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撒着欢,在公路上狂奔着。车上的装卸工们像一个个皮球,被颠起来再落下去。终于,他们不堪其苦,起身扶住拖车的标杆,站成一排,随着无休止的颠簸不停的跳跃着。这是大队揽的一笔生意,给河阳中学拉石头、拉沙子、拉砖,运费给得很高。
车开过农场,是一段很空旷的地段,路两边除了树就是麦田,没有房子,也没有人。远远地,宁奇看见一个姑娘扶着车子站在路边。车子上驮着一个毛口袋,口袋被里面的东西撑得疙疙瘩瘩,估计不是萝卜,就是山药蛋。车开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扬起右手喊:“师傅,请帮帮忙。”
看样子,她是想搭车。宁奇只是对她瞟了一眼,一踩油门,拖拉机冒一股黑烟,加速向前奔跑起来。
宁奇不是个无情无义、不帮助人的人。平常的日子里,像老于那样的孤老病弱之人,只要张口搭他的车,他不但满口答应他们,还帮助他们上车下车,提车子接行李。可是今天不行,他不能破了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自从那天和老于深谈之后,他把老于的话款款说给了他爹宁先生听。他爹一听火了:“什么辞职不辞职的,全是老胯子的疯话,酒疯子的话你也信?”
他明白他爹的意思,他现在之所以发脾气,主要是舍不得他丢了这份美差。在他爹的眼里,这份差事不仅仅是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他今后找对象的金字招牌。
不过他爹还是安顿了他几句,让他今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他所说的谨慎指的是不但开车要谨慎,千万不能发生交通事故,就是在处人接物上也不敢做出格的事。他明白他爹说的出格的事指的是什么,那些个不安分的司机们干的那些丑事早已经狗粪扬了场,成为街谈巷议的笑料。
运输公司的一个司机开着汽车到内蒙古大草原上去拉羊粪。回家的时候,有母女俩在路边招手搭车,司机停车,让母女上了车。他让姑娘坐在中间,让母亲坐在边上。一路上,司机利用换挡的机会,故意把动作搞得很大,顺便摸摸那些他想摸而姑娘最不愿意让别人摸的部位。开始姑娘还有些本能的遮拦,路程一长,姑娘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由他去吧。摸的多了,司机淫欲陡起,不能自已。他把车开到一个空旷的大滩里,停了下来,他说车坏了。他让母亲坐在驾驶座上脚踩刹车,告诉她,千万不能松开,一松刹车,车就会跑。他让女儿跟他下车,帮助他到车底下修车。到了车底下,司机淫威大发,要解姑娘的裤带。姑娘不从,司机威胁她,如果不从,就把她们母女俩扔在大草原上喂狼。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暮色渐渐笼罩着草原。姑娘一听害了怕,流着眼泪解开了裤带……回到家以后,姑娘告发了司机,司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刑劳改。
第二件事发生在开拖拉机的驾驶员身上。一个司机开着拖拉机给生产队拉瓜,拉西瓜事小,装车很费事。在社员装车的这段时间里,队长把司机安排到一家农户吃饭。这家的主妇是个小媳妇,长得很有姿色。司机嘴吃着饭,眼瞅着人,看着人家的红唇皓齿,细皮嫩肉,渐渐有些神不守舍。有了非分之想,他非得让人家陪他吃饭不可,小媳妇没有办法只好坐陪。之后,又一个劲地往人家碗里夹菜,最后干脆往人家嘴里喂菜。小媳妇羞愧难当,撂下碗筷,返身进了里屋。司机色胆包天,尾追而来,把小媳妇强行按在了炕上……和前一件事一样,司机罪大恶极,最终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
有了这两件事,宁奇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今后开车,凡是遇上大姑娘小媳妇,一律不拉。他的意思是咱不在河边站,怎能湿了鞋?也可以免除瓜前李下的嫌疑,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不过,刚才就在人车相会的那一瞬间,宁奇似乎隐隐约约发现那位姑娘的虎口处有一块黑色的印记。他的脑海中猛地闪出一丝火花,于是就地一个急刹车,车轮在石子路上拉了两道深深的壕,稳稳地停了下来。他跳下车,回头向姑娘走去,姑娘用惊诧的眼光看着他。
他问姑娘:“你是不是白家洼子的人?”
姑娘怯怯地说:“就是的。”
“你是不是姓白?”
“就是的。”
“你爹叫白福元?”
“就是的。”
“你叫扁子?”
姑娘脸红了,答道:“那是人家的小名字,我的名字叫白兰芳。”
姑娘回答着,一脸的惊异之色。
宁奇又问:“你这是到哪里去?”
