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武的沙场,终于得以往外扩展了。
两台掘土机,在筛沙处你进我退,忙个不停。两部汽车,你来我往,连轴运转,把筛出的细沙石运往洗沙处。
志武要的主要是沙,细石子是附产物。省城建筑工地对河沙需求量很大。崔老板两处大的工地,志武采的沙全部运去也不够,还得从别的地方补充。细石子的用量就少多了,主要用于浇铸柱子或铺筑地面。崔老板一家自然用不完,得再向别的地方销售。当初志武想把志远请去,除笼络定文长辈这一目的外,便是希望志远跑细石子的外销。志远常鼓捣一些建筑材料的买卖,有这方面的路子和能耐。他本打算和志远采取合作的方式,销售利润四六分成。这应该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可志远不愿来,只好作罢。于是,细石子便处于零售状态。有人来买,就卖一点;没人来买,就堆在一边。志武也不着急,总之办沙场的主要目的在沙,细石子能卖多少是多少。仅河沙一项,也应该收入不菲了。
倒是云章极为尽心,不时抽空去跑一跑细石子的销售。而大多数时候,云章都在沙场工地上,眼观八方,全面指挥。要说沙场的运转,不过采掘、淘洗、抽水三道大的工序。三道工序互相关联,如同流水作业,其中任何一道工序出了问题,其他工序都不可能进行。因此,只要整个沙场没有停工,便说明运转正常。
自从云章的假老板身份败露后,他便完全复归了本位。他的本位是什么?显然非一般打工者,而是沙场高层管理。这高层管理的由来,也不是志武着意聘任,而是二人关系密切的结果。云章对志武一直心存感激。从省城工地转到灵泉寨后,云章与志武贴得更紧。其中原因,除志武是名副其实的老板外,便就是在灵泉这地方,他一个外地人——而且是本姓家族与宗姓有历史宿怨的外地人,不紧贴志武,岂能容身?即使如此,他的行踪,也主要局限于沙场一带,除偶尔趁黑去看看长嫂婶娘外,决不去灵泉其他地方。
直到现在,志武也没明确过他的工资报酬。但志武常常问他是否有钱用,每次问时,总要塞给他一百两百元大票。工资报酬问题,他确实没有考虑。但他绝对相信,志武不会亏待他。
眼下,沙场从志全小春的荒地打开了缺口,志武高兴,云章同样高兴。此刻,他陪志武站在沙场工地最高处,十分欣慰地看着两台掘土机,在志全小春的荒地上甩开膀子大干,脸上不由得堆满了笑。
紧邻志全小春洋芋地的,便是长嫂的荒地。这块地虽不像当初志全小春的荒地一样,可以对沙场形成封锁,但也是往外扩张需要经过的一个地方。当然,没有了志全小春荒地的钳制,沙场下一步往外延伸,就有了多个途径。但毕竟长嫂的荒地在近处,加之长嫂的三儿子在沙场,又有云章这一层特殊关系,志武便要首先考虑长嫂这儿了。大约云章也是这么想的,便主动对志武说,他婶娘的荒地不成问题。意思是,这工作由他去做。志武点点头,同时把目光移向远处的徐老三。他相信,只要他开口,徐老三一定会满口答应。
志武大有成竹在胸的感觉。他越来越看到,前景是相当光明的。但他不会因此而飘飘然。这也是志武的不同寻常处:在得意时,会尽可能考虑一些不利因素,弄清它们存在的原因。他虽然不知道“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这类说法,可实际做的,却大致符合此理。
眼下,志武便又在冷静分析灵泉寨方方面面人物和他们今后可能的态度和表现。他默数着宗姓几位长辈和郝、徐两家。此外,还有一个人物绝不可小视,这就是凌风。凌风不能算在反对他之列,但是,志武心里十分清楚,凌风也并不完全赞成他。因凌风曾对他提出过所谓“希望”。志武虽然读书少,但对凌风嘴里吐出的“希望”二字,却别有意解。首先,凌风是有学问的人,而且还是作家,凡从他嘴里出来的话,都极有讲究。虽然凌风话语温和,语调平易,可细一琢磨,又很有些涵义和分量在里头。志武喃喃自语般重复他的话,越重复,越觉得不容忽视。忽视了凌风对他的“希望”,就等于忽视了凌风这个人。凌风这个人是能够忽视的么?论辈分,凌风在宗姓居末;说数量,只占了一人。但辈分低,数量小,却影响大。单说一点,连宗姓长辈中威信最高的立清,也要敬他三分。这从平时立清长辈对凌风的态度可以看出。立清长辈将宗姓族谱交给他续修,更是明证。志武由此推断,凌风对立清长辈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如果他不怠慢凌风,就会赢得凌风的好感。赢得好感,就会赢得支持。只要有了凌风的支持,还能不对立清长辈产生影响么?反过来说,若凌风反对他,在立清长辈那儿,可就火上浇油了。
这两天,志武老在琢磨凌风对他提的“希望”。他还真有些把握不准。
凌风并不专程到他沙场来,他碰上志武,好像纯属偶然。其时正是志武拿下志全小春的荒地,而宗姓几位长辈气极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志武已做好心理准备应对凌风的批评,但凌风态度很好,决无批评的意思。只是说,希望他不要过分违逆了长辈们的某些意愿。
志武想,凌风的意思是不是叫他不要行动得太快、步子迈得太大?或者具体点说,沙可以采,不要采过分了?
