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二队的队长就到家里来敲门。宁奇穿好衣服开门一看,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提锨的,背背斗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很奇怪,这么多人这么早跑到家里来干什么。队长说,今天轮到给他们队拉羊粪,路程很远,而且到了山里还得用人把羊粪背到拖车上,必须得早点动身。宁奇听罢不敢怠慢,饭也没来得及吃就跟着这帮人去了大队。
这趟路确实不近,平地上不说,单是进了山沟的山路,就能拿了司机的神经。刚一进入沟口,是一道一马平川的沙沟,有一股清泉水从沟里蜿蜒而出,时而明流,时而潜流,清澈而神秘。队长说,他们要去的羊场叫清水泉子,这股泉水就是从那里的一口泉眼中流出来的。越往前走,两边的山越高,中间的沟越窄。山路也不再像下面那样平坦,沟中乱石林立,拖拉机就像扭秧歌一样在石头阵里穿行。再往前走,这里根本没有了路,装粪的人都下了车,在车前面移石造路。拖拉机冒着黑烟,怒吼着向山上爬去。
中午时分,拖拉机在一个陡峭的石壁前停了下来。这里再也没有了沟,只有那股不息的山泉水从崖上流下,发出“哗哗”的水声。队长吆喝众人带上家伙,从石崖旁边的一个羊肠小道爬上山去。爬上石崖,上面是一块平坦的草滩,有百十亩大,草滩后面便是羊圈。
一阵狗咬,从羊圈房子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向人群迎了过来。看样子,她好像跟这些人很熟,有的叫大爹,有的叫表叔,有的叫哥哥,十分亲热。几个年轻一点的后生主动跑过去和她打招呼,都问候她“黄毛好”。“黄毛好”这种问法,宁奇听了很不入耳,心里想,这些人也太不抬举人了。可是人家“黄毛”不在乎,一一地应答着,好像这个“黄毛”本身就是自己的名字。
队长问:“就你一个人在家,郎哥呢?”
媳妇说:“那个土匪早晨喝完茶就随羊出去了,一阵儿就回来。”
队长让大家喝了茶,吃了点干粮,就到羊圈里背粪装车,屋里就剩下宁奇和媳妇。宁奇觉得没有事做,怪无聊的,就蹲到灶前帮助媳妇烧火。媳妇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很辣活。她很开通,也很大方,是个话婆婆。她和宁奇说这说那,一点儿也不避巴,有时候说到失口处,她笑着说:“拉骆驼放羊,一辈子二梁,师傅不要笑话。”
媳妇的话太多了,多得让宁奇插不上嘴。她好像有所觉察,自己解释说:“我们那个土匪老骂我闲话多,山难移,性难改,由不住人。”
宁奇明白,她说的“土匪”指得是她的男人,也就是队长说的那个郎哥。
“我们那个土匪骂我说,说我一见生人话比田辣子的屎都多,师傅你说,两口子长年累月困在深山里,人不见人,鬼不见鬼,把人都快圈疯了。盼着圈上来个人,不好好扯扯磨哪里还会有这个机会?说个不怕你师傅笑话的话,能和外面来的人好好扯扯磨,比跟男人睡觉都滋润。”
宁奇脸红了,他没有吭声,他想把话题岔开。他问:“你怎么跟二队的人这么熟?
媳妇说:“我们本来就是二队的人,我们那个土匪姓乔,叫乔治国,人家不叫官名字,都叫他乔狗狗。我姓郭,叫郭春花。自从嫁给那个土匪以后,没过上两年就跟着进山放羊,眼看有十年了。”
宁奇一听,觉得太巧了,说道:“原来你就是乔狗狗的媳妇?”
媳妇问:“怎么,你们认识?”
宁奇笑着说:“岂止认识,我们还在黄河滩上一起放过驴呢!”
媳妇一听,话匣子拉开了:“小时侯一起放牲口的人,你们活得是啥人,他活得是啥人?你一天吃了香的喝辣的,吃了湿的拿干的,他就知道跟着羊屁股转山沟爬山头,死没出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给这个窝囊废,这把骨尸也就扔在这个山沟里了。”
说到这里,郭春花好像有点伤感,声音低了,脸上没有了先前的神采。
屋里终于沉默下来了。现在,宁奇有机会细细地打量这个郭春花了。她虽然是个山里人,长得很标致,腮边的两个酒窝很迷人。他仔细地看着她的头发,齐脖根的剪发头,黑亮黑亮,好像刚刚上过油。他奇怪了,这帮装车的喊她“黄毛”,黄毛何在?
