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雯问他:“听于伯伯说,你已经结了婚?”
宁奇笑着说:“岂止结婚,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一提到孩子,高晓雯有些忧郁。她喃喃自语:“我的那个小生命如果还活在人世,应该有八岁了。”
宁奇很想安慰她几句,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只好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高晓雯说:“可是我总是忘不掉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想找回他的心情越发迫切。我真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做。有时候我想,如果能找到我的孩子,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找什么对象,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也是一种活法。”
宁奇问:“这么说,你至今还没有结婚?”
高晓雯惨淡一笑,说道:“心灵受过伤害的人,伤口是不容易愈合的。在我的眼里,世界上只有性欲横流,没有真正的爱情,哪个男人是靠得住的呢?”
宁奇说:“也不完全是那样,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个长短呢,人哪里能是一个样的呢?你应该多看看光明的一面,鼓起生活的勇气。”
高晓雯站定了,对他说:“要说好男人,不是没有,但是可望而不可及。”
宁奇说:“既然是你看准的人,你为什么不去追求他呢?”
高晓雯突然问:“我追求你,你爱我吗?”
宁奇被她的回答搞懵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晓雯接着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并非妄言。我过生日的那个晚上,我真想向你敞开心扉,表露对你的爱慕之情,但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让我终生难忘,我的面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大好人。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当时我的心里就萌生出一个想法,嫁给你,你将是我最可靠的终身伴侣。但是这可能吗?现实吗?我是一个被禽兽糟蹋过的女人,我没有资格爱你。我怀着满腹的留恋与悲伤离开了那个窝棚。八年来,你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
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泪花。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件几乎忘却了的事情,八年后奇迹般地碰在了一起。听她一番发自肺腑的倾诉,让他始料不及,一件本来是他应做必做的小事,竟然让人家牵肠挂肚了八个年头。从这一点说,他觉得他又有点儿对不起高晓雯。
宁奇掏出随身的钢笔对她说:“其实,我也一直牵挂着你。你看,你给我留下的钢笔我一直珍藏着,明天,我就用它去迎接这次神圣的考试。”
高晓雯接过钢笔,钢笔带着宁奇的体温,热热的。她抚摸着,深情地抚摸着。她把他送到他手上说:“宁大哥,只要你心中惦记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次考试安排在一所中学里。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面向社会招考教师,考场给人一种十分森严的感觉。前来赶考的人绝大部分是刚从师范毕业的社来社去的学生,他们个个怀着对自己没有能够直接安排工作的不满和志在必得的信念谈笑风生地步入考场。因为他们的对手太弱,他们的对手是一帮回乡务农十一年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和一个他们根本不知道的回乡劳动了十四年的初中毕业生,他们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数学试卷发下来之后,宁奇快速浏览一遍,考题以初中知识为主。他心中一阵窃喜。题答得很顺利,几处较难的地方,正是他曾经被老于痛斥而反复纠正过的地方。解决了这些难题,他心里暗自呼唤:“老于啊老于,真神人也!”
这些教室不算陈旧,但是房顶上的檩条椽子全是柳木,起了虫,房顶上不断向下飘洒着白色的粉末。宁奇答题正值兴头,干脆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背心答将起来。考试还没结束,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脊梁上已经落满了一层白色的粉尘。
三门试卷中,最令他满意的是语文的答卷。平时的积累以及临场发挥的最佳状态,让他感觉到这不是一场戒备森严的考试,是一场表白,是一场游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神享受。宁奇写的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试卷的工整与字体的潇洒引起了两位监考老师的注意。几个巡回之后,他们轮流驻足在宁奇的身旁,他们从欣赏他的钢笔字开始,逐渐进入了文章。他们被这位考生的神来之笔吸引了。
今天的作文是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爱××这一行》。这种题目对于宁奇来讲,几乎是写烂了的题目。就作文论作文,他一点儿也不含糊,但是在选择题目题材的时候,他颇费了些心思。按照常理,写自己最熟悉的事既顺乎常规,写起来又有血有肉,至少说的全是行话,不会跑题。他想到了我爱开拖拉机这一行,也想到了我爱翻砂这一行。但是他都没有写,他要另辟蹊径,写一种自己想往已久但从来没有从事过的事业,那就是教师。今天既然坐在这神圣的殿堂里应考教师,何不借此机会,借题发挥,直抒胸臆,把自己的向往、追求、苦闷、理想一古脑儿地抖落出来呢?无论文章优劣,最终落得个心气顺畅,一身轻松走出考场,至于评判,至于录取,听天由命。
