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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同窗

我想不出对于我们长年作客的人还有什么地方比我们童年朝夕游息之处更加亲切。譬如我们曾在私里从一个先生受教,在我们乡下的后园里,在一座长年空寂的老屋里,我们读到“尚书”。我们都是小人物,我很难告诉你一个小人物当日心里的悲哀和快乐。

你也许会毫不在意的说: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这里埋葬着我的大部分童年,我们得到的印象是这样深刻,直到后来,直到我们当日的伙伴都作了父亲,每当我们趁偶然之便经过这里的乡下,我们心里仍旧充满一种我们说不出的情感,首先我们要到这里来走一走。

这后园是大的,曲折的,它有许多年老的枣树同别的树木。我们来的时候必须绕过住宅的屋背,然后拐几个弯,再走上一个土坡。我们每天从家里到书房的路上是种着花的。到我们重来的时候,这些种着花的地方自然是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除了那些年老的枣树显得更老了一些,别的树木也都伐去而代以从新长起的小树了。农村的静寂包围着我们,一只母鸡在墙外叫着,一头驴或小牛远远的叫着,我们看过各处地面,我们猜想到大概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人到这里来过,一种难言的悲哀,我们很想在这里的地面上睡一觉。

“过去了,这些都只生存在永恒的过去里了。”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塞着干草的老屋的窗下这样响着。我们想起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徐家谕君,徐家训君,罗启昌君,童汉升表弟和比我们大十二岁的张永思君,比我们大十五岁的——先生的儿子——路超凡君,我们的同窗。

除了我们的学长,这些人我们大半都打过架的,那时候我们是七岁或是十岁。我们的先生是一个瘦弱的,高身材的,有黑胡子的老人,据说他后来饿死在家里。说到这里我忽然闻到一种书香,那种用木板印的书的书香,砚台在桌子上“昔达昔达”的发出响声,还有几只苍蝇也在静寂中营营飞动,虽然那些圣贤的箴言我们早已忘记,到现在我们只记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了。

狄人伐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鲦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

我们在先生的督责下读着这些经句,好像有这样多悲伤,我们凄楚的不住用我们的童年号呼着,呜咽着,或者,我们更恰当一点说,我们是在绝望中哀哭我们的不幸。那时候的天似乎特别长些,以至使我们从早晨起就等着晌午,刚刚吃过午饭,我们又等着晚上。

我们终于挨到了傍晚;我们的先生是喜欢在这时候到外面散步的;他终于从旧式的圈椅里站起来了,这个瘦长的有黑胡子的老人并且跟我们说了,等到他回来他要让我们背书。

我说不出我们当时的快乐,当先生告诉我们他要出去走一走,当我们刚刚听到这大赦命令的时候,大家忽然从令人沉睡的呜咽中醒来,我们一齐尽着嗓子念我们平常咒诅的“春秋传”或“尧典”,为了使先生确信即使他不在我们也这样用功。但是先生出门不久——我们约摸纵然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听见。这可怕的交响乐队中的一个大喇叭突然停下来了,于是是第二只,于是大家忽然都停下来了,整个书房里便只听见苍蝇的营营和外面枣树上鸟鹊的叫声。接着——我们的程序岂不正是这样的吗?后来人家称作“浑世魔王”的徐家谕君发出一声大吼,大家笑着,嚷着,一溜烟跑出去了,像出了笼的鸽子似的飞到外面去了。人们为什么喜欢被关到老屋里,“隰有荷华”和“狄人伐邢”和人们有什么关系呢?大家是这样自由,傍晚的风是这样凉爽。再接着——这是可以想象到的,徐家训君无意间向童汉升表弟抛了一块瓦片,童汉升表弟则投过去一块砖头,再不然是徐家谕君说他家的小狗可以换一匹马,罗启昌君说它抵不过他家的画眉,大家起了争执,这些未来的小家主们打起来了,于是童汉升先生哭了,罗启昌先生哭了,卢汾先生接着也哭了。

正在这时候,远远的,在种着花的路上先生发出一声咳嗽,好像一个咒语,罗启昌先生也不哭了,童汉升先生也不哭了,卢汾先生也不哭了,大家回到书桌上,很快的抹干了泪痕。

“子曰——额额……”

虽然这时候我们也许早已念着“东门之杨”,我们仍旧一齐用比先前更高更大的声音这样喊,我们最熟识的还是这两个字。

“这些事情也太长久了。”

这些事情是也太长久了。我的同窗们都已结婚生子,数年前我还听说张永思先生的女儿就要出嫁。我们一年一年的在外面生活,五年,十年,十五年,我们从这一省到那一省,我们寻求什么呢,我们又曾经获得了什么呢?我们当日一同挨过戒尺的,我们曾经打过无数回架的朋友们现在都有了胡子,他们早已没有先前的淘气模样,他们走起路来是稳重的,见了人都十分客气,说话之前要先考虑一下,他们已经庄严的作了父亲。

我们一年一年在外面生活的结果使我们至今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们没有学得什么“道”,自然也没有愤而浮海。但是岂不正是因为这样,岂不正因为是小人物我们才时常回想到过去的吗?当我们离开家乡的最初几年中,当我们在信上问过亲故平安之后,我们也总问到那些后园里的树木和花草。

“麦门冬和龙舌兰还放在原来的地方,还放在转角那里吗?”

