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长说:“刑满释放后,前年给平反了。平反之后工作无法安置,去年找到我这里来,我接收了下来。”
宁奇想一想,试探着问:“他叫什么名字?”
王校长说:“叫李松。”
“你说什么,叫李松?”
“是呀,就叫李松。怎么,你认识?”
宁奇没有回答王校长,嘴里一个劲地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他没来得及跟王校长告别,匆匆忙忙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晚上,在李松的房间里,宁奇和李松每人端着一杯水,默默地对坐着。今天,当王校长把关于李松的消息告诉宁奇后,他震惊了。他没有想到,二十多年之后,他还有机会和他的恩师相见,并且能在一个单位工作。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李松的变化会如此之大,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宁奇站在李松面前的那一刻,李松简直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初那个调皮捣蛋,备受政治影响的苦孩子会历经磨难,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并且读完了大学。他无法相信,历史竟然会如此的巧合,让他们能从不同的道路上走到河阳中学来。
宁奇喝一口水,先开了口:“李老师,不管我们过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现在总算是熬出头来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现在我能和你在一起工作,这是我的运气,也是你的福气。上天给了我一个报答恩人的机会,你呢,尽管放心干你的工作,有什么困难你就吭声,有我宁奇的好日子,就有你李老师的好光景。”
李松叹口气说:“多少苦日子都熬过来了,还会有啥困难呢,再大的困难也不算啥,只是……”李松欲言又止。
宁奇说:“李老师,有啥想法你说出来,又没有外人。”
李松说:“人到了老年,最怕的是孤独,一旦有个灾难病疾,连个温汤送药的人也没有,唉!”他一声长叹。
宁奇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李老师你别着急,从现在开始我就多留点心,看着有合适的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伴,老两口过日子那才叫滋润呢。”
李松听了,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乐观。随口说道:“像我这号人,谁能看上呢?”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宁奇看着李松心事重重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李老师,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有啥事你就明说,跟我还有啥藏着掖着的。”
李松抬起头来,久久地看着宁奇,嘴唇嚅动了几次都没有把话说出来。在宁奇的一再催促下,他终于开了口:“唉!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人,我对不起她,是我把她害了。”
宁奇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他问道:“你说的是李慧芝吧?”
李松表情茫然:“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唉!”
宁奇说:“李老师你放心,抽时间我打听打听,说不定还能一起聚聚呢。”
“真的?”李松的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
睡下以后,宁奇怎么也睡不着,他一直在想李松的事。想他的过去,想他的现在,更多地是想他的将来。今天晚上,李松讲得全是实话,是他今后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他对于李慧芝的思念,那是他的真心话,只有对他宁奇的高度信任才能道出来的真心话。他忽然觉得,他真的应该为老师做点什么,至于结果,边走边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宁奇坐上公共汽车,跨过黄河大桥,直向云盘山奔去。云盘山是个矿区,正是刘成成挖煤的煤矿。一下汽车,他向一个摆小摊的老汉打听:“老大爷,请问你认识刘成成这个人吗?”
老汉问:“你问得是哪个刘成成?是不是那个酒鬼刘成成?”
宁奇赶紧说:“正是那个刘成成。”
“死了!”老汉说。
宁奇一听,愣在那里。半天他又问:“他是咋死的?”
老汉向煤山一指说:“大前年冬天喝醉酒栽在废井口子里,冻死了。”
宁奇又问:“那他家里还有人吗?”
老汉说:“就剩下一个婆姨,住在前面那个窝棚里。”老汉起身,向不远的几间窝棚指过去。
宁奇谢过老汉,向窝棚走去。
窝棚的门虚掩着,宁奇轻轻推开门,屋里烟熏火燎,黑古隆冬。乍从外面进来,什么也看不见,他问道:“屋里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正待转身离去,从炕上传来一阵咳嗽声。他转回身仔细观看,方才发现炕上坐着一个女人。他坐在炕沿上细细打量着女人,她头发花白,衣衫不整,目光呆滞,看上去是一个病态的老太太。他往前凑了凑问:“你知道李慧芝吗?”
老女人直直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宁奇以为她耳朵不好使,又向前凑了凑,提高嗓门问:“你知道李慧芝吗?就是刘成成的媳妇。”
老女人问:“你是谁?”
宁奇说:“我是宁奇,是李慧芝的同学。”
“宁奇?宁奇?同学?”老女人重复着,努力思索着。念叨了好大的工夫,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在宁奇的脸上端详起来。她突然问:“你真的是宁奇?”
宁奇问:“你就是李慧芝?”