白兰芳说:“我爹让我到城里卖山药蛋,走到这里车胎烂了。”
宁奇一声吆喝,车上跳下来几个人,抬的抬,背的背,把车子和山药蛋抬到了车上。白兰芳带着满脸的疑惑,上了拖车。车一直开到了市场上,宁奇派了一个装卸工帮助白兰芳卖山药蛋修车子,卖完之后,在原地等候。
这一天,白兰芳遇到了麻烦也遇到了好人,结果早早地卖完了山药蛋又带回了河阳。下了车她对宁奇说:“多谢你了,师傅。”
宁奇说:“要说谢,我应该先谢你。”
白兰芳不明白了:“我有啥好谢的?”
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眼神已经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这个问号不是现在才画的,自从俩人搭话的那一刻开始,问号就一直画在她的心里,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机会也不好意思问而已。
宁奇说:“我吃过你的饭。”
白兰芳更糊涂了:“你吃过我的饭?”
宁奇笑道:“你好好想想。”
她瞪着他看,啥也没说。
现在宁奇已经知道了白兰芳就是去年他夜宿瓜棚那位白老汉的女儿,可是白兰芳没认出他来。这也难怪,那天她去送饭,他们只是一面之交,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候,人的脸面看不清。更主要的是,人家是一个姑娘家,乍见到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咋好意思去仔仔细细端详呢?
他不愿意让她把这个谜带回家去,他把一年前在河边误了船,夜宿白家洼子瓜茅屋的那一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白兰芳一听,马上像变了一个人,羞涩和腼腆没有了,戒备的防线消失了,她像是和熟人说话一样,和宁奇扯起磨来:“原来你就是那个过河的人,我爹老念叨你呢!他说你知书达理,很有学问,对人有礼貌,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果不其然,这才一年的天气,你就开上拖拉机了。”
宁奇说:“你爹真是个好人,我也很想念他,啥时候再过河,我一定去看他老人家。”
白兰芳立定车子,和他没完没了的拉呱起来,把他们家里的事问了个清清楚楚。
她问他:“每天回去这么晚,谁给你煮饭呢?”
宁奇笑着说:“煮饭的人多着呢,我妈能煮,我妹妹能煮,再说我自己也是好锅灶。”
白兰芳问:“那嫂子她就不给你煮?”
宁奇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说:“哪里有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们这些人,谁找呢?”
白兰芳用手指头缠绕着辫梢,再没有问啥。站了一会儿,她告辞了宁奇,回家去了。车卸完了,宁奇上了车,准备起动,忽然看见白兰芳又回来了。她来到车前说:“宁师傅,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请你到我们家坐坐。”
宁奇说:“你看工这么紧,哪里有时间去呢?”
白兰芳说:“现在忙了你干完活可以去呀,不就是迟回一阵子家嘛?你不去,就是看不起人!”
宁奇很难为情。他抠了一阵子头,说道:“去我一定要去,找机会吧!”
白兰芳说:“我爹这几天有病在家,不知道就不说了,知道了你总得去看看他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奇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推辞了。他说:“这样吧,你先回去,下午我还有一车沙子要拉,等我收了车,我就过去,你看咋样?”
白兰芳高兴了:“一言为定。”
她一甩辫子翻上车子,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宁奇来到白家,已经是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候了。他把车一停,家里的人都从屋里迎了出来,白老汉老两口、白兰芳、还有她的大哥和二哥。宁奇手里提着一包点心迎上去问候道:“老姨爹,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好些了吧?”
这一问把老汉问了个哈哈大笑:“谁说我病了?”他指了女儿一指头:“肯定是这个死丫头捣的鬼。”
白兰芳在旁边一个劲地笑,说道:“我不这样说他还不来呢!”
一阵寒暄之后,让进屋里。炕上摆着一个大炕桌,炕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一瓶酒。白家的人很热情,母女俩一个劲地添水添菜,两个哥哥不停地劝酒,宁奇像个稀客,觉得很不好意思。几杯酒下肚之后,宁奇隐隐觉察到,这种极端的热情后面似乎隐藏着一种东西,这个东西像一颗螺丝钉,丝丝入扣,渐渐地向他逼来。他们用近乎于套问或者盘问的口气在跟他交谈着,用近乎于审视的眼光注视着他。大哥叫白治国,尽问一些日鬼子弯三的问题,像是在搞政治审查,问得宁奇很不自在。有好几次,多亏了白兰芳插了进来打岔,才把他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宁奇的原意是过来看看白老汉就走的,没想到来了之后受到了全家人的热情招待。尽管饭菜很丰盛,他却没有吃出什么滋味来。此情此景,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步步设防上,以应付突如其来的询问。白家哥俩一个劲地劝酒碰杯,他不能不喝。两瓶酒下肚之后,宁奇告辞起身。这时白治国发话了:“按照规定,开车的人出车的时候是不能喝酒的,这关系着你个人的安全和集体财产的安全,今天我们既然请你喝了酒就得对你负责,对党的事业负责。这样吧,今天你就住在我们家,反正明天还是拉沙子,从这里走就行了,又不耽误你出车。”
宁奇说:“住下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大队有规定,车到晚上必须入库。”
白治国说:“你尽管放心睡你的觉,你们大队书记大队长我熟得很,没有啥事则已,有了啥事我给他们说。”
宁奇问:“你认识他们?”
