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理。”郭品瑶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收敛了神色,“生辰在六月份,明年就该二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女孩子当真得为自己打算了。”说到这里,郭品瑶垂眸沉吟,“总之我是没这个念想了,倒是你……如果当真要在二十三岁时出宫,这会儿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上下打点关系,争取出宫时体面些,再攒些宫里的珠饰做嫁妆……这个我这边可以帮你,反正陛下的赏赐我也用不上。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二十三岁的女子,放在民间已过了适婚的年纪,就算宫里出去的金贵些,但这么几年的风霜和粗活,也总免不了色衰憔悴,争不过那些个年轻鲜活的花朵们。所以你出去后,千万耽误不得了。女孩子的容貌……就这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些我都知道的,可姻缘这事……到底急不得。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会勉强自己去要。”
“这会儿要是有个娃娃亲什么的,对方一表人才又未婚嫁,就完美了。”郭品瑶感慨。
“怎么可能有……”卫茗说着说着,顿了一下,轻声道,“似乎还真有。”
郭品瑶耳尖地捕捉到她的低喃,来了兴趣,眼睛蹭的一下亮了:“你居然有娃娃亲?”跟她认识了近十八年,同住在一个镇上,她的消息已经落后到如此地步了吗?
卫茗摇摇头,又点点头:“姨有一次跟我侃大山时,似乎提到过。”因她命格不好,从小几乎由她母亲的妹妹、杜家的当家杜茶薇养大。
“什么叫似乎提到过?这般重大的事不应该是尽人皆知了吗?”
“姨说,只是口头上的娃娃亲。那会儿我还小,除了她跟对方,谁都不知道。对方也不一定记得,更不一定生了儿子。所以可以随时反悔。”
“也就是说……”郭品瑶在心头微微一转,瞠目结舌,“茶薇姨跟人结娃娃亲时,对方的孩子还没出世?你很可能跟一个不存在的孩子有娃娃亲?”
卫茗无奈地点点头:“所以姨说,我的婚事我做主,除非到了我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的田地,届时再考虑这桩口头上的婚事。”
“结果茶薇姨后来打听过了吗?”郭品瑶一脸期待,“对方生儿子了吗?会不会比你小十几岁?”
卫茗摊手:“直到我入宫前,都不知道那孩子的事。姨也没再提过。”
“喂喂,这么说起来,很可能你入宫的时候那孩子都还没出世?”郭品瑶同情地斜了她一眼,“肯定没戏,那孩子起码比你小十三岁。就算你二十三岁出宫,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你下得了手啊?”
光是想象就觉得可怕。
姐妹俩天马行空地聊着天,时间过得很快。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睡前提到了从前的事,当夜,卫茗梦到了七年未见的姨——杜茶薇。
一觉醒来,外头早已日上三竿。卫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屋外传来了洗衣棒的敲打声。
卫茗微微察觉不对劲,赶紧掀了被子推开门。只见自家好友坐在水盆边,用力敲打着那一床昨日濡湿的被单,满头大汗。
这种身份颠倒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卫小茶,你起得可真早。”郭品瑶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水珠,白了她一眼,“净房总管可是出了名的挑剔,真不知她怎么忍得了你。”
“我在净房一直过着无人问津的生活……”卫茗心虚地走过去,抓起被褥的一角,捞起洗衣棒。
郭品瑶眼明手快地捉住她要浸泡的动作:“别添乱,老娘若不是心疼你那双手,才不会一大早就起来,手贱地趁雨停放晴了给你搓臭被子!”
“品瑶……”大清早的,就让人这么感动。
“停!”郭品瑶抬手打住她的感动宣言,指了指自己的肩背,“洗了好久,累死了,快来给我捶捶。”
“好。”卫茗赶紧凑到她背后,刚抬起手还未覆上去,想起什么心有余悸道,“我这算不算伺候你……”自己克主的命格,万万不能害了好友。
“卫小茶。”郭品瑶抓起洗衣棒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然后指了指盆里的被单,“是老娘在伺候你!你给老娘捶背是报答好吧!”
“是是。”卫茗这才放心地覆上去,捶捶捏捏揉揉,忽然觉得不对,“品瑶,你怎么知道我手不能沾冷水?”
手下的身子微微一僵,很快松弛下来,只听郭品瑶答道:“你我在一起算是生活了一段时日,如果这都发现不了,我自戳双眼算了。”
“原来如此。”卫茗点点头,不疑有他。
揉着揉着,卫茗又问道:“品瑶,你还记得多少我姨的事?”
