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佛师虽按志武的要求,精工细作,但仍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对观世音菩萨的塑造。因志武是出了较高的价钱,把他临时从另一个寺庙强拉过来的,他得赶着回去把人家的活做完。
志武守着许佛师,给穿上金身的观世音菩萨做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便接到玉清打来的电话。玉清说,她就要回深圳了。她已经在家里滞留得太久。身体既已康复,就得赶紧回去。因志武这些天都在忙,见不到他,只有通过电话,把要走的事预先告诉他。
志武说:那在你动身之前,我一定要为你饯行。
玉清说:不必破费。
志武说:这算什么。
玉清在电话里笑了。志武好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她本想说,还是省着点吧,不是一切才开头么,但又不好扫了志武的兴致。
志武从圣灵寺回来,立刻去找云章,把近两天的事作了安排:上坟路已基本铺筑完毕,云章可先回徐家庄,看看已经订了合同的几处荒滩地的情况。虽然还有一个沙场正在采掘,可下一个采掘点的准备工作,得事先做好。给玉清饯行的事,决定安排在第三天。因玉清说了,大约三天后就走。
志武一定要给玉清饯行,显然有几方面的意义。首先,是出于对玉清的情谊。眼下他和玉清,虽不存在过去的情恋关系,但情谊还是在的。玉清对他的鼎力支持,就是最好的说明。缘于此,他得对玉清表示感谢。这感谢,一定要表现在明处。就像得奖的人,哪能悄悄地取了奖状就走?要公开给玉清饯行,再找几个人陪着,向玉清敬一杯感谢酒,让玉清有脸有面。同时,既为玉清饯行,玉清父母就该在场。当着玉清的面,再一次让长庚放心,他女儿投入的钱,无论如何不会像石子一样打了水漂。他知道,长庚至今也不是很乐意女儿的作为。当然,谁遇着这样的事心里没想法呢,毕竟是二十万的巨款呀!怎能让帮忙的人家里老是提心吊胆呢?尤其玉清要走,他们的担心还会增加。一定要当面向长庚叔作出保证,尽可能免除他的后顾之忧,玉清会觉得他志武很会做事。
可志武没有想到,意外的事情就在第二天发生了。县国土执法队一行三人,第二天上午来到灵泉寨。带队的是一位姓刘的副局长,直奔沙场来找志武。志武对他们,从来都毕恭毕敬,因为他们才真正能管住他的沙场。用志武的话说,宗姓长辈们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在野的力量,只要多用些心计,多玩点花招,就能钻了过去。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也不怕,说到底,他不犯法。政府部门就不同了,政策法规都在他们手上,其中的丰富、灵活与深奥,他志武一时半会还吃不透,唯有老老实实照他们说的办,才不至于犯规。因此,志武见了国土部门的人,就得装孙子。他得满脸堆笑,把他们高高地捧着。
可今天的刘副局长,脸上没一点笑意。随行的两个人,也是面无表情。
志武为缓和气氛,请他们到工棚里去喝茶。刘副局长说:话就在这里说。
志武只得站下来,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
刘副局长说:我们今天来,是正式通知你,沙场马上停工,先把你最先掘开的那个大坑填好再说。
志武立刻明白,刘副局长所指,是他准备用做鱼塘的地方。
他原想,荒滩地是划给他的,做什么用,都是他的自由,国土局连这也要干预?
志武连忙解释,他暂不耕种,想用来养鱼。
刘副局长毫不客气地岔断他的话说:你有什么权利作这样的决定?你知不知道河道滩涂属于国有,只不过这儿的滩坝离你们近一点,国家又暂时没有规划,你们才捡着种一种。不要以为你们已经种过一季两季,就不属于国家的了。我们国土部门是干什么的?就是管理国有土地的。国有土地未经允许,不能擅自改作它用。你虽然办了手续,可以在这儿采沙,但采沙之后,土地仍要还原。这也是早对你讲清楚的。为什么这周围都还原了,中间还有这么大一个坑?必须立刻回填,平整得周围一样,否则就接受罚款。毁坏一亩土地,该罚款多少,文件上有规定。这么大一片坑坑,就算少说点,罚你三十万也不为多。总之,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立即回填平整;要么,先交三十万罚款,我们请别人回填。
志武一听,头都大了。无论哪一条路,眼下对他来说都相当困难。三十万元,哪里去找?不说继续采沙还得有资金周转,就是不采沙了,他手上的现金也不过几万。他几乎哭丧着脸对刘副局长说:就是五万我也交不起啊。
刘副局长却不相信。眼前这个叫志武的人,弄了这么久的沙,岂止赚三十万?
但志武的具体情况,刘副局长无法知道。志武为了在灵泉寨打开局面,买荒地时给的价格都偏高。加之在采掘过程中多有阻拦,不得不迂回绕道,花销也就增大。为笼络人心,还对本乡本土的打工人员付给较高的工资。还有在志全小春事上的开支等等,这自然影响到他的净收益。志武是把更大的希望放在后头。他在开初阶段的垫底,都是为了下一步更好地打开局面,以获取更大收益。
刘副局长认为志武是有意卖穷,便也不和他争辩,只说:要不愿交罚款,就马上回填吧!
