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转头一看,路旁的山坡上,那个名叫卫鹰的孟府童仆正朝他招手。
古先生露出儒雅的笑容:“原来是卫鹰啊,好久没见你到私塾上学了,找我有事吗?”
卫鹰闻言也不答话,兀自立在坡上,一些时日未见似有几分生疏感,几番欲言又止。徐徐晚风吹动那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裤,瘦小的身形在昏暗的暮光中愈发显得伶仃。
“怎么啦?”古先生微笑招手示意他过来,卫鹰这才慢慢走上前来,但仍是不说话,一只手揣在怀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见此情形,古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恍然问道:“上回给你布置的功课抄写三遍《功德文》,你写完了?”
听到这话,卫鹰终于脸露笑容,从怀中掏出一沓草纸交到古先生面前,上面满是用黑炭写就的文字。
“我早就写完了!”他脸上带着几分自豪。
借着蒙蒙的天光,古先生将草纸审视了一番,点头笑道:“这里不只三遍,你超量完成功课了啊,不错不错!”
卫鹰猛点头,由衷的笑起来。
“只是这字写得还是不好看,”古先生指着其中一个歪歪扭扭的“国”字笑道:“写字讲究横平竖直,一是一二是二,这跟做人的道理一样,要堂堂正正,一身正气,明白了吗?”
古先生本是随口传授一些做人的道理,却见卫鹰没有点头受教的意思,反而满脸的疑惑,于是问道:“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说说,在夫子面前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听了这话,卫鹰便开口道:“古先生,山外面的世界真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精彩吗?”
古先生微微一愣,没想到卫鹰想问的是这个问题,于是摇头答道:“故事当然只挑精彩的来讲,事实上,山外的世界不光只有精彩,更有许多残酷的地方,反倒不如山村生活宁静安详。”
“只要有精彩就足够了,我不想要宁静安详……”
卫鹰望着古先生,眼中充溢着灼热。
听到这句话时,古先生颇感诧异,忽然将卫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有一段时间没见,这个小孩又长高了一点,虽然还是瘦弱,但脱了几分稚气,增添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发现了他的这一点改变,古先生忽然明白了,雏鹰长出了一点羽毛,就开始向往展翅膀高飞了!
“你这小小孩儿,脑子里哪来那么多胡思乱想。”虽是责备,古先生语气里满是喜爱。少年的朝气蓬勃最是感染人,这让古先生脑中不由得怀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一样的青涩,一样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古先生在村里教书十几年,将卫鹰从小看到大,对他的身世来历知之甚详。
十三年前,孟家的仆人卫老头路过鹰愁涧,在道旁一株迎客松下捡回来一个襁褓婴儿,寻遍周围几个村子也无人相认,便自己收养起来当做养子,这件事在当时,这也算是村里的一件大事。
卫老头亲自提了一刀肥肉登门,请古先生给这孩子起个名,古先生道:“既然是鹰愁涧捡来的,便叫做卫鹰可好?”卫老头听了连连称好,拜别而去。
这小孩生来不幸,被亲生父母所弃,跟着卫老头虽然吃苦受累,倒也不算无依无靠,直到三年前,卫老头因一场大病阖然长逝,刚满十岁的小卫鹰便真正成了孤儿,此后所受欺侮和煎熬自然可以想见。
本着一直以来对卫鹰的怜悯,古先生一直对他有所关心,不但着意教授诗书才艺,每次拜访孟家,在孟老爷面前也会对他多加溢美之词,只盼能令他生活的容易一些,此刻在古先生眼里,卫鹰能对自己吐露心迹,显然是把自己当成是最信任的人了。
“倒是不能随意应付了事,辜负了一个孩子的真心。”
想到这一层,古先生便拍拍卫鹰瘦弱的肩膀,领着他来到一块青石边,与他并肩坐在下,语重心长地说:“卫鹰啊,你现在年纪还小,等到长大成人了,自然有机会到处去走,现在这么早就开始胡思乱想,只会徒增烦恼,你说是不是?”
卫鹰点了点头,哀叹道:“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呀,我等不急了……”
古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笑道:“等你能挑起一担大米走上十里山路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卫鹰掂量了一下自己力气,觉得离这个标准差得太远,轻微地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小时候我放牛都不敢离村子太远,怕走丢了,可现在不知怎么的,我骑着老黑越走越远,已经走到鹰愁涧,还想穿过去继续往前走,但又害怕天黑赶不回来,就算是这样也经常回来晚了,挨了几次鞭子,又不得不编些谎话骗人,马老爹也经常因为我挨骂……”
看了看古先生脸上的神情,卫鹰问道:“先生,你说写字要横平竖直,做人要堂堂正正我都知道,但是如果明明心里很不喜欢、不公平的事让我去做,我还要堂堂正正的去做到么?”
“也要做到!”