我们等了很久,回信终于来了,家里人告诉我们家里正在闹旱荒。

又一次我们想起蜀葵、番柿和凤仙花。

“它们仍在老地方,在我们每天到书房去的路上,自己生长起来并且自己开花吗?”

这一次我们等得更久,家里人仅仅简单的告诉我们粮食的价格。

于是第三次,我们问起那些枣树,在夏天,我们曾经在下面读过书的,只有它们为我们的童年留下一个“好的故事”。到了中秋节,先生和同学都回到家里去了,后园里再也没有人走进来,这时候我们便爬到枣树上,爬到那些老的好像在打盹的枣树上去,攀援着那些连刺都没有了的老枝,树叶的一部分已经被打枣时打脱或自动的落了,空中充满了秋天特有的香气,天空是蓝的,高的,耀眼的,阳光温暖的照着阒无一人的院落,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于是我们冒了危险摘下最后一颗剩在枝上的枣;那种枣肉已变成淡青色,味道不是正甜,而是微微带一点酸的枣,在许多年后我们回想起来我们的嘴里似乎还留着一种余味。

然而我们的家里人过于粗心,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们这种感情,除了照例的诉苦,他们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卖了青马,接着他们又告诉我们他们卖掉了两颗大树。从此又过了十年,我们的同窗——曾经和我们打过架的,曾经和我们一同挨过戒尺的童汉升表弟死了。

你能想出在乡下还有比吊丧更容易遇见熟人的吗?这一天的天气是好的,秋季的阳光照着村野,虽然有许多人要为死者的年青哀恸,但没有关系的人仍旧说死者有福。我们在这里遇见徐家训先生,他是来帮丧主的忙的,他已经在乡下做了首事。

“卢汾,你回来的多么凑巧呵!”

他笑着在吊丧的地方招呼了我们,接着他又觉得他说错了话,他很快的改正自己。

“谁能料到,”他叹息着说,“他比我们都年轻。”

我们很快的就想过死者的一生。他的模样是高的,瘦的,看起来像一只鹭鸶,他说话是像开水锅一样的,据说他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饕餐。他喜欢吃一切人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东西,他永远没有发胖。当你想到这个人的死,你会觉得奇怪:

“他是为什么生的?”

这问题连死者自己在生前都没有想过。他曾经在一家私立中学里住过两年,他什么都没有学会,接着他回到家里在父母监督之下管理田地,他开过粉房,并且不久以前他还预备再弄起一个糟房。他管理产业的成绩不十分好,人家说他们的田地大半总是荒着,同时他却以殴打那些偷庄稼的穷人出了名。

徐家训先生说:

“十天以前我还在柏树坟那边碰见他;他和工人两个,他们推了一车子瓜。”

我说:

“你们没有谈什么吗?”

“不;没有。”

徐家训先生脸上现出碰见童汉升表弟和他的长工推了一车子瓜的神情,他似乎有一点失望。

“我要拿两只来吃,他不答应。”

徐家训先生是喜欢占小便宜的,其实你可以说所有的乡下人都喜欢占小便宜并且小器。

我们穿过一个穿堂,然后走出后门,在池塘岸上的一棵柳树下面坐下。池塘对面是一片杨树小林,再过去便是田野,在我们左边,几只母鸡正在墙脚下搔拨。这池塘我们当初是和童汉升表弟在里面洗过澡的。

“当初我们怎样被我们的母亲在脊梁上抹过一条黑灰!”

这是很自然的,我们因为一个童年时候的伙伴去世而联想到别的朋友。在这里我们自然要特别避免谈起徐家训先生的胞兄徐家谕先生,因为我们早已听说他作下了许多大事。这位自幼就把精神贯注到斗鸡养狗的徐大爷是在我们分手后不久就结了婚的,他吃酒,行乐,决心在乡下的无赖中间作一个领袖,因此暗中亏空了许多账,他不得不吃粮了。这是他惟一会走的路。他在福建做了三年老总,打了一次败仗,接着他就又回到家里。他除了吹牛什么都没有学会,过去的行径他自然是什么也不愿意忘记,不久他就荡尽了他父亲分给他的一份产业。他和无赖们是有来往的,虽然他的胆子远不像他吹的大,结果他仍旧——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十分能弄明白——他仍旧做了一名不大高明的土匪。

现在我们来谈张永思先生。我们对于这些人是这样熟悉。张永思先生比我们大十二岁,他是一个绝户外祖的外孙,一个地主的独子,这个有一双大眼和像敷了粉的两颊的爱打扮的乡下美少年,他的又黑又大的发辫曾经在各处戏场上惹起妇女们注目,因此,不消说他也有一切有着他这样地位的人的骄傲。

这时候张永思先生是三十六岁。

“他近来还是像先前一样爱修饰吗?”

