陈丰说他送你回去。他去开车了,我扶你出去吧。”
“你跟他说我脚崴了?”
“我一出去就碰上陈丰了,是他主动问的,我才说了。”海伦怕拉拉怪她渲染,马上声明自己的清白。
拉拉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那好吧,我不用你扶,没那么夸张。”海伦拿上拉拉的双肩包,陪着她慢慢走出会场。不一会儿,陈丰的车就开了过来。
“陈经理,麻烦你了。”海伦上前一本正经地甜言蜜语。陈丰好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海伦负责晚会的会务,拉拉让她赶紧回去了。
拉拉上车后先道扰,陈丰说我本来也差不多打算要走了。
拉拉住的小区实行人车分流,车到了小区门口就不让往里走了。陈丰把车靠路边停下,回身问拉拉自己行不行。拉拉说没事儿,正准备开车门,程辉从路边走了过来。“海伦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崴了脚。”他解释道,一面伸手帮拉拉下车。陈丰说,这样好。拉拉向他道谢,他对他们点点头,开车走了。
“疼得厉害吗?”程辉问拉拉。
“不用力就还行,不要紧的。”
“干吗不早给我电话呢?我开车去接你一趟又不费事儿。”程辉说拉拉。
“来回折腾太麻烦。本来打算打的,陈丰正好要走,我就沾光了。”拉拉笑眯眯地解释,虽然崴了脚,她今晚的心情却还行。上楼的时候,她在程辉的帮助下踮着脚一级一级地往上爬,人和包都挂在程辉的肩膀上,弄得程辉像挂上了一只可笑的八爪鱼。
开了门,趁着程辉换鞋,拉拉自己挪到沙发上坐下。他跟过去蹲下身想检视一下她的伤情,她拒绝了——拉拉觉得当他的面脱袜子有些难为情,他也就没有再坚持,起身才发现额头都冒汗了,不由笑道:“爬这楼还真有点儿运动量。”
“包太沉,里面装着手提电脑。”拉拉气喘吁吁地解释,她的体力消耗可比程辉明显多了。
“!好吧,就算是包沉吧。”
“怎么叫’就算‘呢,的确’就是‘呀。”拉拉认真地分辩。
“你说得对。”程辉笑道,“你至多也就五十公斤。”
“嗯,差不多,也许最近长了点儿膘。”入冬后吃得多了,又没怎么运动,她感到自己添了分量。
程辉倒了一杯水递给拉拉:“逗你玩儿的。你的体重控制得不错,看着正合适。”他话音未落拉拉一下笑了起来,而且笑个不停,连手里的水杯都端不稳了。程辉赶紧把杯子从她手里拿开放到一边。“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开心?”他不明所以地微微笑着。
拉拉停下笑说:“就是你刚才说的,’正合适‘呗。”
“的确正合适呀。”
“你还记得吗?我上大学的时候很瘦。”
程辉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拉拉脊背薄薄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看起来身体的柔韧性相当好。“还行。比现在瘦一些。”他简单地说。
“哈,你这么说还算客观。张东昱的说法就完全不顾事实了。我瘦的那会儿,有一次发愁自己太瘦,穿衣服撑不起来,结果他坚持说我’一点儿都不瘦,正合适,再多一点儿肉就嫌胖了‘。”
“也许那是他的审美,他偏好瘦的类型。”
“是呀,开始我也那么想。可毕业后的几年里我重了差不多十斤,有一次我对此表示担心,他眼都不眨一下就说’正合适,要是少一点儿肉就嫌瘦了‘。当时我就说不对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认为的。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他也没觉得我的体重有什么变化。你听听,前后整十斤的差别,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正合适‘,就凭我这一米六出头的个子。笑死我了!所以啊,男人说的话有时候真的不能当真,他们的好意你心领就是了。话说回来,他们也许是出于爱好和平才迫不得已睁着眼睛说瞎话。”拉拉说罢自个儿又笑起来,笑够了问程辉,“你怎么不说话?”
程辉说,我刚才说的是真话,但是苦于无法自证,所以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拉拉含笑望着他,他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告饶道:“别这么看我呀,无辜的人最受不了你这样审视的目光。”
拉拉说:“说实在的,我觉得你还真是有变化,说起话来分寸火候都好,让人舒服,怪不得夏红说你越来越招姑娘们喜欢了。”
程辉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好说拉拉你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拉拉忍住笑道:“不早了,你回去吧。辛苦你啦,谢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看你是不是得热敷一下?”
“行啦,剩下的我自己来。”
“明早陪你去医院吧?”