凌风又说,不要忘了灵泉寨是宗姓祖辈生活的地方,一定要珍惜。
志武想,是不是叫他不要忘了这里也是他的家,因此不要搞得太乱,可是采掘起来,不可能不把某个地方搞乱呀!但他记着回填,推平,不就行了么?
凌风又说,万不要破坏了灵泉寨的原始美和整体美。
关于这句,志武就有点云里雾里了。灵泉寨的原始美,是不是指原先好看的东西?可原先好看的东西又是什么?至于整体美,他想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美才是整体美呢?这凌风,学问大了,有时说起话来,就太深奥、太玄乎,看来,他还得想法向凌风探个明白。也许凌风会在心里笑他浅薄,但不探个明白,他又怎么心中有数呢?
志武和云章站在高处环望的时候,稍远处的徐老三,也看见了他们。站在徐老三的角度,以为志武和云章是在观察管抽水机的人是不是都在岗位,于是老老实实呆在机器旁边,并伸出手去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以显示认真负责的样子。
他很珍惜这份工作。他知道,他能来沙场打工,几百元一个月,全是凌风的作用。
他感谢凌风,更十分佩服他。只有凌风,才是如此记情的一个人。
不仅他母亲这样说,他和他哥也这样说。
凌风早年在家的时候,他仅几岁。虽也知道一点凌风的情爱故事,却模模糊糊,印象不深。后来凌风在他心中逐渐鲜明起来的印象,都是母亲反复讲述的结果。
母亲喜欢在两种情况下讲述凌风的故事。一是当她为素娥上坟或烧纸的时候,或她偶尔去山麓,路过素娥的坟墓,于是就会很有感触地讲起凌风的事。二是为某些事情牵动,不得不说起凌风的时候,前一种情况不多,每年不超过十次;后一种情况就多了,往往与电视上出现的图景有关——当画面出现省城的繁华景象时,她就会想到凌风,并且感叹:凌风真有出息,想不到啊,可怜的素娥,没这福分。
母亲讲凌风和素娥的故事,有时从头至尾,几乎全讲,有时只讲一部分——或偏重素娥,或偏重凌风。就是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讲述中,徐老三完成了对凌风形象的塑造。所以,当他三十多岁头上,再次见到凌风时,仿佛这个人浑身上下,都被一道光圈罩着。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眼前真真实实的凌风,已非一般凡人。
果然凌风给他家带来了福音。他总是隔三差五去看望他们,给他们捎去一些吃的或用的东西。他现在穿的衣裳,就是凌风从城里买回来的。他母亲叮嘱凌风,不要每次都带东西,能来家里看看,她就很高兴了。可他几乎每次都或多或少带一点什么来。还有钱——尽管母亲坚持不要,凌风还是要执意给一点,后来,便有了介绍他来沙场打工的事。
他当然还心存另一种向往:希望这个非同一般的好人,能给他带来女人。
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至今不知女人味。他想他不能和他哥一样。他哥有哮喘病,他没有。他只是脸孔尖削一点,个子瘦小一点,但身体结实,功能齐全。却偏偏没有一个哪怕条件十分差的女人看得上他。有一次,媒人领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妇人,可一进他家就皱眉头。结果饭也没吃,人就走了。
尽管如此,他心存之幻想,也从未丝毫减弱。幻想,总是超越现实的。他想,总有一天……结果凌风就出现了。于是他突发奇想,这个人对他家那样好,会不会也在这方面帮一帮他呢?
通过素娥的事,徐老三断定,凌风一定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想必这些年在外面,也有不少女人巴结他,那么,他会不会把他看不上的女人,找一个来安排给他呢?
如此想法,肯定荒唐,稍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是哪跟哪的事?可幻想这东西,总是无孔不入、无奇不有的。
不过,虽然凌风迄今没给他带来一个女人,却给他带来了工作。每月几百元的进项,在以前何曾有过?有了钱,不就有了找女人的条件吗?
