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洞如一只神眼,永远睁开在灵泉湖畔的山崖上。长草野藤杂生洞穴周围,春来新枝蓬发,纷纷披垂,有如青春女子的长发,时时遮了眉眼。可深邃的目光,依然看出去很远,无论风物景观,人间世相,它都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一个无声的洞穴,天生就是一只神眼吗?
灵泉寨的后辈子孙们,对此也许不会相信,但年长的人,大都深信不疑——犹如虔信灵泉湖的活水,虔信天坑地缝的怪风。
灵泉洞不仅是一只神眼,还是一只圣眼。它能理解一切,包容一切。它之无声无息,正缘于此。比如一个人,他能理解,能包容,便不必多说。只有不理解,不包容的人,才会闲言碎语,喋喋不休。
凌风曾在一篇散文和一首诗中,分别表述过这层意思。这是他进城多年以后,回首往昔,幡然悟到的。想当初,他在灵泉寨,遭遇了种种厄运,灵泉洞睁开一只圣眼,只是看着,静观着发生的一切。是灵泉洞麻木不仁么?非也!恰恰相反,是它已经看出去很远,远到了凌风的未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后来凌风虽未承担什么经国济世之重任,可毕竟比起好多人来,都更有成就,更有影响。故而在此之前,总有苦事、难事、伤心痛苦之事先要来锻他、炼他,这都早在灵泉神眼的视界中。
缘于对灵泉神眼的顿悟,凌风便对时常出现在灵泉神眼旁边的婵婆,有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理解。连一般动物,存活的时间长了,也会越来越具有灵性,何况人啊!在世上活了百多年的婵婆,难道不也成了人精、并具有神性了么?只是村寨里许多人,尚未认识到这一点而已。
在这个仲春的早晨,特别早起的凌风,依然看见婵婆蠕行在野外。
五十多岁的凌风,已很注意养生。《内经》上说:“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所以他要早些起来,以得春气之先,与天地同一,与万物共萌。
凌风多是站在屋后高阶沿上,举目一望,无遮无拦,视野开阔,远及地平。可无论他起得多么早,只要着意去寻,总能发现婵婆的身影。莫非婵婆天尚未明就起身了么?其时四野一片朦胧,夜虫还在鸣叫,婵婆便与寂静冥想的世界融为一体了。她无须看得清楚,本就眼睛矇胧。她并不知道《内经》上的说法,一切都在于她的感觉。她本能的感觉,恰好合了天地之道,如同飞禽走兽,依天性顺应自然。她的长寿,肯定得力于这一点。
在这个早晨,凌风望见婵婆正从樱花树旁走开。她显然已在樱花树下伫立许久,与玉绿的叶芽、粉嫩的花朵作了长时间的对应交流。她常来看望花树。这樱花因主人万里携至的缘故,便从里到外,都带了主人的信息。她与之对应,久而久之,信息反复聚集,宗家永瑞爷所思所想的东西,也会在她心中闪烁如灯。同时闪现的,还有申嫂的如花容貌。
在灵泉寨深远的历史上,申嫂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人物。可这朵精彩绽放的昙花,却能以其特有的光辉,将夜色照亮,烙记在人们的深层记忆中。因此,在婵婆长达百多年的记忆里,申嫂是进入她灵魂深处的两个重要人物之一。一个就是将她从东洋携来华夏的永瑞爷,一个就是申嫂。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人,都先后在婵婆心中淡化,只有永瑞和申嫂,是越来越鲜亮地存在下去。而且这两个人,才是最佳组合的一对啊。也只有申嫂,才会代替所有女人,成为永瑞爷心中的唯一。有时婵婆也会想起庄氏——永瑞爷的正式夫人,但那更多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一个符号——大写着的符号而已。而活生生的灵与肉的融合,却是申嫂。
