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闭门羹的林杰夫有些恼火地踢了门一脚：“周道，你行！”
门内的周道靠着门板，林杰夫刚才的话就像嗡嗡乱响的蚊蝇声在耳边不停地回响，惹得他心烦至极。
他用力捶了捶头，烦躁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不去想这些与节目无关的事……
任杏和方大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马敦影视基地。两人找到《暴风骤雨》的拍摄现场，远远望去，典型的民国时代街景里，那场爆炸事故发生的仓库前正人头攒动电车往来，镜头内外演职人员一派忙碌，显然拍摄正在继续进行中，并未因郜衡的伤病而停滞。
任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不停划动着手中的iPad，认真地看着屏幕上前一夜自己整理好的一帧帧照片，并不时地抬头望向拍摄现场的演职人员，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人。
“小杏，接下来需要我怎么配合？”方大伟满脸问号地看着屏幕上她的各种照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全神贯注的任杏并没有回应他，而是始终皱眉紧盯着仓库的方向。
忽然，她兴奋地扯了扯方大伟：“就是他就是他！我发现目标了！”
“嗯？”方大伟有些不明所以，任杏指着iPad上的一个人，低声说道：“看见这个人没有？这就是昨晚咱们在废墟边遇见的男人。经过我的对比查证，他很可能是约瑟夫爆破团队里的一员！我现在过去取证，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吊远景！记住，一会儿一定要拍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每一个细节！”
“喂，你自己要小心，别再玩命了啊！”方大伟不放心地喊了一句，早已跑远的任杏却根本没有听见，只留给他一个消瘦而执着的背影。
任杏从仓库侧面慢慢走向事故发生现场倚在一堵黑色石墙边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帽檐儿压得很低，正目光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地面上的一片焦黑，手里似是攥着什么东西在轻轻摩挲，神情专注而落寞。
站在他两步开外的任杏定定地打量了他许久，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你就是事故发生那天的爆破特效师吧？”任杏轻声问道。
男子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侧头看向她时，目光里闪过一抹慌乱，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抬脚离开，根本没有要搭理任杏的意思。
“你站住！”任杏见状立刻追上去，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昨晚你也来过这儿，我看到你了！”
那男人表情漠然，声音有些沙哑：“你认错人了。”
他说完便绕开任杏大步往拍摄区走，任杏又闪到他面前继续拦他：“你别走！我认识你，去年《冲锋时刻》的剧组里也有你，你是约瑟夫团队的，对不对？”
他紧皱着眉，声音因紧张变得尖锐起来：“你让开，不然我喊剧组保安把你拖出去！”
任杏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在害怕，不是吗？你害怕爆炸的真相曝光，对不对？我有证据证明事故当时杜嘉雯和郜衡就在现场拍对手戏，而现场……”任杏指着脚下的焦土，大声说道，“就在这里！郜衡就是在这里被炸得头破血流的！”
任杏清楚地看见，他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来，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她同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眉目生得相当清秀，皮肤相当白皙……
任杏皱了皱眉，继续逼问道：“一切都是你的错对不对？是你的不专业造成了这样重大的事故，而根本不是郜衡的跑位失误！”
“别说了，你住口，别说了！”男人激动地喊道。