古先生大概能明白他的想法,他是受苦太多了,从心底开始不喜欢孟家,不喜欢孟湾村,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总是想走出去。
古先生耐心解释道:“好孩子,这个孟湾村许有万般不好,但至少能让你吃饱,以你这样的年纪,世上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好了;既然不喜欢的事注定要做,倒不如将它做好,而所谓的公平,其实天底下根本就没这回事,你遇到的不公,是因为你没有力量反抗,等你有了力量,公平也就出现了。”
卫鹰注视着古先生,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力量?!我要怎么才能有力量?”
古先生神秘一笑,“不要心急,总有一天力量会找上你的。”
“啊?为什么?”卫鹰瞪大眼睛,脸上满是狐疑。
古先生笑而不答,卫鹰几番追问,古先生却掉转话题,考问起他的功课来。两人一直聊着,直到圆月东升,将那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投射在大青石上,越拉越长。
第二天,卫鹰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磨豆腐,用豆渣喂饱一栏黑猪,整个上午忙忙碌碌,下午终于有空,揣上竹笛牵了黑牛与马老爹打了招呼,脚步轻快的出村放牛了。
坐在牛背上慢悠悠前行了,也不需主人驾驭,黑牛老马识途,一路径直走到鹰愁涧,一如往常来到大圆石旁,它似乎特别中意这里的肥草,一进到峡谷内就欢腾起来。
说也奇怪,圆石边缘的那一圈野草昨日刚被黑牛啃得精光,才过了一个晚上,竟又长得满满当当,郁郁葱葱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茂盛几分。
卫鹰早就知道这里的野草长势很疯,也不觉得奇怪,自顾自找了一块山石坐下,以手托腮回想着昨晚与古先生的谈话,呆坐良久一动不动,最后叹了口气,忽然站起身子,手脚摆出一个怪异姿势,奶声奶气的开口唱道:
“牵牛花陌上开,
蝶翩翩,风轻摇,
蜂吟吟,雾缠绵,
独舞无人来观
露滴泣泪下
山明水也静
草耕树还蝉
牵牛花,陌上开
莫负春光恨无常”
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小童笨手笨脚的一边跳一边哼唱,此人如果有人看到,必定哑然失笑。
卫鹰全付身心投入其中,将胸中的喜怒哀乐完全寄托在这歌舞之中,这是古先生最爱唱的一首词,也是卫鹰日日吹奏的笛曲,他虽然丝毫不懂其中的意思,但是吹奏久了,终究领悟出了其中的哀婉情绪,而且他还随性胡编了一段看起来很尴尬的舞姿来配合曲中的意境。
“小孩儿,你莫不是疯了吧?!”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意兴正酣的卫鹰猛然惊醒,游目四望,发觉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一缕大红胡须,竟是昨日遇见的红须道人。
“你怎么在这儿?”卫鹰又惊又羞,只觉脸皮火辣辣的,刚才疯疯癫癫的行径被人整个瞧见了,实是尴尬至极。
红须道人双手环抱胸前,戏谑道:“看不出你一个小小的放牛娃,竟然还能歌善舞,哈哈哈!难得难得!”
卫鹰故意不理道人的奚落,鼓起腮帮反击道:“你昨日说要赶路,赶了一天还在鹰愁涧里打转,脚程直比乌龟还慢!”
红须道人又是一笑,伸手掸了掸裤腿上的泥灰,说道:“老道我虽不具备什么大神通,但寻常日行八百夜行一千的本事还是有的,昨日我行过孟湾村,经茶寂岭,过宛水河,至乔县城中八仙楼喝了几杯水酒,今日日出之时又原路折返至此鹰愁涧,一路下来,区区四百里山路,与乌龟相较如何?”
卫鹰闻言愣住了,道人所说的地名都是真的,乔县是离此最近的县城,卫鹰不曾去过,只是听说去乔县至少得备上三天的干粮,沿途还豺狼出没,若说红须道人孤身一人只用一天一夜就跑个来回,实在是难以置信,但他又说得头头是道,直教人好生疑惑。
“嘿嘿!”卫鹰眼珠一转,认真道:“我家老黑白白长了一对翅膀,就是不会飞,如果道长老爷多它吹几下,一定马上就能飞到天上去!”
“嘿嘿!”红须道人也是一笑,摇头晃脑道:“你道我吹牛也情有可原,井底之蛙哪知天地之大?也罢,本道人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
道人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在卫鹰眼前一晃,卫鹰看清了那是一根马鞭子。
“此鞭名为‘赶石鞭’,乃是一件好宝贝,小则赶妖赶鬼,大能赶山赶石,哪里有巨石阻住本道的去路,吾便挥鞭逐之,就如同驱牛赶羊一样容易,我之所以日行数百里,全靠了它的神力!”
“我不信……”卫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几分。
“不信?让你亲手试一遍不就相信了,”红须道人满脸是笑,将那“赶石鞭”交到卫鹰手上。
“啊!”卫鹰小心翼翼的捧过“赶石鞭”,仔细打量一通打量,形状颜色竟有几分眼熟。还来不及细想,只听道人指着谷中那块大圆石说道:“比如那块石头,重量怕是不下万斤,你尽可以用赶石鞭抽它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真的可以驱赶巨石?”
卫鹰将信将疑的走到巨石旁,抬手正要挥鞭打下,只听那红须道人又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