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中央电视台一个栏目的名称。他喜欢这个栏目,喜欢听那个叫崔永元的主持人说话。用他评价的话说:挺逗人。而且“实话实说”四个字,听起来舒服,很有底气的样子。当从志武嘴里吐出来时,心里也是这么个状态。既然云章已经暴露,就只好让他退下来。眼下,也确实该他登场了。不管怎样,沙场基本上站稳了脚跟。
当宗姓族人在大路旁边的竹树林里越聚越多,宗姓几位长辈在立清示意下,觉得该采取果断行动的时候,志全匆匆赶来了,说徐云章不是沙场老板。开初只有少数几个人听见。他便又大声重复一遍,这才有人高声问他:到底谁是沙场老板?这一问,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顿时停止,几乎所有人都扭过头去看志全,听他如何回答。竹树林里出现了空前的静寂。
定文不禁感到奇怪,走到志全面前,问他:怎么徐云章又不是沙场老板了?
立凯高声嚷道:你说不是徐云章,那又是谁?
志全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有些脸红了。他鼓足了勇气,说出半句:真的不是徐云章。
立清说: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谁是沙场老板?
志全吞了口唾液,伸了伸颈脖说:是志武哥。
志武?立清很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皆无言语。
这时定文又问:你凭什么说是志武?从哪儿知道的?
志全这才说:是志武哥亲口对我说的。
定文问他:什么时候?
志全说:就在刚才,我去洋芋地里。
志全说的“刚才”,一点不假。只是后半句说是去洋芋地,却不是事实。真正的来由,是他听见竹树林里的激愤言辞后,便跑去给志武报信。他的目的在于通知志武,叫他早早离开,因为宗姓人要来驱赶徐云章,他怕志武夹在中间受了伤害。这段时间他多与志武接触,喜欢上了这位兄长。志武见志全来了,觉得正是个机会,便叫志全传话过去,说他才是沙场的真正老板。还给志全看了一样东西:在县工商局办的沙石采购公司执照。法人代表一栏,明白写着“宗志武”三个大字。
听志全这么一说,刚才掀起的激愤大潮,顿时趋于平静。因刚才之激愤,完全建立在宗、徐两家的历史怨恨上。现在,沙场老板一下子变成宗志武,连怨恨的基础都不存在了,还怎么激愤得起来?刚才鼓胀的情绪,便如肥皂泡儿一般,随风纷纷碎裂。
宗姓几位长辈,如同陷入一个空洞的境地。尤其立清,本来稳操胜券,要借此机会将沙场的事彻底摆平,可事情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但他并不相信,一定要将此事弄个明白,于是叫上立凯、定文等人,立刻去沙场找志武印证。
志武已经恭候在那里了。他让云章回避,由他一个人面对这个场面。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揣度:因徐云章而起的怨恨,不可能因他是沙场老板而一下子消解,长辈们会把心头之气通通发在他身上。他得提前做好被训斥、遭责骂的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有半点反抗,除了忍受,还是忍受。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火上浇油,长辈们的怨气才可能渐渐平息。他要的只是沙场,只是公司的效益,何必在言语上争一时之短长。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志武这里变成了“受得气中气,方能赚大钱”。
当立清、立凯、定文等长辈,在二十余人的簇拥下赶到沙场的时候,志武已经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迎在沙场进口处了。相距几步之遥,各自站定。意外的是长辈们既未训斥,也未责骂,似乎相当冷静地面对了他。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后来立清开口,问志武:到底谁是这沙场的老板?
志武并不急于回答,将拿在手上的一个本子打开,展示在众人面前。这正是志全看过的沙石采购公司的工商执照。志武指着法人代表一栏说:长辈们请看,这是不是我宗志武的名字?
立清伸手接过,认真端详。定文、立凯也凑过来细看。确实是光明正大的沙石采购公司,在经营范围一栏还明确写着:沙石采掘、购销以及加工。法人代表一栏,确实是宗志武三个字——看不出有任何改动过的痕迹。长辈们一时无言,似乎都在心里沉思。原来这轰隆闹腾了这么些日子的沙场,竟一直被一层烟幕笼罩着。都是志武这小子放的烟幕弹,玩得实在巧妙油滑。定文心里不禁冒出一句:真不愧是宗姓后代,有头脑。看来,这个志武,是一点也不能轻视的了。于是,他一改先前盛气凌人的态度,放缓了语气,完全以长辈的口吻说:志武,你娃娃还藏了这么一手。既然当初沙场是你开的,你就应该明说,为啥要扯个徐云章来蒙我们?
志武不无尴尬地笑了笑说:长辈们,这完全是我的不对,真的不该。
立清却并不满足定文的问话,岔开了话题说:志武,既然沙场是你开的,我们就好说了。我问你,你还姓不姓宗?
志武一脸恭敬地笑着答道:我怎么会不姓宗呢?就是化成灰,也改不了这个姓啊。
立清说:那好。我又问你,你还认不认我们几个长辈?