主意已定,《我爱教师这一行》七个字跃然纸上。他没列提纲,没打草稿,自打落笔,就没有停顿。此时的他,心潮澎湃,文思奔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从承受师恩写起,表达了对老师的无限崇敬之情;从自己得益于教育的感受,想到千万个学龄儿童饥渴的眼睛,想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从自己对教师职业的无限向往与苦苦追求,想到对今天这次历史性机遇的珍惜,由此生发开去,想到了科学春天的到来,想到了四个现代化的远景,想到了中华民族的希望与振兴。他渐入佳境,以致有些忘我。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他一次次地向监考老师索要续卷纸,那么自信,那么理直气壮。
监考看了他的文章,当场被感动了。他拿来一条毛巾,轻轻地擦落他身上的白粉。宁奇抬头,报以感谢的一笑。监考还他一笑,喜爱、佩服、鼓励,都在这一笑之中。
宁奇报考教师的事大队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大队长刘根存,一个是王冀书。宁奇安顿过他们,只说请假看病,千万不能透露半点真情。他不愿意干那种屎没出去屁出去的事,一旦录取不上,丢人现眼不说,势力小人们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考完试之后,宁奇像没事人一样回到翻砂厂,一心一意侍弄他所钟爱的大锅。王冀书是个急性子,天天捣着他的屁股催:“你咋不打听打听,该跑的路子咱得跑跑。”
宁奇回他:“你还把这事当成了真的?说老实话,我压根儿就没有抱多大希望。
宁奇对王冀书这么说,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十四年的风风雨雨,他的头脑里已经产生了一种思维定式,那就是无论大事小事,党事国事,凡事不能抛开阶级,凡事不能丢掉政治。在这场考试录用的游戏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太多,考场的舞弊,官员们的以权谋私,政治条件的卡压都可以把他挤出录取之列。他宁奇何许人也?论实力,他可以在所有考生的面前拍胸脯;论录取,他顶多是一只装进玻璃瓶里的苍蝇,只有光明,没有出路。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宁奇正在地坑里做锅型,邮递员送过来两封信,交到他的手里。他看见一封是公社来的,一封是教育科来的。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手颤抖着,久久不敢拆开那两封信。他没敢声张,洗了手,悄悄来到牧场的草垛旁,屏住呼吸拆开了信封。
第一封是公社来的,是一张调动通知,调他到公社农具厂负责铸造车间的工作。他知道,这是前任大队书记,现在的农具厂厂长干的。他打他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第二封信打开以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一张录用通知书,录用宁奇同志为国家正式教师的通知书。
他热泪盈眶,他躺在麦草堆上低声抽泣着,随之嚎啕大哭起来,他要让十四年强压在自己眼眶里,憋在心里的泪水全部流淌出来,他要流尽苦涩,酿造甘甜。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渲泄之后,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老于。他骑车向城里跑去。
来到老于家,老于的门虚掩着,屋里没有一丝儿声气。推门进屋,见老于躺在被窝里。看见他进来,老于没言语,从被窝里伸出枯柴一样的手,招手让他坐下。
老于病了,得的是胃出血,很厉害。
宁奇抓住他的手问:“到医院看了吗?”
老于点点头,算是回答。
宁奇又问:“好些了吗?”
老于长长吁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老毛病了。”
宁奇说:“老毛病也得治,我送你去医院。”
老于说:“不用了,我看我气数已尽,治也没用,你好自为之吧!”
宁奇这才想起来干什么,忙掏出录用通知书让老于看。老于接过通知书,手颤抖着,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要过宁奇的钢笔,在通知书的背面写了十六个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激流勇退,以退求进。
老于告诉他,高晓雯是个好姑娘,他病倒以后,就是她每天侍候着他。他告诉宁奇说,他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让宁奇弥足珍惜。
事已至此,面对这样一位严师良友,命运多舛的好心老人,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他坐在老人床前,把他们两个人的相识和那个风雨之夜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老人。他还告诉他,前些天她向他表露的真情,他将永远埋藏在心底。她想见儿子的事,他已经打听到了下落,儿子很健康、很聪明,已经上了二年级。
老于听罢感慨万千,他想不到这两个年轻人还有过这么一段离奇的相遇。他久久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慢慢说道:“我没看错人。”
宁奇说:“其实,这件事放到谁面前,都会那样做的。”
老于说:“非也。人之初,性本善,当今世道,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假借革命,包藏祸心,善人几何?也就是你,良心尚未泯灭,作出此等善举,将来必有福报。”
宁奇安顿了老于,说:“你安心养病,忙完这两天的事,等一切稳下来,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老于一挥手:“忙你的正事去吧!”
