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滂沱,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金老爷子站在自家的屋檐下,一动不动的仰头呆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略显佝偻的身形别有一种沧桑的挺拔之姿,犹如门前院里那棵老松树,越老越是遒劲。
不知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裤脚早被雨水溅了个通透却兀自不觉。
七八年三中全会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金家湾村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联产承包分到了土地,金老爷子头上那顶封建余孽的帽子也给摘掉了,县里还专门派人来接他这个老革命、老英雄进城疗养,却给他委婉拒绝了。
一生风雨,临到老了,他只希望能过点自己喜欢过的日子,做起赤脚医生的老本行,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治治病,闲了带上自家那条跟了自己十多年、象狼一样的老土狗溜溜弯,再养上几只鸟,放放牛,不用为衣食操心,不去管闲事,更重要的是闲事不来找他。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希冀了一生,虽然直到快入土了才能过上,金老爷子却已经很满足了。
人老了,瞌睡少了许多,总是不到凌晨四、五点钟,就会自然醒过来,再也睡不着觉,于是越起越早,逐渐喜欢上了黎明前那最黑暗的时分,仿佛他一生的写照,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太阳将出未出之际,黑与白就在那一线之间。
六十年前的今天——七月初十,也是大雨倾盆,同样太阳将出未出的时辰,他出生在湘西的一个农户家庭,一个自以为很平常的日子。
直到二十年后的1940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在一次加入敢死队,准备掩护主力转移出包围圈的行动之前,心里没底的他生平第一次找了个以算命为生的朋友批了卦八字,那个名叫天漏的年轻落魄道士自称铁口金牙,不无惊异的给他留下了一段需要用一生证明的批语。
“鬼门将开未开,命坐天刑,生为天地之间一杆秤,死为红尘万丈一把刀,伤人伤己,劳命劳神,实乃苦命之人,贫道惘测天机,本就不容于这乱世红尘,我还想多活几年啦,实在禁不住你这天刑坐命之人,你我缘分到此为止。‘
说罢,那道士果真翩然而去,留在风里的是“苦、苦、苦”三字长叹。
六十年一轮回,人说老年人都爱回忆往事,可金老爷子却是不敢回忆,每每午夜梦回,几十年间过往那些逝去的身影总会不经意的钻进脑海,尸山遍野的战场,变节送命的叛徒,*里上吊自尽的老伴,饿饭年代忍受不住饥饿吃观音土而生生撑死的小儿子……对他来说,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剩下的仅余悲伤而已,怎能不叫人唏嘘。
材棚里猛然响起的狗叫声将发呆良久的金老爷子惊醒了过来,雨声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救命啦,金大伯,救救我婆娘啊……。”
院门外哭嚎的男人将大门敲得山响,声音听起来也很陌生,但腔调里的急促焦急却是做不得假的,难道是外村的人?金老爷子一迭声答应着,披上蓑衣、带上油纸伞、拿上电筒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落汤鸡似的斯文青年,见到金老爷子出来,毫无征兆的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救命、救命!”叫个不停。
金老头又好气又好笑,他已经认出了这个斯文模样的男人,前些天才从省城赶回村的金锦家李姓女婿,她婆娘临产了,怕是出了问题,也怨不得这么着急。
“起来说话,你这是耽误时间,不要你婆娘的命了?”说话间金老爷子一把扯起了斯文青年,朝来路飞奔而去,一路上反到是年轻人跑不过老头子。
两人一气赶回了金锦家,屋外屋外早围了不少热心的村民,路上李女婿已经交代了事情的原由——难产,稍不注意就是一尸两命,请来的接生稳婆束手无策,还好有个十里八村尚算出名的赤脚医生就住在本村。
金锦这婆姨在金家湾算是长得极为俊俏的,那知肥水却流了外人田,被个下乡来的知青仗着多认了几个字儿娶进了门,这在当年是全村青年汉子引以为憾的事情之一。
其中一个最为惫懒的叫金二骡子,整天偷鸡摸狗不说,却也是最不死心的一个,直到现在还纠缠不清,仗着李女婿长期在省城上班,有事没事就溜金锦家墙跟下偷看,却不想想就算李女婿娶不进金锦,也是万万跟不了他的。
这不,人家婆娘生娃儿,稍微自觉点的汉子都躲在屋外,只有他厚着脸皮一个劲的朝屋里挤,还好被几个村里的婆娘给拦住了,这些已婚堂客是极其凶悍的,嘴里不自觉的就带上了话把子。
“我说金二骡子,你个大老爷们搀和婆娘生娃的事儿,丢人不丢人?”这话尚算厚道。
有那牙尖嘴利的就说:“骡子,没用的,是骡子就免不了生不下崽儿,就算你是母骡子也不行,赶紧的,该哪儿呆就在哪儿呆着,别在这儿发qing,省得看了闹心。”
婆娘们立马笑做一团,金二骡子再差,眼力劲还是有点的,这么一大帮已婚婆娘万万惹不得,可也不能丢份儿,兀自嘴硬:“这不大妹子有危险吗!我可是好心好意来看看有啥可帮忙的地方。”
话没说完脑门儿顶上就挨了狠狠的两颗大枣儿,生疼生疼的,金二骡子无赖脾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气势汹汹的扭头瞪了瞪身后,在金家湾这小小村落,还真没几个人敢动他金二骡子的的毫毛,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哟!这意思你还想捶老头子我一顿不成?一点儿都没个长进!”说这话的正是急匆匆赶到的金老爷子,话虽这么说,老头却正眼也没瞧金二骡子一眼,闪身就进了屋内,不久李女婿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进去,却是没有看到开始的一幕。
金二骡子只能傻楞楞的站在原地,没办法,全村最惹不得的就是这位金老爷子了,莫说金老爷子凭着一手医术活了无数周围的乡亲,而且这个老头还是活生生的传奇人物。
他不是本地人,说起来也是这金家湾的上门女婿,49年解放的时候放着好好的县团级的干部不做,反回到这穷山恶水的乡下当起了农民,前些日子又拒绝了县里回城疗养的邀请,气得他大儿子金老大差点背过气去,好在还能享受国家的处级津贴。
有这老爷子在,县里的种种优惠政策总会首先落实到金家湾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因为现在的县委书记说起来还是老爷子抗战时候的部下。
简单的说,这就是金家湾的湾宝,谁动了他,准得被全村的人吐口水活活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