军人出身的刘副局长一脸生硬。志武在当初办手续的过程中,已经不止一次领教过了。
若是回填,志武更是叫苦。这四周都已经回填好了。正因为当时有了较为充裕的石头和泥土,四周的回填才会如此顺利和令人满意。现在,再回过头来填他那个大坑,附近的石头和泥土早都用光了,又去哪儿弄呢?只有靠近河边,或去签订了合同的徐家庄,路途遥远,将是怎样巨大的工程量啊!油钱、工钱、车损,一应算下来,到底又是多少万呢?何况还得操心,还会给徐家庄那边留下后遗症。显然,这“回填”一条路,也是不能走的。
可刘副局长和两个随行人员,都一脸严肃地等他回话。
在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他只得说:你们就宽容我几天,要么,我凑够了钱,就来交罚款。要是凑不够钱,就马上回填。
刘副局长想了想说:那就宽容你两天,等你消息。不过在此期间,你得停止采沙,从现在开始就停下来。我会派人检查的。在那个大坑问题没有解决好之前,若发现你悄悄采沙,就加倍罚。到时候,可不要说我没给你打招呼!
志武说:这肯定是瞒不了你的。我这就让人通知他们停下来,直到问题解决了再开工。
刘副局长点点头,转身走了。志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脸茫然。
在远处工地边上观望着的云章,见县上的人走了,这才走过来,问志武到底怎么回事。
志武忙说:你叫他们快停下,不要再采掘了。
云章着急起来,又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志武说:你没看见国土局的人来了吗?我要被罚款了,你叫他们马上停下来。
云章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立刻返回工地,通知他们停工。
志武依然坐在地上。但是,渐渐恢复的理智告诉他,再不能这样六神无主了,他得赶紧作出抉择,到底走哪一条路。他强迫自己再次冷静,反复在心里掂量和权衡,最后还是觉得,两条路都是死路,都会让他赔得很惨。怎么办?他终于作出了第三个选择:溜!三十六计,走为上!
也就是说,他眼下既不能交罚款,也不能回填,干脆走了,让国土局的人见不到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当然,走,也有损失:一是还有部分荒地没有采完,二是徐家庄那边签订了合同的几处已经付款,不可能索要回来。但是,他可以保住刚买回来的机械,卖出去,添上手头的钱,足够还给玉清。徐家庄那边的几处荒滩,让云章去说说,以后有机会再去采,合同依然有效。看来,只有这第三条路,是他眼下唯一行得通的。大不了他忙碌辛苦一阵,仍然一无所有罢了,和他刚回灵泉寨时的情况差不多。但他保住了玉清的二十万,不带玉清的人情账。毕竟玉清背后,还有一个徐长庚啊。
这样想好之后,志武心中就不慌乱了,有条有理地开始了战略大撤退。他首先差云章出去联系转让机械的事。然后,和省城崔老板通了个电话,简要告诉崔老板,这边出了点麻烦,沙场可能暂时关闭。崔老板的掘土机和汽车,立刻就开回去。余下的沙,必须在两天内运完。崔老板很是感到意外,但既然志武作了这样的决定,说明麻烦不小。大约崔老板也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把剩下的百多方沙运走,志武也就不怎么差他的了。这样看来,志武这娃儿也算厚道。于是对志武说,若是暂不开沙场了,还去他那儿帮他。志武说,等这边事情处理完以后再说吧!便又对崔老板充满感激。
志武把沙场人员——包括小龙、郑女、徐老三等,都叫来。告诉他们,沙场要关了,分别算清工钱,一一付给了他们。小龙、郑女、徐老三,都十分不解,怎么红红火火的沙场,说关就关了呢。他们也知道国土部门的人来过,难道是他们关的么?志武也不愿多作解释,只说:这都与你们无关,总之我不欠你们的工钱就行了。
小龙、郑女、徐老三等人,都依依不舍地离去了。小龙、郑女临分手时,心中不免怅惘。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失去了一个见面的场地和机会,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所有的机械一旦停下来,灵泉寨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只有志武一个人守在沙场,一边恭候崔老板的运沙车,一边等待云章归来。
志武沙场关闭的消息,很快在灵泉寨传开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没有听见机械的轰鸣了!
