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山雨欲来
从天柱山回来的当天傍晚,我陪张国昌宴请了开发刘家屯的港方代表,我和马厚送他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车刚到他家楼下,张国昌的手机就响了,他是下车接的这个手机,接完电话后,我觉得张国昌就像被霜打了一样,他让马厚打车回家,把车留给我,马厚懵懂地打车走了,张国昌没上楼,而是重新钻进车里,我问他去哪儿?他没精打采地说,去商南家。商南是市政法委书记,我不知道大半夜地去商南书记家干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刚才那个电话一定是商南打来的。商南本来和张国昌的关系一般,只是有一次商南的女儿食物中毒,生命垂危,送进市人民医院,孟丽华全力抢救,转危为安,从那儿以后,商南与张国昌的关系日渐亲密。
这么晚商南约张国昌去他家干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心神不宁地开着车,总觉得会突然从胡同里驶出几辆警车将我开的车拦住,然后下来十几个彪形大汉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和张国昌押进他们的车里,不知为什么,这样的镜头一直在我脑海中浮现。商南家开车二十分钟就到,我觉得好像开了两个小时才到。
一路上张国昌一言未发,按理说商南家也应该在常委大院,由于商南升任市政法委书记之前是东州市检察院检察长,因此一直住在检察官公寓。张国昌下车时,像贼一样看了看四周,仿佛怕人看见似的,然后不声不响地钻进了楼道。
我在车内点上一支烟,仿佛被囚禁在车里,内心冰冷得像被尸衾缠裹着,透不过气来,我下车想透透气,觉得只是影子出来了,肉体和灵魂还留在车上,原来人最真实的就是他的影子,我茫然了,人怎么可能没有肉体和灵魂?肉体是母亲,灵魂是父亲,人就是肉体与灵魂结合而成的孩子,孩子怎么能离开父母呢?那影子是什么?大概是人的原罪,想到这儿,我内心升起一种莫大的恐惧,一头又钻回到车里,有一种无论如何也逃离不了的感觉,我在车内无限放大着恐惧,我发现恐惧也是一种刺激,一种快感,莫非人是由于恐惧才犯罪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想象出来的恐惧是真恐惧,我就在这种恐惧之中睡着了,梦中听到一个声音,“……我将做你的导者,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于是我随着一个幽灵穿过地狱之门,看到了毛骨悚然的场面,无数被打入地狱的灵魂正在经受着无法想像的煎熬:他们或被狂风冰雹抽打;或被浸在没顶的粪水中;或在沸腾的血河里被烧煮;或赤身裸体被火雨烤炙;或被倒插在洞穴中不能动弹,脚底还被火焰舔着;或在沥青池里沉浮,岸上还有手执钢叉的恶鬼监督……我穿过地狱随幽灵进入炼狱,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被血淋淋地撕成了两半,每一滴血都变成了花朵,忽然一半心消失了,我发现在一块草原上,美丽的花落落像天使一样正在采集花朵,那些花朵都是由我的血变成的,我远远地望着采花的天使,发现那些花朵无论什么颜色都长成了小太阳的模样,可是花落落采了这些花并没有扎成花环,而是用锄挖了一个坑埋掉了;另一半心也随着消失了,一个照着镜子的女孩婀娜地走过来,她手中的镜子像月亮一样明亮,她爽朗的笑声全都化作了星星,猛然间她送给我一个秋波,我认出了她,原来她就是杨娜,杨娜怎么会在这里?我正沉思,杨娜认真地问,默,你知道上帝为什么要用肋骨制造女人吗?我猛然被问住了,摇了摇头。杨娜妩媚可人地笑道:我就知道你答不上来,告诉你吧,肋骨在男人身上的中上方,是让女人既不高于男人,也不低于男人,肋骨在男人的腋下,是让男人用肩膀来呵护女人,肋骨在男人心脏部位是因为男人要用心去爱,你用心爱我了吗?话音刚落,杨娜用手中的镜子照向我,我发现镜子中不是我,而是一个巨大的酒桶。我惊呆了,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酒桶,这时引领我的幽魂飞入镜子,用一把锤子击打着酒桶唱道:“贪欲啊,你使凡人沉沦得那么深,不再沉迷于你的浊浪里!”
幽魂击打的正是我的头部,我痛苦难忍,却又动弹不得,我大声呼救:“张市长,救救我!”幽魂立即变成了张国昌,他用手戳着我的头说:“雷默,你醒醒!”
我猛然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张国昌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正在用手戳我,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雷默,做噩梦了?”