任杏看出他情绪的松动，乘胜追击：“你在害怕，在心虚！你怕真相一旦公之于众你就会被人谴责甚至唾弃！可现在郜衡躺在医院里要承受可能毁容甚至残疾的后果，剧组却一再自私地隐瞒真相，把责任全都推到他头上，让他受伤又寒心，甚至会让他刚刚起步的演艺生涯彻底断送！这样伤害郜衡毁掉郜衡，你心里就没有愧疚吗？你真的能安心于这个天大的谎言吗？”
“不是，不是那样的！我没想毁掉他！”男人终于爆发了，对任杏怒喊道，“现在的状况是最好的，你们这些记者发发慈悲吧，不要再惹是生非，没完没了地查下去了！”
任杏清楚地看见，男人的眼中闪动着水光，脸色更是惨白得吓人，回想起昨天夜里见到他独自哭泣的样子，直觉告诉她，他在这件事情上没那么铁石心肠……
她看见他胸前工作证上的名字，穆楠。
“穆楠，如果有人杀了人，即便是误伤，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警察说‘我们会私了，不需要警方多管闲事’吗？”任杏放缓语速，放低了声音，“我知道可能你的身份不一般，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你圆谎，甚至不惜伪造剧本欺骗媒体和公众来掩盖线索。可是，你真的能欣然接受现状，真的忍心让受害者郜衡的境地雪上加霜吗？”
她的话让男人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眼眶也迅速泛红。他低下头去，帽子遮住了几乎整张脸，任杏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有继续动之以情：“我是个新入行的小记者，我不知道什么叫利益权衡，我只知道做人做事要凭良心。娱乐圈的水可能很深，但不能让它淹没我们的良心，你说是不是，穆楠？”
男人双拳紧握，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沙哑地开了口，声音里隐着几分哽咽：“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任杏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他的低喃：“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只是杜嘉雯和他……”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音乐声：“Oppa江南Style，江南Style……”
两人同时抬头看过去，仓库气窗边藏身的方大伟正手忙脚乱地捏着手机，他那胖胖的身子连同摄像机一起暴露出来。
男人的表情由惊转怒，他狠狠地推了一把面前的任杏：“你在偷拍我？”
猝不及防的任杏被他一下子推倒在断墙边，手不小心按在了石渣上。她想解释已经来不及，男人愤怒地迅速跑远。
匆匆赶来的方大伟急忙扶起任杏：“小杏你没事吧？哎呀，你的手划破了！”
任杏看着自己渗出血迹的掌心，又气又恼，她扬手便向方大伟的胸口处拍去：“难怪你不让叫你伟哥！你哪有伟哥那能耐！你只会关键时刻掉链子！”
方大伟张大嘴看着她，嘟囔着抗议道：“咱不带人身攻击的啊，我天天起早摸黑地被你们这些姑奶奶折腾，一时忘记把手机调成静音也情有可原嘛，你看你说这种话多伤我……”
“伤你？我还要揍你呢！”任杏愤怒地挥拳砸向他的肩膀，“眼看他就要说出真相了，这爆炸事故很可能另有隐情！可是你倒好，彻底给我搅黄了！你把他这条线彻底给我掐断了！”
方大伟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低声下气地赔着笑：“好了好了，事已至此，生气只会给自己添堵，过去了就算了，咱们小杏不可能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对吧？”
“你闭嘴！”
任杏气呼呼地往外走，方大伟一路紧随：“我有罪，我错了，等咱这案子结了我任你处置还不行嘛！”
任杏不理他，继续快步往前走，方大伟连忙拽住她，用纸巾给她擦着手：“你得赶紧去处理一下伤口，别看是小石子划的小口子，可那地方太脏，要是因公殉职就不好了。”
他的话终于把任杏气笑：“呸，你才因公殉职！”
“笑了笑了，我就说咱们小杏最温柔懂事、宽容体谅、善解人意嘛。”方大伟讨好地笑着。
任杏瞪着他：“这次都怪你，要是晚上回去不能拿素材向周大叔交差，责任全在你！”
“没问题，有功劳全是你的，出差子全我担，就这么定了！”方大伟义气地拍着胸脯，任杏又捶了他一拳，懊恼地说道：“你长点心吧，一会儿在杜嘉雯和杨导那边要是再惹麻烦，晚上咱们俩都难逃周大叔的魔爪。”
“再不会了，保证不会！”
“让你调查杜嘉雯今天的安排，查到了吗？”
方大伟一副将功补过的得意：“当然查到了，她中午有一场戏，然后会一直在休息车里等傍晚的戏份，她独处没旁人的具体钟点我都给你打探好了！”
“好，现在去突击杜嘉雯！逮到一个是一个！”任杏果断命令道。
“得令！”方大伟亦步亦趋地笑着。