回家的路上,“郎哥”和“黄毛”的事一直困扰着他,他真想停下车来问个究竟。但是不行,当务之急是全神贯注,安全驾驶,当务之急是赶快回家,这些人一天没吃饭了。
招待师傅的晚饭很丰盛,二队宰了羊,炖了鸡,摆了酒,几个队长和会计坐陪,不断地给宁奇劝酒。酒至半酣,宁奇告辞,说明天还要上山,不敢多喝。队长们不依,想尽办法地挽留,他又饮了几杯酒说道:“现在我打个通贯,打完以后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收场,怎么样?”
队长们说:“行!行!行!”
打一个通贯,对宁奇来说是二不鲁苏的事。他喝完最后一杯酒,放下杯子问队长:“我的问题很简单,把你们队上黄毛和郎哥的事给我说清楚就行了。”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是一屋子的哄堂大笑。妇女队长笑得不行,抱住肚子直在炕上滚毛蛋。笑声平息下来之后,队长倒了半碗酒,对宁奇说:“这样吧,你把这些酒一口喝了,我就给你讲。”
酒喝到这个份上,宁奇一身的豪气。他说:“行,我就傻尕子跳水,豁出个淹死。”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队长不讲是不行了。
先说黄毛。
郭春花小名叫改改。改改十八岁那年,经血不调,肚子疼得不行,去了好多医院都没看好。忽然有一天听人说,有一个乡村郎中,妇科病看得很拿手,被公社卫生院录用,当了医生。这个人是个南方人,说话不太好懂,但是问得很细。他看病有个毛病,凡是接诊的病人,问你什么你必须得答什么,看你哪里你必须得让人家看,否则人家无法对症下药。其实,作为行医的人,这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作为病人,只要病治好了,尽管是男医生,又有什么不好说的,该看的地方让人家看看又有何妨?
改改她妈跑了几趟子,总算把这个医生请到了家里。这个人爱吃鱼,走到半路上,路边一群孩子在沟里抓鱼,医生花了一块钱买了一串小鱼,临进门的时候,顺手把鱼挂在墙上。医生开始诊脉,看了舌苔,又问起她的月经情况,改改都一一作答。忽然,他想起挂在外面的那一串鱼来,生怕让猫给叼走,赶紧问:“有猫没猫?”
改改妈自始至终守候在旁,生怕女儿有啥不便回答的话说不出来,惹得医生发了脾气。果然,医生这一问,改改的脸红了。这时候,她妈赶紧接上话茬:“有毛有毛,才有个小黄毛。”
医生一听,站起身来说:“小黄猫也不行,那我得看看。”说着站起了身。
改改一听,以为医生要看她那当紧的东西,羞得脸红脖子粗,一扭头进了里屋,怎么喊也喊不出来。
从此之后,郭改改就有了“黄毛”这个绰号,这个绰号随着那个荒唐的故事在村里流传开来。
再说郎哥。
过了两年,改改出嫁了,嫁给了乔狗狗。嫁了人的女人,从姑娘跨过了一个坎儿,变成了婆姨。这个变化不光是称呼上的变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成了婆姨之后,什么事也经过,什么事也见过,对什么也就满不在乎了。这么说吧,脸上的那块遮羞布像新婚之夜的红盖头,慢慢地掀开,揭掉,最后扔在了一边。嫁到了这个队上,人没到绰号先到了,绰号随着人嫁了过来。开头改改很害羞,过了几个月,什么黄毛黑毛,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庄户人就是日怪,你越是不愿意让别人提及的事情,别人说得越凶。他们想方设法的说,不分场合的说,见缝插针的说,尤其是那些爱翻闲话的婆姨们,成天就是在数说别人中寻找着自己的满足和乐趣。现在,人家郭改改不在乎了,一下子说话的人也少了,听话的人也没了,黄毛的事也就被渐渐地淡忘了。
有一年过八月十五,郭改改让乔狗狗把她妈接了过来,在家里住了几天。她妈是个闲不住的人,见女儿女婿忙得很,她便在家里给他们煮饭、洗锅、喂猪,啥活都干。这天下午,她喂猪的时候不小心将猪食泼在了裤子上,她找出女儿的一条兰条绒裤子换上,把自己的裤子洗了。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喘了口气,想抓一个茶喝喝。她掀开柜盖,爬在柜墙子上抓茶,茶叶和糖都放在柜里。这时候她的上半身全在柜里,柜外只露着圆溜溜的屁股蛋子和两条腿。
就在这个时候乔狗狗回来了。乔狗狗一看见那条兰条绒裤子和大屁股,以为是改改,忽然撩起了他的心思。他悄悄走过去,照着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今天晚上好好来一回。”