没等白治国回答,白兰芳插了进来:“我大哥是大队长,咋能不认识呢?”
有了这句话,宁奇吃了颗定心丸,再加上白家老少的真心挽留,便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衬衣和袜子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
真是半夜怕听鬼说话,心里怕啥就来啥。宁奇今天收了车刚把车停下,大队长张怀德就把他喊了去。张怀德一脸的严肃,问他:“给驾驶员定的规定你还记不记得?”
宁奇回答:“记得。”
“那你把规定给我背一遍”张怀德说。
驾驶员的规定一共十条,宁奇背了一遍。
张怀德问:“你昨天晚上把车开到哪里去了?老实说。”
宁奇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如实做了汇报,并且说:“我知道我错了,下次一定改。”
张怀德一拍桌子:“说的轻巧。驾驶员规定一共十条,你行车带人,驾车喝酒,夜不入库,违犯了三条。我告诉你宁奇,你的问题的性质是严重的,责任是要追究的。从现在开始,把车钥匙交出来,立即停止你的工作,你要写出深刻的检查。你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从思想深处挖根源,一定要触及灵魂。检查不深刻,立即开除!”
宁奇万万没想到,一件小事,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而且大有上纲上线的阵势。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找到了王书记,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他做了反映,中间还提到了白治国。王书记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抽着烟。一根烟抽完之后,他把烟屁股往鞋底上狠狠一擦,对宁奇说:“好好开你的车!”说完,把门一甩,向张怀德的房子走了进去。
给中学拉料的活原先说是十天,后来因为工程进展的情况,又增加了五天,这样一来,前前后后就是半个月。后来的日子里,宁奇虽然一天风风雨雨地跑车,但是心里总是阴沉沉的。那天王书记进了张大队长的房子之后,两人就开始吵架,他们吵得很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老于算命的情景,还有老于的忠告像一片云,不时飘进他的脑海,又轻轻地飘了开去。几次,他想写一份辞职报告递上去,可是一想到张怀德的所作所为,他又改变了主意。这一张辞职报告,不正是他张大队长处心积虑、梦寐以求的吗?
白兰芳几乎天天都要来一趟公社,今天买个针,明天买个线,似乎有办不完又非办不可的事情。每当宁奇把车停下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是煮几个鸡蛋,就是煮几个玉米,让他饿了吃。白兰芳的热情,宁奇心知肚明,他能从她眼睛里放射出的火辣辣的光,看出她对自己的爱慕之心。
他又一次陷入了痛苦,陷入了与吴小兰相爱时遭受过的痛苦。一想起吴小兰的以生命抗争,他不忍心再去伤害面前这位漂亮、大方、纯洁、善良的姑娘。她的大哥是大队长,一想到他,他自然就会联想起吴玉福。吴玉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近乎乞求的口吻所要极力维护阶级立场的情景,让他刻骨铭心。吴玉福能在他和吴小兰之间砌起一堵墙,他不敢相信,白治国会在他和白兰芳之间架起一座鹊桥。
拉料的最后一天,白兰芳来到工地对宁奇说:“我爹说今天收车后请你到我家去一趟,说有当紧的话对你说。”
白兰芳走后,宁奇心里直犯嘀咕,老汉找我到底有啥当紧话要说?宁家和白家非亲非故,会有什么当紧事呢?他猜想得最多的是关于他和白兰芳之间的事情,是老爷子大发慈悲,金口玉诺呢?还是白治国斩断情丝的最后通牒?
他怀着忐忑的心,走进了白家的门。和前一次一模一样,人还是那些人,炕上还是一桌菜,所不同的是,今天没有酒。饭端上来之后,白老汉发话了:“小伙子,今天请你来吃个便饭,有件事顺便跟你说说。”
说到这里,老汉看了一眼女儿,白兰芳辫子一甩,进了里屋。
老汉点了一锅子烟接着说:“可能是我们爷俩的缘分,去年在瓜茅屋第一次见着你,我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宁奇不好意思地说:“您老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