“嗯,茶薇姨啊,印象深刻呢,怎么了?”杜茶薇可是杜鹃镇上一朵雷厉风行的茶花,多年来一直未嫁,也没人敢娶。明明是女流之辈,却把杜家的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光是这点,便足以让一般的凡夫俗子退却。
“我昨晚后半夜……梦到她老人家了。”
“然后?”郭品瑶此时停了手头的动作,直起身来听她说。
“还梦到了一些别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出现的人。”卫茗越说越小声,就像在回忆什么。
“比如谁?”
“我甚至不敢确定到底是梦还是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卫茗说着说着,绕到郭品瑶跟前,随手拖来小凳,托着腮沉吟,“可我早上一醒来再回忆,竟发现那梦真实得让人害怕。”
“你倒是快说啊,到底是谁?”郭品瑶完全被勾起了好奇心。
卫茗抬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梦到了陛下。”
郭品瑶白了她一眼:“那肯定是做梦了。”
卫茗却摇摇头:“不是现在的陛下,我梦里头的陛下比现在年轻至少十几岁,而且背景在杜鹃镇。”
“那更不可能。”郭品瑶挥挥手,不可置信道,“如果陛下去过,那可真是壮哉我大杜鹃镇!”
“他应该是去找姨的。”卫茗缓缓回忆,“可是姨没见他,只让我替她递了杯刚泡好的茶。说是欠皇帝陛下的。”
“越说越玄乎了好吗?”
“最玄乎的是,陛下当时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了什么来着!”卫茗记忆卡壳,使劲回忆也想不起,“而且我姨也说了好多话让我转达,中间我还忘词了来着。”
“好吧,说什么了?”郭品瑶一脸“你继续编”的神情看着她。
卫茗远目。小时候,有句话她无法理解却偏偏记忆深刻,这会儿想想,应该就是她姨让她传递给皇帝陛下的话之一——“我向来只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沙子”。
这话在当时的她听来隐晦难懂,随着年岁渐长,她慢慢琢磨出这话的意思,才知当年她姨的坚持是多么可贵。
但话窜到口边,却又被她拼命咽了下去,转而道:“我不记得了。”撇开这是她姨拒绝安帝的说辞,不宜公开,单单这话的内容,也足以伤郭品瑶的心了。
毕竟,郭品瑶也绝不愿意成为别人眼中的沙子,奈何生在宫中,向来由不得自己。
“你编个故事好歹编圆润点,这样缺胳膊少腿的一点都没办法引人入胜好吗……”郭品瑶不以为然,半晌又叹息,“你还有个姨惦记,我大部分能记起的回忆都在宫里,跟淑妃娘娘在一起……”说着,她的声音沉了几分,“淑妃娘娘现在一定对我很失望。”
“我却觉得淑妃娘娘是心疼你。”卫茗连忙给她打气,“你不也说了嘛,淑妃娘娘一直待你如同女儿一般。”
“可我这个女儿却挖了她的墙脚,抢走了她的夫君。”郭品瑶闷声道。
“所以我才说她只是在心疼你。”卫茗瞅了瞅外头,俯身低声道,“淑妃娘娘占据四妃之一,地位稳固,在权势上……你是从她宫中出来的人,绝不会高于她,她自然不用担心。就算高于她,人家也会视你为淑妃的爪牙,你们总会走到一道的。所以她肯定不是怨你防你。而你之前也说了,淑妃娘娘早已对陛下失望,那么就更不可能嫉妒你抢了她夫君的宠爱。”
“娘娘前些日子都开始为我物色夫君了。”郭品瑶烦躁地躬下身子,继续捶打被单,“这种时候出了这等岔子,所以我才觉得……她一定是失望了。”
“这更能印证她心疼了。”卫茗赶紧安慰,“淑妃娘娘此举,着实在为你的未来打算。她或许也跟你我一样,并不想留在这宫里,所以将一腔的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劝着劝着,忽然意识到论据开始投敌,卫茗连忙低咳了两声,改口道,“你却只能留在这里,娘娘定是心疼你了。”
“娘娘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在第一眼见我时便觉着亲切,所以这些年来,她都没亏待过我。整个瑶华宫都知道……上有淑妃娘娘,后有高姑姑,下有混得风生水起的我郭品瑶。嗬……谁知道……”她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早知陛下会来,那一日……我便不会边哼歌边在前院扫落叶了。”
“哼歌?”卫茗揪住关键词,“哼什么歌?”
“就是咱杜鹃镇的采茶歌啊。”提起故乡,郭品瑶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每次收茶的时候,整个镇上的采茶女都唱这首歌,茶香四溢,歌飘百里。你出生茶叶世家,不会没听过吧?”