毫无疑问,这消息使宗姓长辈们无比兴奋。立凯兴致勃勃地跑去给立清报告喜讯。立清已经听说,正往外走,见立凯来了,便约他一道去定文那里。
三位各怀心思、已经偃息了好一阵子的长辈,又像过去一样,踌躇满志地聚在了一起,只是都不明白,志武的沙场为什么突然就关闭了。疑惑最深者当数定文,凭他所知,志武已经操作得可谓一帆风顺了,怎么会戛然而止呢?难道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早和儿子志远达成共识,志武也是一个颇有能耐之人。有能耐的志武,却不得不让沙场关闭,显然有更深层的原因。定文虽然帮助和成全过志武,但只是为了还情。从根本上说,他也和立凯、立清一样,不喜欢志武在灵泉寨折腾。
立凯和立清却不如定文了解得多。对立凯来说,根本就没想过志武突然关闭沙场的原因,也没兴趣去深究,他从没这方面的习惯。立清想深究,却又无从下手。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是国土局来人之后,志武才关闭了沙场的。立清便推测,原因一定在国土局。可国土局为什么以前同意志武开采,现在又不同意了呢?是国土局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上面又有什么新的规定?立清宁愿相信后者。因为这很符合他的思路,他就反对在灵泉寨采沙。新的规定不让采沙,这才是正确的。一想到这里,他就洋洋自得起来。说到底,还是他这个老共产党员、老干部,才有这样的觉悟。志武啊志武,你小子还是嫩气了点。所谓“不听老人言,必定受饥寒”,这不,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
立清心情一好,精神就好起来,便要和两位兄弟一道,绕灵泉寨走一遭。
郝家海成和守云,在得知国土局关了志武的沙场以后,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尤其海成感到十分解气。他曾屈服在志武面前,一直感到窝囊,怨恨深藏心底,却一直找不到发泄的机会。他决不敢当面和志武撕破脸面。谢天谢地,现在国土局帮他惩罚了志武。
最为震惊的还是玉清,这消息简直让她无法相信。她赶紧找了个背静的地方,拨通了志武的手机。志武回答她,沙场确实关了。但志武补充说,他已经叫云章去联系转让机器,很快就将二十万元还她。
玉清说:我打电话哪是问你要钱。
志武说:我知道。但我必须先把二十万元还你。
玉清还是想知道关闭沙场的真正原因。志武说,他会在她走之前,向她述说清楚的。
志勇听说志武关闭沙场,也大感奇怪。但他已无暇顾及此事,因为他正急着寻找婵婆。
志勇今天来看婵婆,婵婆却不见了。竹椅上没人,里屋床上也没人。这个婵婆,几乎不吃不喝了,还有精神走到其他地方去么?他不相信,便只在屋里屋外寻找。可是,瞅遍屋里每个角落,都不见婵婆的影子。又在屋前屋后柴堆里寻找,乃至破烂的鸡笼里,都不见婵婆的任何踪迹。他不能不困惑了,难道这个老寿星,真如传说中的仙人一样,骑鹤飞去了不成?
其实,婵婆天刚亮就离开了屋子。这时野外几乎无人,所以没一个人看见她。婵婆是在这个早晨感到精神稍好的,于是从竹椅上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子。
这也是不奇怪的事。大约所有临终之人,都有一段回光返照吧?婵婆在天刚亮时分,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开初,她在竹椅上倚靠着,感觉万籁无声。因为她的心是寂静的。忽然间,就听见一只鸟在鸣叫。是那只八十年前的鸟,绿羽毛,红嘴壳,叫声清越,直入云霄。她和昌明便举头去望,但见它从灵泉湖上掠过,飞近山崖才腾翅升起,息落在一株檀木高桩上。后来,她又听见那鸟叫,却是在永瑞老爷的鸟笼中。她想趁永瑞老爷不在的时候,悄悄放飞了它。可终归她还是不敢。于是,那鸟便成了她的一个心结,永远在她心中躁动不安。现在,事隔八十年之后,她又听见了它熟悉的声音——起声就很高亢,渐至没入了云霄。但,这是她首次听懂了它的叫声,是在不停地催她:走——呀——
仿佛鸟声就在院子里,离她越来越近啊,于是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可声音又在屋后的小路上,她又绕过茅屋去到小路。声音又去了樱花树丛,她又一步步行至樱花树下。声音不再移动,便就在樱花上空——上空的上空,或明或暗地鸣叫着,一声又一声。婵婆不再走了,在樱花树下席地而坐,只是举头望天。望得脖子酸了,便倚在草地上。她仰躺下来,整个身子和大地合二为一。她听见了蚂蚁噬咬的声音,野兔奔走的声音,树根吸水的声音。原来,大地的内容竟如此之丰富。泥土中的一切,泥土上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搏动、呼吸、叙说与鸣唱。只可惜人类多了一双直立的双腿,便让耳朵和心脏远离了地面,便渐渐感觉不到泥土中和泥土上另类生命的存在了。于是,心和眼睛都高高在上的人,便以为自身就是一切,自身一旦没有了,一切便都没有了。而事实哪里是这样的呢?当她与大地合二为一的时候,才真正感知了另一个更加广大和深厚的世界。只有这个世界才是永恒的,“人”又算什么?人可以死上百次、千次、万次,但大地仍以原有的内容和形态存在,何曾因某人的逝去而少过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婵婆顿时想起她的昌明,昌明一直在另一个世界等她;婵婆顿时想起永瑞老爷,永瑞老爷也一直在另一个世界等她。还有永瑞老爷的爷,爷的爷的爷,死过多少次,换过多少代,凡是重新睁开眼睛的人,不又看见天坑、地缝、风水宝墩和灵泉湖了么?
婵婆躺着,无比惬意地望着天空,有一种婴儿的感觉——一个刚刚来到这世上的婴儿。
志勇正万分着急地四处寻找她。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时候的婵婆,是多么快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