志武便笑出声来了,说:尊敬的长辈们,你们要这么说,等于骂我。我怎么会不认长辈呢?除非我不是爹妈所养,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立清严肃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紧接着说:既然如此,你就听我一句劝,这沙场,就不要再开了。
立清话未完,志武就摇开了头,连说:不行不行,长辈们,你们不知道,我早已经和别人签了供沙合同。要是我违约,就会挨罚款。要是交不出罚款,就得坐牢,还有我这些机器,都是借钱贷款买的,供不了沙,拿什么钱去还啊,你们既然认我这个侄儿,认我这个宗姓后辈,总不会忍心把我逼上绝路吧?
志武这番话说得万分诚恳,几近乞求,好像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但是定文知道,志武是有意把问题说得十分严重。立清也了解志武这娃娃一贯的油嘴滑舌。只有立凯,好像被志武说昏了头,他原本是要在立清问个明白之后,将志武好好训斥一顿的,现在听志武一说,心中一时还真没了底。至于尾随而来的那些人,大都比较年轻,其中好几个,从小和志武一起长大,都知道志武有做戏的成分,不禁感到一点滑稽和好笑,但心底里还是有些佩服志武,毕竟他搞起了个像模像样的沙石公司,当上了堂堂正正的老板,面对宗家长辈们的逼压,他不做一点戏,怎么溜得过去?恰恰还靠他这软打硬磨的功夫,才办成了不少事,要换成其他人,一碰一个硬,一说一个崩,除了大吵硬干,公然对立,不会有另外的结果。最后事未办成,还会得罪不少人。志武不是这样,他决不硬来,他只会诉苦、诉苦、再诉苦,装出一副可怜兮兮毫无办法的模样。
见志武不愿停了沙场,立清就反问他,说你也是灵泉寨的人,也是宗家后代,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大轰大闹地在祖居地挖坑打洞,会弄出个什么后果,想过没有?
立凯便又找到了训斥的由头,立刻大着嗓门要志武回答,宗姓人还要不要在这里居住和生活了?
志武立刻解释说:长辈们,是你们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其实我要的主要是沙,除此之外的泥土、石头等等,我都要回填过去。原先种庄稼的泥巴,我已经用推土机推在一旁,最后还会铺在最表面,一点也不会影响耕作。何况,采沙只在原先的河滩地进行,正种面积是不允许采掘的,更不要说靠近居家的地方了。
志武耐着性子解释,立清却听不进去,打断他的话问:你所谓的回填,是三天两天就能办到的么?不到你开采完了,你会去回填么?可你到底还要开采多长时间,谁能说得清楚,这灵泉寨还不如同开肠破肚一般了。如果你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一个坑洞存在,我们还有什么话说。
显然按立清的要求,志武无法办到。这绝非立清有意刁难,是他不能忍受好端端的一个灵泉寨,就像病人被开刀做手术一般,哪里是回填不回填、恢复不恢复的问题,关键是对灵脉的损伤、对祖先人的触犯啊!只要志武不停止采沙,不管他信誓旦旦作如何的许愿和保证,都是等于零的。所以直到最后,仍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立清不得不满怀怨愤,转身走了。甚至走的时候,并未像以往一样,招呼其余兄弟也一道离去。立凯、定文见立清兀自走了,互相瞥了一眼,也觉得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相继跟在了后面。其余跟来的人,这才慢慢散开。
宗姓几位长辈从远处沙场往回走的时候,林盘内许多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他们。其中也有徐长嫂。此时在她旁边,还站了徐长庚。长庚直到这个早晨,才知道徐云章是徐长福的侄子。他以不满的语气对徐长嫂说,你居然连我也不透露。长庚也姓徐,并非外人,长嫂为什么这样防着他?长嫂解释道,人家云章再三叫我暂不要说。我原想过了这阵,再对你说。
长庚笑道:这娃娃对宗家志武,倒还满忠心的啊。
长嫂说:云章说志武这些年很对得起他。
长庚反问:是么?