端着盒饭的杜嘉雯拉开自己休息车的车门，刚坐稳将一口饭送入口中，坐在前排弓着身体的任杏忽然回过头来冲她笑着打招呼：“偶像，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
杜嘉雯吓了一跳，饭呛在嘴里，立刻咳嗽起来。任杏连忙跳过去拍着她的背：“没事吧？对不起哦，吓到你了！”
“你怎么进来的？”杜嘉雯恼火地喝道。
“我开门进来的！”任杏笑脸嘻嘻。
“你出去，上次冒充我的粉丝套我的话，这次又想怎样？”杜嘉雯向外推她，她死死地倚住车座，将手中剧本里有杜嘉雯戏份并做了显眼标记的一页指给杜嘉雯看，语气急促地说道：“事故发生时，你明明和郜衡在演对手戏，可是为什么你们全都要撒谎？”
杜嘉雯震惊不已，伸手去抢剧本：“你们这些记者太猖狂了，竟然编造出假剧本来！”
任杏灵巧地躲过，将剧本收起：“是真是假你们心里最清楚，你别瞒了，穆楠都告诉我了！”
杜嘉雯一怔：“你认识穆楠？”
任杏没有回答，只是直视杜嘉雯的双眼，沉声说道：“是不是那天跑位不当的人其实不是郜衡，而是你？造成事故导致郜衡重伤全是因为你？只因为你是个大明星，所以导演、制片人，甚至爆破师都来袒护你，而选择让郜衡这个没地位的新人承担所有的责任？”
任杏的质问让杜嘉雯愣了许久，她忽然涨红着脸一声低喊：“胡说！穆楠不可能这样说！”
“穆楠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你告诉我，真相是什么？”任杏眼眶泛红，声音哽咽，“亏我那么喜欢你，杜嘉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真性情的女孩，不像很多艺人那样世故。难道你成了大明星，大红大紫事业越走越顺，就连心也变狠了吗？郜衡已经伤成那样了，甚至以后可能都没法再走演艺这条路了，你们却还把责任推到他头上，往他伤口上撒盐？”
杜嘉雯认真地看着任杏失望而难过的表情，慢慢地，眼睛也泛了红。
“你说吧，我不录音。”任杏一把扯掉自己藏着的别针话筒，向她证明。
杜嘉雯轻叹了一声，低哑地喃喃道：“我也不想欺骗谁，隐瞒谁，我心里也一直难受，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会这样。”
她顿了一下，表情变得十分伤感：“好吧，是的，原本该受伤躺在医院里的人是我，是郜衡在最危险的那一刻拼命把我甩了出去，自己却失去了躲避的时机……”
回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杜嘉雯控制不住自己，忽然掉了泪。任杏连忙递给她纸巾，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试探性地问道：“难道，真的是你跑位失误，大家都在为你的错误掩盖？就因为你很红，不能有这样的负面消息？”
稳定了一些情绪的杜嘉雯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们俩都没有跑位失误，一切都是按设计正常进行的。只是……”
“只是什么？”任杏越发云里雾里。
“你手里有剧本，你看到的，事发那场戏原本是要求我和郜衡拥抱在一起，然后仓库爆炸，我们逃出，但杨导忽然在现场临时要求我们拥抱后要接吻，然后爆炸再起。”杜嘉雯叹道，“所以我们就接吻了……”
“吻戏？即将生离死别的恋人拥抱接吻，韩剧式的浪漫？”
“对。”杜嘉雯点头，“本来现场有工作人员喊口号，要喊到十才爆炸的，我和郜衡拥抱在一起旋转，然后再接吻，再向着仓库门口移动……谁知刚喊到五，我和郜衡刚刚吻到一起的那一刻，爆炸竟然提前响了……”
杜嘉雯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疯狂地坠落：“是郜衡救了我，他借着旋转的力量把我用力甩了出去……不然我不敢想象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想到以前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因这部戏才认识的郜衡，关键时刻竟然会不顾一切地救我……”
任杏也红了眼眶：“所以你特别关心他的伤势，冒着被偷拍的危险也要前去医院看望他？”
杜嘉雯轻轻地点头，任杏皱起眉：“所以，真的是爆破师的全责？穆楠按早了，才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故？”
杜嘉雯无声默认，任杏有些气愤：“约瑟夫团队不是很厉害吗？穆楠怎么会这么不专业？”
“全是因为那场临时加进去的吻戏。”杜嘉雯叹道，“穆楠意外看到我和郜衡接吻，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心慌中按早了爆破按钮。”