老外母被他一拍,赶紧从柜里退出身子。一看是女婿,臊得她一抱头进了里头屋。乔狗狗一看是老外母,臊得不知道该咋办才好。他像一个木头桩子戳在地当中,戳了半天,嘴里哼着“郎哥哩哥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好话不出门,坏话行千里。女婿拍错外母的屁股,再加上一个“郎哥哩哥郎”的笑话,不知道从谁的嘴里传了出去,像一阵风一样,从村东头刮了个村西头,从村南头刮了个村北头,又向村外刮了出去。人们干活说,吃饭说,睡觉也说,好像永远也说不完,永远也听不够,笑不够似的。这个时候乔狗狗才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郭改改也觉得,这件事的影响要比“黄毛”那件事的影响大得多,这件事情让这两口子尝足了唾沫星子淹死人的滋味。他们觉得没脸见人,他们想到了迁移户口,迁到一个谁也不知谁也不晓的地方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然而,迁户口的事三关六卡,谈何容易。正好,大队让二队派两个放羊的到清水泉子去放羊,乔狗狗得到了这个消息,赶紧找队长。到深山沟里放羊的差事,队长派谁谁不去,正愁得没法下手,见乔狗狗主动找上门来,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就这样,两口子进山,一蹲就是十几年。
第二天比第一天走得更早,拉羊粪的人早早就上了羊圈。昨天留下了话,今天乔狗狗没上山,专门在家里等着。和昨天一样,乔狗狗见人都来了,还是那么热情,郭春花比昨天更辣活,话比昨天的话还多。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见了他们两口子,宁奇越看越想笑,忍都忍不住。郭春花眼睛尖,一个劲地追问:“师傅先笑啥呢?”
人家一问,反倒把他问得不好意思起来。
抽了烟喝了茶,乔狗狗对队长也对众人说:“你们先背粪,我就不帮你们了。乡亲们上了山就是我的贵客,本来想好好招待招待你们,可是羊是大队的,不能随便杀。这样吧,现在我就上山,说不定能打一只青羊回来,我给大家吃手抓青羊肉。
队长说:“那太好了,赶紧去,赶粪装好要全部闹好。”
乔狗狗说:“运气好的话,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干活的人进了羊圈,乔狗狗转身进屋,从屋里提出一支砂子枪来。他装好铁砂,填上火药,往肩膀上一掮,喊了一声“四眉子”。只见爬在墙根里的那只四眉子黑狗呼地一下翻了起来,摇着尾巴紧跟着他。他回过头来问:“师傅要是想看热闹了也跟我走吧,反正你又没事。”
乔狗狗的话正合了宁奇的心思。他正想看看山中打猎的壮观景象,眼面前就是现成的,何乐而不为?他二话没说,跟着乔狗狗上了山。
走出羊圈前的平地再翻过一道山梁,前面的山居然陡峭险峻起来。陡峭的山岩间,布满羊踩出来的巴掌宽的小道,每迈出一步,都得看准了选好了才能下脚。长年累月的风化,山皮上的石头很松很散,前脚走过,后面的碎石就会“哗哗”地淌下来,在山上飞溅着,跳跃着,直向深沟里滚去。乔狗狗脚上穿着一双用橡胶轮胎做底子的布鞋,鞋底又宽又厚,看上去很笨。他不走羊道,专捡险峻处走,专门踩着石头走。他的步子很轻灵,那双厚重的鞋也显得十分轻巧。
宁奇原以为,像他这样的体质,跟上乔狗狗应该不成什么问题,说不定比他的力气还长一点。走过一个小山头他发现,乔狗狗尽管边走边等,他连人家的踪也使不上。人家肩上扛着一条枪,在山石上如履平地,他手脚并用,为了追赶人家,早已经头晕心跳,直犯恶心。又翻过两架山,乔狗狗忽然停了下来,他向对面的山头一指说:“看见没有,对面山头那块大青石上站着一只青羊。”
宁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哪里有什么青羊黄羊,满山遍野除了山榆树就是青灰色的石头,根本瞅不见青羊的影子。在宁奇的眼里,乔狗狗是个蔫头巴脑的人,总是打不起精神,走了半天的山路他才发现,此人是个腿有神力,脚有神功,身怀绝技的人。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员,这个人做放羊行里的状员,当之无愧。
就在宁奇暗暗称奇时,乔狗狗带着他的四眉子箭一样冲了出去,只见他在石头上跳了几个纵步,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留下一串唏哩哗啦的山石的撞击声。
他被孤零零地扔在了山头上,他再也不敢前进一步。前面的山更险,而且乔狗狗这一去,没有了向导,没有了方向,向何处去?他想返回去。回头一看,下山的路好像比刚才上来的时候险要了许多,根本没有踩脚的地方。他抬头向远处看,云行山动,看得他两眼直发晕。他环视四周,周围的山头一色的青灰,一模一样,这里静极了,静得让人害怕。他站在山头上,体验着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孤独,体验着被困无援的空虚。