很多年前,当凌风尚在厄运中时,曾听见过婵婆的喃喃自语。她总是说得若隐若现,断断续续。他想问个究竟,却又不能。婵婆兀然自我,不会理睬任何人问话——包括在她朦胧视线中酷似永瑞爷的凌风。凌风好不容易从她的零碎话语中理出个头绪,便按自己的理解,构绘出一幅幅图景,这才有了申嫂的印象。这印象是全方位的:既有外表,也有内心,是内里与外表的合一。每当其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之际,他也不禁心旌摇荡起来。于是想到,若他祖父是祖爷爷和申嫂所生,他或许会在心性方面更加优秀。他作如是设想,绝没有贬低老祖婆婆庄氏之意。庄氏永远都是他的亲老祖婆。他只不过多了一点非分之想:要是再有一点申嫂的优美基因,那该多好。他为申嫂的惨死感到无比伤痛和惋惜。老祖婆婆虽有“助桀为虐”之嫌,毕竟还是出于一个平常女人的自我维护心理。关键还是凶杀者,要没有这一肇事之源,老祖婆婆一时倾起之心,必会趋于平静。那么,申嫂也会永远是老祖爷爷身边之最爱和恒久的安慰。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优秀的男人来说,有那么一两个红颜知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优秀的男人都思维活跃,情感丰富,包容性强。只要他能处理好其中方方面面的关系——这也只有优秀男人方能做得到。
总之,在男女之事上,凌风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显然婵婆不会有这样的认识,但她有自己的感觉。她虽已耳聋,却仍能听见永瑞爷说话。她又听见永瑞爷在书房里唤翠婵,她哪怕远在园子角落处,也能听见。于是她高声应着,摘下刚刚绽开的新花,给永瑞爷送去。永瑞爷吩咐,每天只摘一串或一小枝花,插在他书房的花瓶里,这就够了,其余都让它们长在树上,活在野外,无拘无束地享受蓝天、白云、阳光、雨露、轻风的抚爱。永瑞爷常对插在瓶中的花儿说:我这是委屈你们了。
她除了给永瑞爷摘花,便是取书递纸。她简直就是永瑞爷的一个书童。直到她长大了,也是如此。她几乎没有做过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所以,在灵泉寨活了百多年的婵婆,可以说完全没和庄稼打过任何交道。解放后,她作为永瑞家的奴婢,照样受到优待。加之这时她已年届花甲,便作为五保户被集体供养着。但是近百年的耳濡目染,对灵泉寨的庄稼,她已了如指掌,嘴上不说,心里明白:什么时候该种玉米了,什么时候该播小春了,什么时候该栽叶烟了,一切都在她心中活动着,只是外人看不出来。
也许在大多数人——尤其年轻人心中,根本就不注意还有婵婆这个人存在。虽然她总是到处走着,或在一个她突然感兴趣的地方久久站立,却在好多人心目中,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笼竹,一棵树,或一株草。总之,仿佛是与他们无关的另外一类。所以人们都不避她,即使正进行秘密之事也不用回避她。如同面对无言的林丛,有什么回避的必要呢?
在这个早晨,突然出现在灵泉洞的两个年轻人,对婵婆便是这样的心态。
一个小子,一个姑娘,在婵婆眼里,不过是两朵刚刚展瓣的樱花,鲜亮极了,稚嫩极了。
不用说,这两人正是志全和小春。婵婆看见他两人在一起,已经不止一次了。但是今天早上,二人突然出现在灵泉洞下边,并有攀爬入洞之势,这就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婵婆矇胧的眼睛陡然清晰起来,看见两个年轻人往上攀爬,她的心中顿时轰动起来。这是一颗沉寂了许多许多年的心啊!瞬间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滔滔激流,于是浪花飞溅,水气升腾,浸洇出海市蜃楼一般图景。图景中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山水花树间的一男一女,正是她和她的昌明。昌明在前,她在后,躬身入了灵泉洞中。在入口数步之地,早已铺开厚厚一层春草,二人并排躺下。昌明一只有力的手臂,从她颈后绕过,稍一动作,便让她贴近他的胸脯,他们已经狂热地交合过一次了,可依然兴犹未尽。昌明恋恋不舍地搂住她就是明证;她不从昌明臂弯里挣脱出来,反而主动以脸颊去他身上磨蹭也是明证。于是昌明又一个猛烈动作,她触电一般,敏捷配合,二人便又交合在一起了。
婵婆对视着眼前这一幅似曾相识的图景,完全给陶醉了,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明悟过来,这才向灵泉洞望去。两个年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是她刚才沉迷的时间太久?还是两个年轻人消逝得过于快捷?他们到底是离开了呢,还是入了洞穴之内?若是离开,又去了何处?她站在风水宝墩高处,往四下巡望,仍然不见二人踪影。她想,是不是她的眼睛又开始矇胧起来了呢?