我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发动了车,一看时间已经下半夜三点钟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马厚去接张国昌,孟丽华让我上楼,语气亲切圆润,我上楼后,她特意把我叫到卧室,此时张国昌还未起床,脸色发灰,像是得了什么大病,昨天下半夜才回家,我也只睡了两个小时,早晨起来眼泡是肿的。张国昌不像是没睡,而像是根本没睡,孟丽华的脸也有点浮肿,这两口子太不正常了,我预感到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而且是天大的事。
昨天夜里从上半夜十点到下半夜三点,商南一直在与张国昌谈话,凭他们之间的关系,谈话内容一定很重要,商南曾经当过东州市检察长,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并透露给了张国昌,会是什么?我预感张国昌和孟丽华很快要给我答案。
孟丽华亲自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床边,然后一本正经地问:“雷默,你觉得你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孟丽华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心想,你和丈夫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了,还不知道张国昌是什么人?便敷衍地笑着说:“大嫂,谁都知道张市长是个干实事的人。”
孟丽华眉头一挑说:“可是现在有人要害你大哥,今天嫂子就想跟你交个实底,所有关于你大哥的谣言都是要害你大哥的人杜撰的,有些人见你大哥业绩突出,从心里嫉妒,就搜集你大哥的黑材料,想置你大哥于死地,门儿都没有,雷默,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行了,你大哥是好人,这两年你大哥对你怎么样?你凭良心说。”
我从孟丽华这番话里已经嗅到了些许味道,看来张国昌的事已经暴露了,这两口子像受惊的骡子一样毛了。我心想,对我怎么样,你们心里清楚,四个字就能说清楚:不负责任!我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智慧都献给了一个赌徒,我得到了什么?你们说说我值不值?这是我心里话,这些心里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但仍然只能憋着,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人。我气愤的是孟丽华不真诚,火上房了,还在跟我装蒜,你装蒜,不说实话,我也只好装蒜,便佯装真诚地说:“张市长对我没的说呀!”其实我心里的意思是没什么好说的。
孟丽华郑重其事地说:“既然这样,无论是组织,还是个人,有谁想害你大哥你都要挺身而出,保护你大哥,等你大哥过了这个坎,他不会亏待你的。”
张国昌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没精打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丢了魂儿似的。“肯定出事了!”我心里想,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人家不说,我也不好问,甚至不敢问。
上午,张国昌一到办公室就一个人闷在办公室处理文件,他将挑选出来的文件,一份一份地插入碎纸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用碎纸机销毁文件,其实很多都不是文件,而是一些曾经批过的报告和信件,我想帮他,他不让,还问我有没有应该销毁的东西,我摇摇头,他摆摆手示意我该干啥干啥,不要打扰他,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文件。
张国昌忙了一个多小时,对我说去李国藩办公室商量一下接待国家环保总局局长的事,便没精打采地走了,我看了看碎纸机已经满了。
就在我一个人望着碎纸机发呆时,有人敲门,我赶紧去开门,进来的竟然是陈东海,他已经走马上任市刑警支队队长三四个月了。张国昌的确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周围聚集了一批愿意追随他的人。不过,陈东海最感激的还是我,因为是我给他一次跃龙门的机会,他升任市刑警支队队长那天,我和朱达仁、张怀亮给他摆酒庆贺,他借着酒劲说了一番话,我至今还记得:“友不贵多,得一人,可胜百人;友不论久,得一日,可喻千古;友不择时,得一缘,可益一世。有你们做我的朋友,是缘、是运、是福!”
陈东海一进门,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怕身后有人跟踪似的,我开玩笑地说:“你小子不疑神疑鬼地行不行?走哪儿都改不了职业习惯。”
陈东海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雷默,不是我疑神疑鬼,是要出大事了。”
我心头一震,知道陈东海的信息不会有假,便认真地问:“出什么大事了?看你紧张的。”
陈东海推开张国昌办公室的门往里看了一眼问:“张市长呢?”
我扔给陈东海一支烟笑着说:“去李市长办公室了。”
陈东海点着烟低声对我说:“我昨天晚上跟省纪委的一个朋友吃饭,他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最近上面要动丁仁杰和李凤江,好像是冲张市长来的,你得提醒张市长心里有个数,他们之间打得太火热了!”
陈东海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我赶紧问:“消息可靠吗?”
陈东海肯定地说:“绝对可靠。”
陈东海是专程来报信的,说完他看了看表,说局里有个会,急匆匆地走了。
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第一次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我心里明白了,昨夜商南把张国昌叫到家里,一定是说的这件事,只不过比陈东海知道的要详细一些,怎么办?丁仁杰、李凤江要是出事,一定会牵出张国昌,我有预感,张国昌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大事。我不敢深想,自己苦熬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委屈,弄不好都要付诸东流了,久埋心中的政治抱负也要毁在一个赌徒身上。想到这儿,不禁喟然长叹!
这时,张国昌像个魂儿似的推门进来了,他一进门就说:“雷默,要车,回家!”
我本想将陈东海告诉我的消息告诉他,转念一想算了,其实他早知道了,否则不会销毁那么多文件、报告和信件。
奥迪车停在张国昌家楼下,张国昌示意我下车,我陪他走进楼道,张国昌低声对我说:“给丁仁杰、李凤江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到我家来一趟。晚上我在新世纪大酒店宴请国家环保局领导,你就不用陪我了,你去机场接一个人,是我在中央党校的同学,姓闫,你见过的,我在北京东三环顺峰请叶云吃饭那次,他也在场。”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闫总,好像是央企的老总,戴着眼镜,长得文质彬彬的,不胖不瘦,正等身材,气质风度不像是个央企老总,倒像是个大学者。我点点头,让张国昌放心,张国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蹒跚着上了楼。
我分别给丁仁杰和李凤江打了电话,这两个人接到我的电话后都非常客气,想到晚上马厚的车要接张国昌,去新世纪大酒店,我只好给张怀亮打电话,问他晚上能不能陪我去机场接个人,张怀亮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