宁奇录用为国家教师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刮过了全大队。赞扬的、祝贺的、羡慕的、嫉妒的、谩骂的声音一时间充斥了村村队队、家家户户,这件事成了特大新闻。不管人们怀揣着什么样的心理,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有一点是共同的,佩服!谁能想象,一个回乡劳动十四年的年轻人,能在十分不利的条件下与对手竞争,一举成功。有人惊呼,这不是能人,这是神人!也有人惊呼,世道真的变了!
今天是翻砂厂为宁奇送行的日子,刘大队长出席,办得很隆重。这是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一个让他恋恋不舍的地方,这里有他的一帮生死与共的弟兄,这里有他呕心沥血创下的事业,这里有他洒过的汗水和泪水。成功的喜悦别离的悲伤交织着,酒与泪交融着,他喝了不少。他晕晕乎乎,独自来到牧场的麦草堆上,他仰面朝天,让暖融融的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
几朵白云,把天映衬得瓦蓝瓦蓝的。白云轻轻飘动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想起了很多人。他想起了李松老师,想起了赵欣善老师,想起了草原上的蒙古额吉,想起了老石匠,想起了刘根存,想起了王冀书,想起了老大队书记,想起了老于。如果没有这些好心人,我宁奇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想起了苏桂英,想起了查汗乌都,想起了吴小兰,想起了高晓雯,他很内疚,他觉得他欠了她们一笔无法偿还的情。
报到的日子到了,按照教育科的分配,他被分到河阳中学任教,学科语文。他很满意,那里有他曾经拉砖运石盖起的校舍,那里是一个偏僻贫困的少数民族地区,有多少孩子需要接受文明的教育。那里是他爱情的家园,那里有慈祥善良的白老汉,他的老岳父。
宁奇来到河阳中学,己经到了中午。他想,先在饭馆里吃点饭喝点水,等到下午上班以后再报到也不迟。他走到一家清真饭馆前,立好车子,走了进去。饭馆里吃饭的人很多,看上去都是乡下人。他找了一个墙角的桌子,要了一碗烩面,耐心地坐等。忽然,里面两个桌子上的人吵了起来,听话音好像是为了羊绒的事情。这时侯宁奇的饭端了上来,他随口问老板:“里面吵吵嚷嚷在干啥呢?”
老板说:“还不是为了傻尤拜子,哪一天不闹几回这里就不红火。”
宁奇还想问,老板转身,忙人家的生意去了。这时侯,里面的声音越来越高,双方破口大骂。紧接着是摔盘子砸酒瓶的声音,他们打起来了。忽然,一个头破血流的人冲出饭馆,夺路而逃,后面几个提酒瓶的尾追其后,嘴里高喊:“往死里打!往死里打!”
看了这一幕,宁奇直觉得心惊肉跳,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他喊了一声:“老板,收钱!”
老板慌忙跑了过来,不无歉意地说:“这帮挨千刀的,闹得人生意也做不成,这位师傅多多原谅。”
宁奇问:“你们这里难道就没有王法?他们就这么乱砸上一通跑了,就没有人管管他们?”
老板说:“好我的师傅呢,天是老大,人家就是老二,谁敢管?谁能惹得起呢?”
宁奇问:“公社的保卫部也不敢管?”
老板说:“保卫部又能怎么样呢,前头抓进去,后头放出来,这些人打起架来死都不怕,他能怕了保卫部?”
老板一顿牢骚之后,对宁奇说出了原委。
这几个打架的原来都是河阳中学的学生,因为打架斗殴,屡教不改,被学校开除了。这些人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抽烟喝酒,寻衅滋事,领头的叫吴保云,留了一头长发,人称吴毛子。最近羊绒吃了香,一斤涨到二百块钱,卖羊绒的人为了多赚些钱,便生出许多方子来。他们往羊绒里洒白糖水,洒咸盐水,晒干以后上秤,增加了分量。更多的人是往羊绒里掺沙子。
有人掺沙子,就有人抖沙子。供销社在收购羊绒的时候,专门雇了人抖沙子。供销社的人很精明,他们不雇精明人,雇了一个经常要饭的讨吃,叫傻尤拜子。傻尤拜子有了这份美差,身价倍增,每天中午,争着抢着请傻尤拜子吃饭喝酒的人轮都轮不上。谁的心里都明白,傻尤拜子少抖一下或者多抖一下,对于卖羊绒的人至关重要,他抖的不是沙子,抖的是票子。
很快,吴毛子瞅准了这棵摇钱树,他们把傻尤拜子牢牢地控制在自已的手中。谁想请傻尤拜子,就得连他们一起请,吃完喝完拿了烟提了酒,方可效劳。今天,外地来了一个羊绒贩子,不懂这里的规矩,挨了一顿冤枉打。
没想到,初到河阳,便遇了这么一件让人倒胃口的事。宁奇走出饭馆,推了车子,慢慢向校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