任杏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穆楠暗恋你是不是？”
杜嘉雯犹豫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穆楠喜欢郜衡，他们是恋人。”
啪的一声，任杏手里的剧本掉在地上，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嘴也张成了O型：“啊？！”
出了杜嘉雯的休息车，任杏一路低着头，快步向停在影视基地出口处的采访车走去。她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杜嘉雯的那些话，一时有些消化不来。
方大伟在她身旁紧随，一直邀功唠叨着：“刚才太惊险了，我简直就是邱少云转世，匍匐在车窗边，高举摄像机，一动不动，既要忍着烈日灼烧，还要防止被杜嘉雯发现，更要时刻盯住寻像器……”
“哎，小杏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啊？我告诉你啊，咱这虽然是从车外仰拍，玻璃有反光，但绝对看得清里面的人形，要是你不拔掉话筒就更好了，配上声音那绝对是3D大片的效果！可惜你怎么把话筒给拔了呢，那个小别针挺隐蔽的啊……”
任杏始终低着头一直没理他，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继续讨好道：“我们接下来去堵杨导还是袁山？只要你发话，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跟你去！”
任杏忽然站住，秀眉微蹙：“我们晚些再去采访，现在先去医院看看郜衡！”
“啊？”方大伟有些头大，“你又不走寻常路，小心周道尅你啊！”
“那我也得先去医院。”任杏固执地说着，飞快地跑向采访车，一头钻了进去。方大伟扛着设备大汗淋漓、呼哧带喘地小跑紧跟，胖脸上的五官已经痛苦地扭成了结。
江都医院。
烧伤科高级病房。
病床上的男子背对着房门，侧头向着窗外，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原本相貌英俊的一张脸，如今因伤蒙了厚厚的纱布，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为他检查换药的护士看着他，低低地轻叹着。
病房不远处的走廊里，杨文涛和袁山围住主治专家钱主任，不无担忧：“他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钱主任面无表情地快速说道：“病人很幸运，因为被第一股气浪推出，没有被大面积烧伤，只是腿部、背部、臀部有部分位置轻度烧伤，但撞击造成两根肋骨骨裂和手部肘部大面积的挫伤，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静养。”
杨文涛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态，追问道：“医生，这些烧伤会留疤痕吗？”
“疤痕肯定会有，明显程度要看治疗效果和个人体质，不过，我院整形科引进的最新换肤技术可以消除疤痕，是不是需要换肤由病人自己决定。”钱主任扫了袁山一眼，“但是价格相当昂贵。”
袁山略带尴尬地皱了皱眉：“他的脑震荡会影响他的记忆和语言表达吗？将来他的腿脚和身形能恢复到适应拍摄的状态吗？”
钱主任放下手中的病历本，瞪着袁山，瞪得他不寒而栗，几秒过后钱主任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切皆有可能，医学上没人能给你打包票。你们到底是关心他这个人，还是他作为一个商品的价值？”
袁山被噎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替他考虑日后的发展……那，钱主任您忙吧，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钱主任瞥了两人一眼，快步走向医务室。
袁山看着杨文涛，低声说道：“既然他醒了，就进去看看他吧，有些话必须和他讲清楚，嘱咐他别对媒体乱讲话，否则要是给我们惹出麻烦来，谁也别想好过。”
“我们已经和医院交代过，那些跃跃欲试的媒体都被拦在医院外面进不来，郜衡这边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杨文涛有些紧张。
袁山斥道：“什么叫防不胜防你懂吗？现在的狗仔能耐大得很，简直无孔不入！尤其昨天盯上我们的那个卫视频道的小丫头，难缠得很！必须谨慎再谨慎！”
两人低低地说着，一起向病房走去。
夏日的晴空，天蓝得让人眩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