老女人“哇”地一声哭开了。
李慧芝嫁过来之后,再也没回娘家。实际上她已经没有了娘家,爹和妈已经去世。就在嫁刘成成之前,她已经强行坠胎,结果落了个终身不孕的毛病。刘成成死后,她成了没有主的人,全靠每天捡煤渣卖点钱维持生计。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还会有人到她的窝棚里看她。她赶紧下炕,就要生火做饭。
听了李慧芝的诉说,看了她眼下的处境,宁奇对她十分同情。他问她:“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李慧芝说:“像我们这种苦命人,还能怎么办呢?认命吧,熬到哪一天爬不动了,死了算了。”她突然问宁奇:“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找我干啥?”
她这一问,倒把宁奇问了个大张嘴。宁奇“啊啊”了半天,说道:“我是出来办事的,听说你就在这一带,顺便打听了一下,没想到一打听还真的打听着了。”
李慧芝半天没有言喘,在地上转着圈子。转了几圈之后她站在宁奇面前问:“你知不知道李老师的下落?”
这次宁奇真的没法回答了。他如果把实情告诉她,肯定会增加她的思念,增添她的忧虑;他不告诉她实情,肯定会让她感到失望。怎么说呢?宁奇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把她带走。他对李慧芝说:“我也正在打听。”
他不想过早地告诉她,他要把她好好收拾打扮一番,把一个崭新的李慧芝带到李老师的面前,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李慧芝就要做饭,宁奇拦住她的手说:“饭我就不吃了,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李慧芝问:“啥事?”
宁奇说:“我想带你走。”
“你要带我走?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李慧芝问。
宁奇说:“我准备把你带到我那个学校去,我跟我们校长说说,给你安排个勤杂工干干你看怎么样?”
李慧芝笑了:“真能那样的话那就是托天的万福,还有啥好商量的呢?”
说走就走,天黑时分,他们又返回到河阳中学。
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李慧芝经宁奇一打扮,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宁奇把她领进校门,一直走到李松的门前,对她说:“到了,这就是我的宿舍。”
当宁奇和李慧芝站在李松面前的时候,两个人面面相觑,只有宁奇笑着:“李老师,好好看看,我把谁给你领来了?”
他又面向李慧芝说:“老同学,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说完,做了一个鬼脸,悄悄溜了出去。
这一夜宁奇睡得很踏实,他像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他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宁奇在拼搏与企盼中度过了三年。让他欣慰的是,王校长在不断的深入与测试中认可了他的教学改革实验方案,并且在全校大力推广。很快,周边的中学纷纷来听宁奇的观摩教学课。评课的时候大家的普遍认识是,宁奇老师教改实验的成功不仅仅是方法新,思维超前和顺应时代潮流的问题,关键是人家的基本功太扎实了。可以断言,没有基本功做基础,再好的方案也得泡汤。在王校长的培养下,他由教研组长提拔为教导主任,由教导主任提拔为副校长,主管全校的教学工作。
今年高考录取的红榜一张贴,河阳中学沸腾了,河阳的回汉村队沸腾了,黄龙县震惊了。河阳中学的高考录取率超过了市属中学的平均录取率,河阳中学民族班的录取率又超过了学校的平均录取率,全市的文科第一名就出在民族班。
新学年还没有开学,河阳小街骤然红火起来,县境内的学生纷纷择校要入河阳,就连市里的学生也到这个偏僻的乡村中学来求学读书。河阳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河阳中学应接不暇,宁奇忙得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他们不是忙于招收学生,他们是给家长们学生们和来自方方面面的人们做工作,因为接到上级通知,河阳中学高中停办,不再招生。学校一时拿不出红头文件,解释工作很吃力。
河阳中学停办高中确有此事。
恢复了黄龙县之后,县上作出的一项重点工程就是重新建设黄龙中学,重振黄龙中学雄风,走教育强县之路。新建的黄龙中学规模宏大,设施完善,教学楼、办公楼、实验楼、宿舍楼一应俱全。这是一所具有现代化水平的全日制寄宿制高中,要撤销全县的高中,集中优秀教师和教育资源全力办好黄龙中学。现在,学校建设和配套全面竣工交付使用,秋季开始招生。
这几天,河阳中学风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王学礼马上要到黄龙中学当校长,宁奇接任河阳中学校长。直到有一天学校来了一辆小车接走了宁奇,消息才得到了证实。事情是这样的:黄龙中学成立以后,县上决定调来王学礼担任校长。组织上跟王校长谈话之后,王校长坚辞不出,他极力保举宁奇出任黄龙中学校长。组织上经过考察,采纳了王校长的意见。
当宁奇来到黄龙中学大门口的时候,凝视着金光灿灿的“黄龙中学”四个大字,他心潮澎湃,激情涌动,二十年前第一次站在黄龙中学大门口的那种神圣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使命感,一种责任感,他感到沉甸甸的。
他忽然感到自己像是在做梦,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