但她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两个年轻人不会离去。那么,他们就是进洞了。进洞去干什么呢?难道,也像她和昌明?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昌明是情况特殊,只能选择灵泉洞这一荒僻所在。这两个年轻人,怎么会遇到她和昌明当时的情况呢?现在已经没有了永瑞爷,没有了花团锦簇然而气象森严的永瑞庄寨,这两个花季般的孩子,还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呢?
婵婆的发问不无道理,只怪她对两个年轻人并不了解。她毕竟只身在“外”,与灵泉寨整体隔膜久矣!或许,正因她只身在“外”,不受整体影响的缘故,她才能够完完全全站在纯“人”的角度,去理解,去发问。
当婵婆兀自生疑之际,志全和小春已经行至灵泉洞深处。他们进洞的目的虽有些朦胧,可潜在的欲望,却在各自心中萌生勃发着。眼前的灵泉洞,完全具有屋子和房间的效果。男女二人隐私之举,只适宜在屋子和房间内进行,可他们至今没有这样的屋子和房间啊,灵泉洞自然就成为了他们需要的地方。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在漫长的村寨历史中,这洞里到底发生过多少离奇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洞,是和天坑、地缝、灵泉湖、风水宝墩一样古老而天然的洞。洞有多深,据说还没人探过;洞有多奇,也没一个统一的说法。他们看重的,只是洞穴与外界的隔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因此在这个早晨,当他们不约而同为深邃洞穴所吸引的时候,便将锄草的工具,在沙场旁边的洋芋地里藏了,沿低矮地带向灵泉洞行来。他们看见了婵婆,想必婵婆也看见了他们,但他们视婵婆如同一株花树,枝摇叶晃在风水宝墩而已。进入洞穴,他们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如同从大庭广众面前逃回家中,将房门关上,进入一个完完全全的二人世界,两个人立刻就抱在了一起。
这并非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可往日的拥抱,多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瞧见,哪里像今天这样。他们大胆地放肆地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一次一次地抱紧又抱紧。嘴唇也彼此碰了,舌头胡乱伸着,如两个顽皮的小娃娃缠碰在一起。热情高涨着,激情冲击着,一次又一次在临界点上涌冒奔突。可惜眼下的洞,和当年婵婆与昌明的洞已不一样了。并非洞本身有什么变化,而是没了当年那样的“设施”——早早铺好的一层细草。那是昌明和婵婆精心挑选的丝茅草,厚厚地铺了一层,松松软软地垫在身体下面,而眼下这里只有石头,凹凸不平的石头,有的甚至尖锐如刺。不要说躺下,就是坐下也犯难。二人先后探头看了看地面,虽然都没有说话,却都知道进一步的难处,只得继续站着,以加倍的拥抱和接吻来替代了。
接下来的拥抱和接吻,小春却要主动得多。这就是女性的细腻处,她完全能体会志全的欲求,一次又一次,已表现得相当强烈。她由最初的一点恐惧,到后来的理解,最后,竟为他着急起来。开初,当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灵泉洞,彼此十分默契地攀入洞中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决定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可没想到,洞内是这般状况。
但是,在男女情热高涨的过程中,拥抱和接吻,不过是一个必要的前奏,再怎么热烈的拥抱和接吻,都不会是情热高涨的全部,它无法替代那最为关键的部分。因此,前奏的时间一过,拥抱和接吻便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要么升级,要么中断。志全和小春,当然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后者。