“看情况吧,要是明早有好转,我就懒得去了。”
“明早你会更疼的。”程辉很有经验地预言。
“我是平足,脚踝容易受伤。其实我是踩在人家身上了,可被我踩的那个都没事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投篮的时候,都是踩到别人脚上的那个更容易受伤。”
拉拉送程辉到门边,他换鞋的工夫,对门的男主人正巧晚归,太太孩子都亲热地迎在门口。拉拉和对方互相笑了笑,那两口子还客气地对程辉点了点头,一家子进门去了。
这里的邻里之间都这样,即使门对门住上几年,仍然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平时见面点点头或者笑一笑就过去了,没有人会当面不知趣地多嘴多舌。但是拉拉能想象得到,在那扇门关上以后,他们的克制和礼貌会换成怎样的会心一笑:“换人了。”这对夫妇以前不止一次地见过王伟来访,如今程辉出现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做此反应大概也算人之常情吧——拉拉无动于衷地这么想着。
程辉换好鞋,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关门吧。”她笑眯眯地点点头,等他拐弯了才关门上锁。
程辉猛然从梦中惊醒,他在黑暗中侧耳倾听了几秒,才发现是枕边的手机在震动。他抓过手机看了一眼赶紧接听:“拉拉!”
“不好意思!这时候找你!我恐怕!得上医院!疼得受不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得很艰难,似乎疼痛难忍。
程辉一下子清醒过来:“你在哪里?”“!家里。”“我马上过来!”他迅速换好衣服,拿上钱包手机钥匙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担心地想:怎么会这么疼?难道是骨折了?
药液刚输了一小会儿,拉拉就浑身发起冷来。“冷。”她低声说。程辉伸手一摸,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没一点儿热乎气,身子还在不停地发颤。他以为是过敏反应,慌了,拔腿飞奔去找护士。护士过来一看说不要紧不是过敏,她把输液的速度调慢了一些。拉拉平静下来,疲惫地睡去。程辉担心医院的被子不够暖和,又把外套脱下来压到被子上。守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太放心,托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帮忙照看一下拉拉,自己跑去问值班医生杜拉拉需不需要住院。医生轻松地说:“急性肠胃炎,病人疼起来的时候是比较疼,输完液后再观察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就可以回家了。回家后注意清淡饮食,这两天就喝粥为主吧。”
药液一滴一滴地滴着,慢条斯理没完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程辉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很快又一下惊醒过来。他瞥了一眼吊在架子上的输液瓶,第二瓶药液输了三分之一。拉拉还睡着,程辉小心地摸了摸她的手,已经不像起先那么凉冰冰了,他稍稍放心了。
过了一会儿,拉拉醒了,她看了看周围,一片苍白。“几点了?”她低声问道。程辉看了看表说:“两点半。你感觉怎么样?”拉拉有气无力地说:“好些了。不好意思,害得你大半夜睡不成觉。”
“明天是周末,我闲着也是闲着,大把时间可以用来睡觉。”程辉说,“本来想打电话给夏红,医生说你不要紧,我就没给她打电话。”拉拉虚弱地摇了一下头:“千万别。她家里有小孩,别打搅她了。”
大半夜的,程辉送她来医院不说,还陪护了这么久,拉拉心中有些不好意思。可这会儿要是真让他走,又能叫谁来替他呢?寒冬夜半,想找个护工都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拉拉伤感地想:今晚要不是有程辉,就算疼死,也得自己打120,没人疼没人爱,单身是公害!
人一生病,免不了比平时敏感脆弱。拉拉越想情绪越低落,她不愿让程辉从脸上看出自己的心思,就把头埋进臂弯,不说话了。
程辉也是个含蓄之人,拉拉不说话,她的心思程辉也能猜到七成。程辉有意宽慰:“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所以你会那么疼。不过,输了液应该就控制住了,待会儿咱们就能回家。”
拉拉低低地“嗯”了一声。程辉继续没话找话:“上回见识了你们的校园招聘,水准的确高。宣传片气派不小,跟美国大片似的,一下就把气氛调动起来了,我看当时周围的学生都很兴奋。你讲得也好呀!我听了一遍,内容就能记个大概。”
拉拉仍然埋着脸,瓮声瓮气地说:“PPT的内容是别的同事准备的,我那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宣传片也是上海的同事指导广告商拍出来的,没我什么事儿。”
程辉本来想夸拉拉两句逗她开心,结果都给她闷了回来,他一时没辙了,只好干坐着。过了一会儿他又找到了新的话题:“今儿晚上乍一接到你电话,紧张得我心嘣嘣直跳,还以为你是骨折了呢!要不怎么疼得这么厉害?等到你家一看,你说肚子疼。我当时特晕,想着是不是盲肠炎呀?”
这个话题成功地转移了拉拉的注意力,她露出脸来说:“可不是吗,别说你晕,我都晕了!我想,崴了脚怎么能连累肚子疼呢?上吐下泻的,当时我真怕了。估计是晚上吃的海鲜不合适,也好,我还正担心晚上又吃多了要发胖呢!这下准能掉点儿膘,因祸得福。”她说着笑了起来,笑罢又皱眉。
程辉心细,看在眼里马上问:“你要什么?”
“!”
程辉想了想,恍然大悟:“想上洗手间?”
“没事儿,快挂完了。我等挂完再去。”拉拉一脸尴尬。她连袜子都不愿当他面脱,更别提让他陪着上洗手间了。
“这哪行!你都憋了两个钟头了。走,我扶你到门口,进去后你自己注意举高瓶子就行。”
拉拉从洗手间出来,程辉扶她重新躺下。她感到很累,整个人却似乎放松了。她眯着眼睛朦朦胧胧地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