卫茗想了想,尴尬一笑:“我是音盲。再好听的歌过了我的耳朵,留下的也就‘好听’和‘不好听’两个印象。”整个杜家都知道,长女家的孩子卫小茶一开嗓子,十里外的母猪都会打滚。
一首好好的歌,能让她唱得找不到调子,彻底变成另一首歌。
“好吧,这不是重点。”从前在镇上受过卫小茶魔音荼毒的郭品瑶决定跳过这个话题,“重点是,陛下他听到这首歌后,看我的眼神就像见到多年未见的梦中情人一般,问我是不是杜鹃镇的人,说我口音十分像……”她顿了一下,疑惑道,“我一直以为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洗礼,我话语中的乡音应该早就听不出了,没想到陛下的耳朵忒灵了点。”
“喂喂,这才不是重点好吗!”卫茗抓狂,“你不觉得奇怪吗……陛下久居京城,国事繁忙,怎会偏偏耳尖地听出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杜鹃镇高端大气的口音?”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是一怔。
郭品瑶似乎也意识到不对劲:“陛下跟杜鹃镇,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渊源?”
“极有可能……”很多梦中的片段滑过卫茗眼前,转瞬即逝。
郭品瑶眨眨眼:“如果你刚刚说的梦当真是你幼时的回忆……喂喂,小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可疑的人选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
郭品瑶扶额:“咱杜鹃镇最辣的茶花可真是出息……连陛下都没能摘下!”
“姨至今未嫁。”卫茗摊手,“我瞧着,她也没有想嫁人的意思,一心扑在我家的茶叶贩卖上。继承人选了我弟弟,她老人家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旁人也不敢催她。”
“她若是真的嫁了,陛下兴许就放下了吧。”郭品瑶仿佛局外人一般感慨着,手上拧了拧洗好的被褥,直起身子指着院子另外一头,“棉絮我给你放在椅子上头,你捶完这拨就赶紧抱出来晒,天气转凉没几天太阳晒了。”到底是在林淑妃跟前做过几年的贴身宫女,郭品瑶在指挥和分配工作上显得十分干练与流畅。
等卫茗抱出棉絮,郭品瑶刚刚洗好被单。姐妹俩一人晾被单一人晒棉絮,一如刚进宫受小宫女训练那会儿,背对着彼此做着自己的事,时不时转过身,默契地给对方搭把手,井井有条。
被单晾好,尚在滴水。
两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覆上手掌,噼里啪啦一阵乱拍,水花四溅,笑声飞舞。
“好久没这么玩了。”忙完一切,两人合力把躺椅搬到院子里,懒懒躺了上去。
“是啊。”卫茗躺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晒着暖暖的秋日阳光,心头一片宁静,“小时候你是咱杜鹃镇孩子里最淘最霸道的大小姐,那会儿跟着你,四处拍人家刚洗好的被子,留下一串串黑手印,然后被主人家拿着洗衣棒追好远。”
郭品瑶没好气地冷哼:“然后你这个叛徒每次在人家找上门的时候爽快地招供了,让我想装装傻都不成。”
“唉,这会儿缩在宫里,威风不再,也只能拍拍自家的被子过瘾。”卫茗感慨,“杜鹃镇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我。整个微州那一年也才六个人,咱可真是为镇长长脸了。”
“可不是……”郭品瑶收敛了笑容,露出一丝苦涩,“记得你那会儿每隔两日就会下一次山,跑到镇子里来找我玩耍,还跟我拉钩上吊做一辈子好友来着。说什么我若嫁到城南,你绝不到城北找男子。”
“这下你嫁到宫里,我也只好在宫里当个老宫女陪着你啦。”卫茗笑道,“谁叫我当年跟你拉钩来着?”
“可别。”郭品瑶阻止,“小茶,你我的愿望都是二十三岁出宫嫁人,如今我怕是实现不了了,你一定要替我完成。就算届时你想陪着我,也可以嫁到宫里……比如,太子殿下就不错。”
卫茗一愣,转过头盯着她:“你跟殿下又不熟,怎么知道他不错?”
郭品瑶念及景虽那句“不要告诉她”,深吸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房顶:“人家好歹帮咱修了回屋顶不是吗?普通男子都不一定会,何况是宫里养尊处优的太子?真可谓是爬得了房顶,上得了朝堂。这年头能修屋顶的太子殿下不多了,赶紧给我兜好喽。”
“品瑶,一个房顶就能收买你,太廉价啦!”卫茗鄙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