当徐老三把每月的钱大部分上交母亲后,捏着手上剩下的一百多元,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作为一个久孤的男子,欲望一旦涌动,对象多为身边的女人。眼下,徐老三常能接近的女人,便只有煮饭的郑女。已经生过孩子的郑女,体态丰盈,很具女性的魅力。一旦郑女在他的欲望领域显现,形象便无比鲜活起来,他开始着意打扮自己,浑身上下都弄得干干净净,并尽可能穿时新一点的衣服。总之他在沙场,只和一台抽水机打交道,不用去泥里水里做其他什么事。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反用在男人身上,也是一样。往往婚龄男子的打扮——尤其迟迟未婚的男人打扮,都是取悦女人的一种手段。徐老三一心想要取悦的,当然就是郑女了。
管抽水机很简单,只需守着它,见它在正常转动、有水从管口涌出就行。因此大多数时候,徐老三都穿得周周正正,在以抽水机为中心的四周走动。无论走到哪个位置,目光总是朝向郑女所在的地方。郑女大多数时候在厨房,徐老三虽不能瞧见她的身影,却能从烟筒里冒出的黑烟感受到她的气息。只要郑女走出厨房,他就抓紧时间欣赏她的身体。从头到脚,尤其是胸部、腰肢和丰硕的屁股。前胸翘,后臀翘,老有一种快要溢出来的感觉。他不由得为之心旌摇荡,仿佛他的魂魄,也被那两个地方勾去了。
他当然希望郑女看见他,但是郑女总是不回头。有时回头,也并没有注意他。只有洗菜的时候,他才能与郑女说上话。
郑女每天至少洗两次菜。洗菜的地点,恰好在徐老三抽水机下边的积水凼里。沙场抽水,是分段进行。先把采掘面的浸水,抽上来引入高处一个水凼。再把这高处水凼的水,抽到石堆另一边蓄积起来。采掘面的水因不断采掘混了泥沙,全是浑浊的。一当抽上来引入水凼后,才开始沉淀,逐渐清澈起来。将逐渐清澈的水再抽入石堆另一边的水凼里,就相当清澈了。徐老三便是这最末一段的抽水人,由他把积水凼的清澈之水,抽引到一条临时开挖的沟渠里,再慢慢流入灵泉湖中。积水凼如一汪小小的湖泊,其水质与灵泉湖水已经不相上下。徐老三管理的抽水机,只须保证水凼的水不超过一定水位,不发生倒流就行。因此积水凼的水,一般情况下都很丰盈。郑女选择这里洗菜,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每天,好不容易才盼来郑女洗菜,他就会十分热情地跟下去帮忙。他洗得既认真,又快速,好像生怕郑女多洗了,累着了她。他甚至说,你在厨房够忙的了,就坐着休息吧,我帮你洗,千万不要累坏了身子。每当这样说时,他的心里就一阵发热,自己都被自己的话感动了,仿佛有一种当了丈夫的感觉。一个三十几岁的光棍,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感觉呢?于是拿眼偷窥她,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可郑女依然洗着菜,并不无调侃地说:那怎么行呢,不成了我剥削你么。他不免感到失望:他多情的表示,居然一点也没有打动她。便暗自思忖,是不是应该有进一步的表示,比如,趁伸手取菜放菜之机,捏一捏她的手之类。可这一步他可不敢轻易迈出。郑女的泼辣,他也有所耳闻。他虽从未见过她在外面与谁耍横,可毕竟有把老人公的帽子夹在胯下的故事。若非水到渠成,斗胆妄为,真惹恼了她,谁知她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若是一把将他掀倒在水中,这么冷的天气,就够他受的了,更有甚者,若是她大呼小叫起来,说他非礼了她,他才既丢脸面,又惹大麻烦。因此,一次又一次,直到菜洗完了,他也是规规矩矩,除了以洗菜的方式尽献殷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言行。
到了晚上,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却又浮想联翩起来。他睡在抽水机旁边的窄小棚子里,比摆渡船的后舱更狭小,仅容一间单人床。头顶和四周,围了塑料编织布,最外一层,才是谷草。抽水机须白天黑夜连续运转,除非抽得快见底了,才停息一会儿。黑夜使他的想象尤其大胆,以至生出将郑女一把抱在怀中的想法和决心。这时候他就后悔起来,责怪自己白天怎么胆量那样小,这么久了,居然连手都没碰过她一下。他止不住想象郑女皮肤的细腻,她的手臂、肩胛和整个身体,情不自禁手指动弹起来,好像已经摸到了郑女。他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摸一摸她身上某个地方。可是到了第二天,他所有大胆的想法又纷纷退缩。郑女来洗菜的时候,他依旧如昨日。天黑下来,夜渐深沉,便又后悔、自责。幸好有梦,在梦中,他勇敢地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郑女也欣然接受了他。于是,他遗精了,湿了内裤和床单。内裤可以换下来洗,床单就不方便了。几次下来,床单上又多出几块痕迹。
这天晚上,天气晴朗,月色明亮。恰好水凼的水抽得快要见底,于是停了机。徐老三仰躺在床上,一门心思想入非非起来。想着想着,就又有些熬不住了。可他不想再去梦中释放自己的欲望。梦中情景一是短暂,二是虚幻,往往快要遗精了,真正的好事才到来。可随着梦到,精也遗出。精遗梦醒,更加怅然若失。
他翻身起来,钻出小棚。暮春天气,晚风宜人。他迈开了步子,先是从抽水的地方走上小路,然后沿山麓上了风水宝墩。不知不觉,就走上了通往灵泉洞的荒芜小径。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要去灵泉洞。洞内有温泉,温水浸崖壁,壁上附着一层湿漉漉、滑溜溜的东西,酷似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