长嫂说:真的,他几次都对我这样说,要不,你问他。
长庚无语,他何必去问。
长嫂见立清等人终于向林盘这边走过来,才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发生争吵乃至打斗之类的事件。她最为担心的,还是宗姓人迁怒于云章。她实在没有料到,事情会暴露得如此之快,使她来不及事先向立清说明一点什么,可到底说明一点什么呢?真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正因为此,她才几次在他面前想说而终未提起。说到底,她不过是想为丈夫的侄子作一些开脱,不过总算没有发生伤及云章的事,这就够了。她转身向家里走去,留长庚一个人在原地站着。
而在另一处地方,海成和守云聚在一块。在这个早晨发生的变化实在太突然,让他们惊讶无比。闹了半天,这沙场居然是志武的。志武是谁?宗姓后人。海成和守云心里立刻又不平衡起来。要说在此之前,面对沙场的存在,他们更多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态,那么现在,他们一下子被推到了火堆旁边,一股刺人的炙热灼烤着他们,整个身体从里到外一阵阵涌热,很快冒出了细微的汗水。这是内心梗阻的结果,是梗阻与嫉恨交相作用的结果。宗家小小一个志武,猛地以一个沙场老板的身份赫然出现,使他们内心深处逐渐开始平息的历史旧怨,又陡然翻动起来。他们一改往日的观望态度,当宗姓几位长辈走近林盘的时候,主动迎了上去。自然是想听到更为准确的信息,以便见机行事,或附和,或怂恿,或鼓舞几位老贼毛的士气。若有可能,甚至直接参与进去,帮着出主意,想办法,联手对付这个非同一般的志武。但他们见到的立清、立凯、定文诸人,却没有往日那种义愤填膺的激愤情绪,而是一个个低眉垂眼,默默无声,除了紧绷着的一张脸以外,似乎再也看不出什么。这就使他们有一点为难了,真是开口不好,不开口也不好。
看来立清、立凯、定文诸人,并没有想和他二人说点什么的意思,行至分岔路口,便往另一条路上去了,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二人。海成和守云只好把目光收回来,彼此瞅了瞅,然后揣测性地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各自回家去了。
此时,在相跟着去往沙场的人中,还有两个人滞留沙场没有离去。这两人纯粹是跟去看热闹的。是两个女人:郑女和庭花。
郑女是志福的老婆,立凯的小儿媳妇。她早就想在沙场找个什么事情做,只是尚未找到和老板徐云章接触的机会。现在,忽然听说沙场老板成了志武兄弟,顿时喜出望外。她跟在长辈们后面来到沙场,待这事得到充分证实后,便打定了主意。人们纷纷散去,她却不往回走,反倒迎上前去,主动招呼志武,一口一个“志武兄弟”、“大兄弟”的,喊得十分亲热。这对志武来说,简直如同雪中送炭一般。虽然刚才他在长辈们面前,表现得相当冷静和沉着,但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的忍耐和压抑。他几乎是独自一人面对一个庞大的群体,虽说表现强烈的只是几个长辈,但是跟在他们后面的大群人中,到底能有几位对他的沙场持认同态度呢?对峙局面好不容易才结束,当他稍能舒吐胸中积压之气的时候,忽然一声“志武兄弟”、一声“大兄弟”的亲热称呼,使他心头如淋热汤,好不熨帖舒爽。于是,也很礼貌地喊了一声郑二嫂,本要招呼她坐,却又距工棚有一段路,只得笑盈盈地看着郑女,一脸感激模样。他本以为郑女出于同情——是他刚才的作戏打动了她——要安慰他几句什么,却不料郑女却很直接地对他说:既然大兄弟是这里的老板,我就直说了吧,我想在你这里,找个事做。
志武虽感意外,同时又很高兴。郑二嫂既然要来沙场做事,便充分说明她的认同态度,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不能有半点拒绝,于是当即回答:可以嘛!你什么时候来?
郑女说:我明天就来。可是,我来做什么呢?
志武想了想说:这样吧,重活你干不了,干脆给我们煮饭。包吃,五百元一月如何?
郑女吃了一惊,顿时眉开眼笑了。五百元,加上吃,不下于七百了。这是她万没想到的。于是说:感谢兄弟,就这样说定,我明天就来。
志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是乐乎。在不经意间,早已拟好的新计划,就这样开始施行了。
在赶去看热闹的人中,唯庭花不是宗姓族人。但庭花决不像父亲一样,与宗姓有情绪上的隔阂乃至对立。可以说,她几乎没有这样的姓氏区分意识。她和早已经嫁出去的三个姐姐不同,她毕竟是后来才成长起来的。加之近几年和城里方方面面人物的接触,视野的逐渐开阔,早已超越了狭小地域的所谓姓氏分疆。猛听说沙场老板是志武,她也十分惊异。可惊异给她带来的,绝非像父亲一样的心理不平衡,反倒是对志武的佩服和看重。虽然她一直听说志武在外面闯荡,并且混得不错,毕竟是耳闻的东西。而沙场,却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志武居然是沙场的老板,可见他确实很有能耐。对于在外打工、几易职业的庭花来说,深知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志武能像模像样建起一个沙场来,没一点真本事行么?庭花对志武的将来,非常看好。刚才志武在宗姓长辈们面前,虽然低声下气,诚恳过度,几近于乞求,但其有条有理的言说,表现出来的顽强与力度,都是不可抗拒的。因此她又觉得志武这个人,是颇有些城府并很有点意思的。她在一旁观看着,起初着实为他担心,甚至捏了一把汗。谁知志武一番言语,让貌似强大的长辈们真还拿他没法,只得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人们都散了,她还站在一旁看着志武,直到志福老婆郑女去和志武套近乎,她才慢慢转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