二人分开来了。志全倚洞壁站立,小春紧挨着志全,双手抱着他一条胳膊,头也轻轻挨放在他肩上。他们没有说话,好像都知道,没必要再说什么。志全显出了一点落寞的情绪。这落寞,似乎是一个空间,正从四周向他缩拢来,越缩越紧,直至他内心深处,然后合拢,压出一口气来,从喉咙涌出,成为一声叹息。小春听到叹息,便又自责起来,抬眼望着志全说:对不起。
好在志全已趋平静,一听小春的话,心头顿时涌起巨大的爱意。这怎能责怪她呢?可小春却要这样说,他由此更深地理解了小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小小的一个细节,使他陡然看见了小春对他全身心的爱与毫无保留的付出。他得好好珍惜这一份情,这一份爱。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娶小春为妻,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志全又一次转过身来,伸出手搂住了小春的腰,同时俯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小春以为志全又要冲动了,不得不配合上去,而内心,却不愿他再次冲动起来。既然这里没有条件,冲动的结果,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还好,志全只是吻了吻她,便放开了手。这一次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欣然的情绪。小春这才放心了,对志全说:你看,我们是不是……
她的意思是征求志全的意见,是不是该出洞了?
志全却把头扭向洞穴深处,果断地说:今天,我们干脆不去锄草了,就探一探这洞到底有多深。
小春说:你想把它走穿么?
志全说:听说这洞是通往天坑去的,我想走一走,看看是不是这样?你去么?
小春说: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志全听出了她话中一语双关的意思,看着她,很舒心地笑了。
于是,志全走前,小春随后,二人一步一步慢慢往深处行进。
走了一段之后,志全说:可惜没带手电。如果实在看不见了,我们就回去,以后带了手电再来。小春应声,表示同意。
可令他们奇怪的是,往里走,虽然光线变暗了,却依然能辨认方向。
又走了一段,便感觉到一丝丝暖气浸流过来。小春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志全说:早听说这洞里有热泉,是不是就在这一段呢?
于是加快步子,想快些弄个明白。走不了几步,便感觉到地面的潮湿和软和。志全蹲下身子去,用手指触了触,原来是一层湿漉漉的海绵样的东西。志全忙叫小春也蹲下身子来摸触。地面摸起来很绵软,像地毯一样,当她想到地毯,便立刻想起刚才,若是这样的地面,该有多好。但是志全已拉了她的手,叫她站起来,说:太湿了,不要蹲得太久。
二人继续往里走着,这一次走得更慢,他们始终没有发现哪里有积水,只是潮湿。从拐弯处一个小洞孔中,传出叮叮的声响。估计是崖上滴水,掉落在水坑里的声音。看来小洞孔通向更低矮的地方,叮叮的水声是从下边传上来的。既然还有更加低矮的地方,在他们行进的路上,就不会有深水了。
志全猛然悟到,这些水,一定都是通往灵泉湖的,便对小春说了这个想法。
小春表示赞同。她想,灵泉湖的水,为什么那样丰盛呢,正因为四周的水都往它那里汇聚的缘故。
走过这一段颇有点温热的地方之后,便又开始凉起来。志全说:也许这一段没有热泉了吧?小春无言,只是听着。志全见她没说话,便停下来,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了?
小春这才轻声笑道:怎么会冷呢?应该叫“凉爽”才准确。
这下该志全笑了:嗨嗨,你是说我用词不当么?
小春说:可能有一点吧。
二人一个说一个笑,好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