我问徐家训先生。

“哦,不,不;人不是永远年青的,一过了时候,便什么都算完了。”

徐家训先生望着远处,望着树林那面,他有一些感慨。他说张永思先生已经没有闲情打扮,并且他快要瞎了。

“今年春天,我从他们村庄上经过,‘张永思,张永思!’我喊。他额上遮着一块手巾,他竟不认识是我。”

“他近来的遭遇不十分好?”

“运气这东西,”徐家训先生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们谁都捉摸不到。”

也许我们可以看出一切人的结局,但是张永思先生,一个绝户外祖的外孙,一个地主的独子,他的遭遇却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他接着他父亲管理家务,徐家训先生在这里告诉我们:最初是战争消耗了他的存粮,接着瘟疫又死了他的牲口,再接着他全家的人们害了一场大病,而对于这个地主的最大打击是为了地产的纠纷,他和他的邻居打了五年官司。

现在我们怎样想呢?张永思先生不再爱打扮,不再能引起年青的乡下妇女们注目,接二连三的烦恼使他很快的老了,他的背开始显出驼了,他的眼睛快要连旧日的朋友都辨识不出来了。听了这消息之后,我们有一时——短短的数分钟的沉默。一群灰的和白的鸽子正从旷野上飞回来,它们落到童汉升表弟家的大门顶上。我们想起有一点小器的,心里常常怀着诡计的罗启昌先生,他们家里的人口比较多,他的境况比我们都坏一些。

“怎么,你在火车上没有看见他吗?”

“在火车上?”

我们自然又没有想到,罗启昌先生是在火车上的,他这时候做了一名路警或是一名茶役,他自然有他的办法,他每年能够往家里寄一百块钱,用这钱他可以买三亩地。

“那么路超凡呢?”

我想起我们先生的儿子。路超凡先生是比我们大十五岁,他和我们的先生一样瘦长,无力,我几乎想说他们父子还一样懒惰。

“他也和先生一样在教书吗?”

“他和先生一样不在教书了。”

徐家训先生说他们在八年前就分家,他们原来是并不富足的,路超凡先生分到一匹毛驴,一所小屋和三亩地。他父亲的经书对于他没有什么帮助,正如对于他父亲自己和我们没有帮助一样,他是既不能挑担也不会耕耙。路超凡先生不久就卖了他的毛驴,接着他又卖了他的田地,又过了两年,当他父亲还活着,当他父亲因为没有馆可坐而天天嚷着要吃肉的时候,他最后卖掉了小屋。

“他的儿女大概很多?”

“他有三个儿子。”

现在路超凡先生是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他的太太和三个儿子。他们已经在庙里住了四年。他认为乞讨这种事情是不很体面的,附近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认识他,因此他再也没有别的事好做,他每天躺在乡下的大树下面,望着太阳升起来,又望着太阳转过去。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

“他怎样过日子的呢?”

我们至今还没有从生理学上得到结论,但是无疑的一切穷人在他们未死之前他们都有一种神妙方法。

“我们的大学长,”徐家训先生笑着说,“有一天夜里——他饿的大概是真受不住了——他到童汉升的地里去偷小麦。”

“他被捉住吗?”

“他几乎被吊到树上。”

徐家训先生当作一件趣闻结束了他的叙述,我们深深感到一种伤痛,张永思的眼睛快要瞎了,徐家谕做了一个无名土匪,路超凡早已卖完了他的产业,我们不要再往下问了。在大门外面,乐工吹奏着午祭的哀歌,童汉升表弟的年轻的太太正在灵堂里为她的将来哀哭。

这时候有一条狗从后门逃出来,厨房的下手拿了一根劈柴在后面追着,它乘着厨子不注意的当儿衔了一块肉。

“要开饭了吧?”

徐家训先生站起来问那厨房下手。为了驱遣这些不幸消息,我们于是换了一个题目。

“你还记得吗,徐家训,你还记得当先生午睡的时候我们是怎样欺骗他吗?”

“欺骗他吗?”徐家训先生有一点惊讶。

“当你背到‘晋人弗与’你跳过了一段?”

徐家训先生的脸很快的红了,他自然早已忘了。这个悭吝的,喜欢占小便宜的阴毒人物,他和徐家谕先生恰恰相反,他希望能把无论别人的什么东西都弄到自己手里,他以舞弊和高利贷维持他的家声。现在我们当日的伙伴的眼杪上已经有很多皱纹,他已经胖胖的,模样已经很像一个乡绅。

一九三九,七,一八。

选自《看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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